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梆子响过时,雷霆殿的鎏金兽炉仍吐着安神香。
尉迟卿在龙榻里侧蜷成小小一团,银发铺了满枕。封绝执朱笔的手忽然一顿——少年在睡梦中无意识攥住了他的龙纹袖角。
就像幼时那般。
帝王冷峻的眉眼倏然化冻,索性搁了笔。指尖拂过案头那盏青鸟琉璃灯,三十六只灵鸟便齐齐噤声,羽光也黯成温柔的暖橘色。
“陛下……”值夜宫人捧着奏章欲言又止。
“滚。”
低喝惊得殿外雪簌簌而落。封绝扯过玄色大氅将人裹紧,却见少年太子在梦中呓语:
“父…皇……”
紫檀木案上的君卿剑突然嗡鸣,惊醒了守夜的顾泽。年轻的凤翎卫统领按刀回首,恰见——
轩窗纸上,帝王低头轻吻少年发顶的剪影。
距那场震动九霄的册封大典已过一月,风月臣民仍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酒肆说书人拍案惊堂,将太子执剑的英姿说得天花乱坠;深闺小姐们对着新出的“君卿殿下”画像脸红心跳;连西盛来的商旅都在打听,那银发紫眸的储君何时再临朝堂。
可惜——
栖凤宫的朱门始终紧闭,连每日送膳的宫人都只能将食盒放在外殿。有传言说太子闭关参悟剑道,也有传言称殿下染了风寒,更离谱的甚至说那日现身的根本不是真人,而是玉衡国师用星砂凝成的幻象。
“一群蠢货。”尉迟渊“唰”地合拢折扇,朱砂痣在灯下妖冶生辉,“小夜樱分明是……”
话未说完,红衣皇子突然噤声。他眯眼望向宫墙——那里有道银发身影一晃而过,快得像是月光开的玩笑。
此刻的煜宁殿,封绝指腹擦过空荡剑鞘,金色瞳骤冷:“闹够了?”
殿内星辉忽聚,尉迟卿踏碎流光而来。汉白玉簪松松挽着银发,掌心还攥着几支蓝风铃,紫眸里漾着难得的光:“父皇既赠剑——”
“儿臣总得试试,能否斩断昆仑雪。”
窗外忽有夜风拂过,吹散案头奏章。最上面那本赫然写着:
“东岭突现银发剑客,单枪匹马挑了恶蛟窟——据幸存者描述,那位剑法像极了……陛下年轻时的风采?”
封绝气笑了,指尖捏着的奏折“啪”地裂开一道缝。
“尚未及冠就敢独闯恶蛟窟?”帝王玄袖下的手背青筋隐现,龙案上的茶盏无端结出冰霜,“朕的君卿剑,是让你这么用的?”
尉迟卿抿了抿唇,银发间还沾着东岭特有的绯樱碎瓣。他慢吞吞从袖中掏出一物——半片泛着幽蓝荧光的蛟龙逆鳞,献宝似的往案头一搁。
“给父皇……做剑穗。”
嗓音清冷依旧,偏那微微上扬的尾音,活像只叼了鱼来讨赏的雪凤凰。
封绝盯着逆鳞上未干的血迹,忽然想起十二年前。彼时小团子也是这样,攥着被凤火烧焦的糖人往他嘴边递:“父父皇……吃……”
帝王倏然起身,玄色龙袍扫落满地奏章。在少年尚未回神时,已将他冰凉的手指裹入掌心。
“伤在哪?”
三个字烫得尉迟卿睫羽轻颤。他下意识要抽手,却被帝王一把扯开前襟——
锁骨下方三寸,一道泛着蛟毒的伤口正狰狞外翻。
“玉衡没教过你?”封绝声音哑得可怕,“东岭恶蛟的毒,沾之蚀骨?”
