天容海色，吾本澄清 第107章 前夜闻道

一只画眉轻跳着从悬崖边的树梢飞到栏杆上。

容清洛顺势看过去，躲开晏行铮的目光，轻声道：“你确实应该能懂我，毕竟我们的处境是这么相似，都陷在这潭泥泞里。我们应该是能感同身受的。”

晏行铮宽慰道：“其实很多人意识不到自己的无知，这些人因为没有经历过，便否认其他人生存方式存在的正确性，甚至往往因为无知愚昧而作恶。这样的人的任何反应都不具备参考性，我根本不在意，你也不必介怀。”

“有信仰与否，这完全是个人选择，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与他人无关，更轮不到别人发笑。”

“一个人是否有信仰，和外界环境、身处的时代都没有关系。”

“真正坚不可摧的信仰，只关乎你的志向、你的心之所向，只取决于你自己。”

“信仰……”容清洛反复思量着这个词的含义，问道，“晏行铮，你说，何为信？”

晏行铮：“不怀疑，相信，便为信。”

容清洛：“何为仰？”

晏行铮：“敬慕，依赖，便为仰。”

容清洛思索道：“那么，所谓信仰，其实指的就是，对某种至高无上的信念极其相信，毫不怀疑，并且仰赖这种信念的支撑克服千难万险，为实现目标而坚定不移地奋斗。”

晏行铮：“可以这么说。”

容清洛：“晏行铮，你的信仰是什么？”

晏行铮沉思片刻，掷地有声道：“作为人民警察，守护人民，解救人民，是我的信仰。”

“作为卧底，知其白，守其黑，是我的信仰。”

容清洛似有所悟。

晏行铮：“你呢，清洛，你的信仰是什么？”

容清洛：“对我而言，因不甘与愤怒而燃起的复仇信念，就是我的信仰。”

“一开始，我其实非常厌恶自己一直被不甘与愤怒这种情绪所奴役、所驱使。”

“但是后来我发现，确实正是这样的一种情绪，不断地在我每一个坚持不下去的时刻，给予我战胜困境的勇气和能量。”

“我真的，对作恶者不能受到惩罚而感到异常愤怒，我也极其不甘心把世界让给那些我鄙视且不喜欢的人。”

“所以，我愿意献祭我生命的一切，去燃起复仇的烈焰。”

“我期盼着，这星星之火，终有一日成为熊熊烈火，燃尽世间的不公和黑暗。”

“就是这样的信仰，支撑着我一步步在暗夜里潜行，走向这条路的终点——”

“恶人失庇佑，罪者皆伏法，公道照人间。”

晏行铮：“我相信，你能做到的。”

“我会和你一起走下去，走到这条路的终点，见证天亮的时刻。”

容清洛：“晏行铮……”

她刚喊出晏行铮的名字，话还没说出口，晏行铮蓦地笑出声：“你现在可以啊，不叫晏先生了？”

容清洛：“你以前讲过一句话，我一直记得。”

晏行铮：“哪一句话？”

容清洛背着手，学着晏行铮当时的语气，讲道：“干我们这一行的人，外在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混淆人视线的，只有我们体内的热血与真心昭示着我们不变的坚守与信仰。”

晏行铮：“对，我们常常需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用隐瞒真实意图的方式来达到真正的目的。”

容清洛接道：“于无声处收集信息，于自然处传递情报。”

“还不错，看来教你的东西，你都还没忘。”晏行铮，“不过这和你换称呼有什么关系呢？”

容清洛停顿几秒，才一字一句道：“晏先生是卧底。”

“而晏行铮才是真正的你。”

“我想——”

“和抛开这些外在身份的——“

“真正的你——”

“对话。”

晏行铮：“在你面前，我一直都是真实的。”

容清洛眯起眼：“但你的真名不叫晏行铮吧？”

“你姓周。”

“你叫周什么？”

晏行铮默然半晌才道：“按照规定，我不能告诉你。”

容清洛：“这么古板？”

晏行铮：“这是严守纪律。”

容清洛：“好吧，那我向你学习，以神遇而不以目视。”

“反正不管你姓周还是姓晏，这些都只是标识你的符号罢了。”

“我只要知道，站在我面前的究竟是谁就好。”

“不过，你希望我怎么称呼你呢？”

晏行铮：“你怎么喊都行，随你高兴。”

容清洛：“晏行铮。”

晏行铮：“嗯，是我。”

容清洛：“晏行铮。”

晏行铮：“怎么？”

容清洛：“你知道吗？其实在一开始，我不是没想过要放下仇恨。”

“我心中虽有仇恨，有愤懑，有不满，但是也有疲惫，有辛酸，有只想找一个小地方了此残生的退缩和懦弱。”

“因为仇恨是很耗费人能量的情绪。”

“人间的一切，可以很轻易地侵蚀仰望人间的恶鬼的仇恨。”

“仇恨有时和梦想也很像。”

“梦想每时每刻都在承受着现实的冲击。”

“而梦想最可贵的地方就在于，即便梦想随时可能坠落，但是总有人会沿着那狭窄的通道坚持下来，最终实现梦想。”

“仇恨也一样。”

“恨意随时可能因为现实而消弭，当复仇的战线无限拉长，我也需要时刻询问自己究竟为何而出发，牢记自己当初是因何而踏上这条暗夜之下的长路。”

“不知道该说庆幸还是不幸，在关键时刻，总会出现一双手，推我一把，让我收起懦弱，让我无法退缩，让我只能继续在暗夜下前行。”

“这一双双手，来自许多不同的人。”

“其中有严靖诚、林晶、林裕，他们反复激起我的仇恨和不甘，让我说不出放弃。”

“其中也有叶时冉。”

“当年在南山森林公园，我奄奄一息，视线模糊间瞧着她被推下悬崖，却无能为力。”

“那时候我自顾不暇，什么都做不了，可我作为唯一站在叶时冉那边且知道真相的人，午夜梦回，我好像总是看到崖底有一缕孤魂在呼喊。”

“她呐喊着：‘季希，季希，你要为我报仇，你要为我沉冤，为了公道，为了正义，为了我，去让那些作恶之人受到惩罚。’”

“所以哪怕我被烧伤，我变成一个面目可憎的毁容之人，我被当成棋子，我被当作替身，我苟延残喘，却始终没有放弃。”

“在最艰难的时刻，我会想，我不是一个人，叶时冉一定在某个地方陪着我，所以我要撑下去，因为，这个公道，不是只有我需要，她也需要。”

“关键时刻，叶时冉给了我一口坚持下去的气。”

“虽然我最终没选择放弃，但我的心，总归是动摇过的。”

“可晏行铮，你好像很不一样。”

“你似乎从未动摇过？”

“当外界的每一寸黑都在侵蚀着你内心的白，当你走了太远太远，你如何坚守最初的信念？”

“你当真不会动摇吗？”

“未来是那般不可测，你怎么知道你的选择就是正确的？”

“如果坚持到底的代价是你无法承受的，你怎么知道未来的你不会后悔呢？”

在容清洛的几连问之下，晏行铮的眼神逐渐变得犀利。

他眼底的浓黑像是漩涡一般将容清洛所有的审视和疑惑吸纳，对视之中，容清洛败下阵来，最后只好讪讪笑道：“好吧，也许我不该问你这个问题。我收回。”

就在容清洛以为晏行铮不会回答的时候，晏行铮摇摇头，无奈道：“你还真是……不把人扒个精光，就誓不罢休。”

“也罢，谈谈也无妨。”轻叹一声，晏行铮缓缓道，“我以前读书的时候看到过一句话，分享给你——”

“坚刚不可夺其志，万念不可乱其心。”

“这句话不是我说的，但是很触动我，所以我记了很多年。”

“这是我理想中的自己的样子，与你共勉。”

“其实我很认同你刚刚提到的一点，就是不管你所处的环境呈现出什么样子，不管围绕在你周围的人怀着怎样的目的和用心，你最应该叩问的，始终是你自己的内心，你究竟为何而出发？”

“我自始至终，不敢忘记，我为何走上这条路。”

“当卧底，在暗夜里行走，接触到的都是黑暗面，那是和我本心本性完全不同的世界，有很多诱惑，有很多罪恶。而我身上又背负着很多，所以说实话，真的是身心俱疲。”

“但我走到今天这一步，付出的艰辛不仅仅只代表着我自己一人。”

“我肩上承担的，还有许多战友的命。”

“那么多期待和盼望推着你，再煎熬，也不能停下来，更不能改变道路。”

“有时候我很羡慕那些头脑灵活的人，他们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做出最利于自己的选择。”

“可是我好像从小到大都是那种很死脑筋的人。”

“如果我确定了一个目标，即便会失败很多次，我也会不撞南墙不回头，甚至撞了南墙也不改变。”

“没办法，也许脑子不够聪明的人，多多少少就带点轴。我这辈子可能永远都只会是这种人，改不了了。”

“所以我既然决定了走进这黑夜，甚至我今天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这么久、这么远，那我就不会再想那么多究竟值不值得、后不后悔。”

“目标和任务已然明晰且确定，我能做的只有行动。”

“如果一直瞻前顾后、反复怀疑，即便我们走的是同一条路，你也不会遇见我。”

容清洛：“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