少年太子终于露出些许心虚,紫眸往窗外飘:“……忘了。”
案头烛火“噼啪”炸响,映亮帝王眼底翻涌的暗色。他忽然扯下梁悬的鎏金铃,铃舌在龙纹剑鞘上重重一磕——
“传朕口谕。”
“即日起,太子禁足栖凤宫。”
“君卿剑……暂由朕保管。”
尉迟卿猛地抬头,白玉簪垂珠撞出凌乱清响。正要争辩,却见帝王俯身而来,龙涎香混着血腥气将他笼得严严实实:
“卿儿。”
封绝咬着他耳尖低语:“再敢受伤……”
“朕就把你锁在雷霆殿,日日看着。”
殿外偷听的尉迟渊手一抖,折扇“咔嚓”断成两截。
“父皇……”
银发少年抿了抿唇,紫眸微垂,白玉簪的垂珠随着他偏头的动作轻轻晃动,在烛光下折射出细碎的金芒。他慢条斯理地捏起案上一颗冰镇葡萄,贝齿轻轻一咬——
甜腻的汁水在唇齿间迸开,沾湿了指尖。
封绝眸色一暗。
尉迟卿却已转身,广袖流云般拂过龙案,连背影都透着股骄矜劲儿。只是走到殿门时,忽然顿了顿——
“儿臣告退。”
嗓音清泠如玉碎,偏那微微上扬的尾音,活像只偷了腥的猫。
帝王盯着少年远去的身影,忽然低笑出声。他摩挲着君卿剑鞘上未干的血迹,眼底暗色翻涌:
“传令凤翎卫。”
“即日起,太子宫中的葡萄……”
“全换成酸的。”
银发少年刚踏出殿门,迎面就撞上了尉迟渊。红衣皇子折扇“唰”地展开,朱砂痣在廊下灯笼映照中妖冶生光:“哟,我们小夜樱这是……”
话未说完,忽见太子身形一晃。
尉迟渊眼疾手快扶住人,却摸到满手湿热——少年白金袍下摆不知何时已洇开暗色,一滴蛟毒血正顺着指尖坠落在金砖上,“滋”地蚀出个小坑。
殿内突然传来龙纹剑鞘砸地的巨响。
封绝捏碎第三只茶盏时,太医令首正战战兢兢为太子剜去腐肉。尉迟卿苍白的指尖死死攥着锦褥,却倔强地不肯出声,只有额间细汗泄露了痛楚。
“现在知道疼了?”帝王冷笑,手上却将人往怀里带了带,“东岭的蛟龙窟……”
“儿臣挑了七个。”少年突然抬头,紫眸灼亮如星,“还剩三个……”
话未说完,被帝王一记眼刀钉回榻上。
尉迟渊在旁“咔嚓”又折断一把新扇子,突然觉得——
自家这小凤凰,怕是永远学不会“安分”二字怎么写。
然而——
自那日后,栖凤宫倒是安分了——只是苦了内务府的宣纸。
一车车澄心堂纸往宫里送,却总在次日变成满地废稿。宫人们私下议论,说太子殿下近来痴迷丹青,只是画了撕,撕了画,总不满意。
封绝批阅奏折时,忽有暗香浮动。抬眸见案头多了幅画:
墨色山峦间,银发少年执剑而立,身后玄袍帝王的手正虚扶在他握剑的腕上——正是一月前教习剑术时的场景。画角题着蝇头小楷:
“父皇说,剑要这样握。”
笔迹清隽,却透着股稚气。
帝王冷峻的眉眼倏然化冻。他提笔在留白处添了几道朱砂——
原本孤寂的山水间,突然多了尾威风的金龙,龙尾轻卷着个执剑的银发小人儿。
翌日清晨,凤翎卫在栖凤宫外拾得一幅新画:
云雾缭绕的温泉池中,少年枕着龙尾酣睡,发间还沾着未化的雪。画旁搁着颗剥好的冰葡萄,果肉上细细刻着条迷你金龙。
越总管捧着新贡的葡萄站在廊下,眼角余光瞥见帝王指尖在果篮上方悬了又悬,最终——
还是挑走了最饱满的那串紫玉葡萄。
“陛下,卑职记得您说要换酸的……”
封绝冷眼扫来,吓得越总管立即噤声。只是那串葡萄送到栖凤宫时,偏偏“不小心”混进了几颗青涩的。
尉迟卿捏起一颗青葡萄,贝齿轻咬——
酸得银睫都颤了颤。
紫眸微转,少年忽然提笔在画上添了几笔:威风凛凛的金龙爪下,可怜巴巴地踩着颗皱皮的青葡萄。
当夜,雷霆殿的案头便多了这幅“杰作”。
封绝盯着画看了半晌,忽然低笑:“小混蛋。”
翌日,栖凤宫收到整整三筐紫玉葡萄。
越总管望着帝王背影,摇头轻笑:
“这哪儿是养太子……”
“分明是养了只祖宗。”
尉迟卿生来便是该被琉璃盏托着、云锦缎裹着的。晨光拂过他银缎般的长发,每一缕都缀着星子碎成的霜。那双紫眸里漾着整条银河的辉光,眼尾微挑时便漏下几许星芒来。
他立在金銮殿的九重阶前,连浮尘都绕着走。日光透过雕花棂,偏要在他衣袂间缠绵,将雪色肌肤映得近乎透明。偏那唇上凝着早春第一朵樱花的魂,倒把满殿金玉衬得俗了。
封绝的指腹在龙纹扶手上碾过第三遍,檀木上盘踞的龙睛正巧硌着掌心。他望着阶下那人微蹙的眉峰,忽然觉得连御案前燃的龙涎香都浊了。
——他的凤凰儿,合该栖在昆仑玉雕的梧桐枝上。
“父皇。”尉迟卿抬眸,嗓音如冰泉漱玉,泠泠荡开一殿沉寂,“您在看什么?”
帝王低笑,玄色广袖似夜穹倾覆,一把将人揽至身前。少年银发如流云倾泻,扫过龙纹刺绣,带起细微的痒。
“看朕的……稀世琉璃。”他低语,指尖抚过少年单薄的肩胛,仿若触碰初凝的霜华。
十五六岁的太子,连骨骼都透着玉瓷般的易碎。封绝凝视他雪色睫羽下流转的紫眸,忽觉满手血腥都成了亵渎。
“修行去罢。”帝王叹息,指腹点在他眉心,金纹如锁,寸寸缠缚,“朕的凤凰儿,合该栖在云上。”
殿外风雪骤寂。
两道身影倒映在冰晶之中:
一者龙袍浸血,山河尽缚于掌。
一者银发垂落,不染人间尘埃。
少年太子微仰起脸,银发流泻如月光铺地。他似懂非懂地颔首,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紫的影。帝王玄色袖袍掠过汉白玉阶,亲自执着他霜雪般的手腕,将人引回那座与世隔绝的栖凤宫。
九重宫门次第洞开,露出琉璃瓦上浮动的结界光纹。这占地千顷的宫殿群,檐角金铃刻满上古梵文,风过时漾起的不是清响,而是一圈圈荡开的淡金咒痕。
凤翎卫三人如影随形——
顾泽按刀立于朱漆宫门前,刀穗缀着的不是流苏,而是一枚褪色的平安符;
沈屿指尖划过虚空,每一次触碰都让结界泛起水纹般的涟漪;
润绥正往药炉里添第七味灵芝,玉勺碰着冰裂纹瓷盏,叮咚如泉。
忽有星辉漫过九曲回廊。
玉衡广袖垂落,星袍上银河倒悬。他指尖凝着一点幽蓝星芒,轻轻点在少年眉心:“陛下命臣……”声音似雪落寒潭,“教殿下观星辨运。”
封绝负手立在十二扇缂丝屏风后,看着星光照亮尉迟卿懵懂的紫眸。少年银发与国师的星袍交叠,恍若月光缠绕着整条银河。
玉衡指尖星芒未散,足下白玉砖石已泛起幽蓝光纹。他每踏出一步,便有星辰虚影自地脉升起——
栖凤宫的朱漆廊柱渐渐透明,琉璃瓦化作夜幕,整座宫殿正在褪去凡尘形貌。不过三次呼吸间,太子寝殿已成了悬浮在星河中的观星台。
“国师大人又偷天换日了。”
顾泽抱刀倚在已成星轨的宫门上,看着沈屿将结界符咒换成星图。润绥的药炉下,一株星蕨正从地缝里舒展叶片。
尉迟卿仰头望着突然出现的浩瀚星穹,紫眸里盛满碎银般的星光。他足尖轻点,地面便漾开一圈星漪——这里每一寸都是真实的星空,却又是实实在在的栖凤宫。
封绝负手而立,看着国师星袍上流淌的银河。这便是玉衡受封国师时天道赐予的权能:
“星穹所至,皆为观台。”
——他的凤凰,合该在这样澄澈的星空下,慢慢舒展羽翼。
少年太子指尖轻抬,星河便自九天垂落。
银发无风自动,在星辉中泛起月华般的微光。他昳丽如霜的面容依旧清冷,可指尖流淌出的灵流却是灼目的金——像初升的旭日跌碎在雪原,又似熔化的金液浸透寒冰。
玉衡的星袍猛地一震。
“殿下……”国师声音微哑,看着那金辉照亮整片观星台。星盘上的玉衡、开阳、摇光三颗主星竟同时亮起,在太子周身形成一道璀璨星环。
封绝在檐下阴影处握紧了拳。
那温暖的金色灵流,分明是……
凤翎卫三人同时抬头。顾泽的银铃无风自动,沈屿的平安锁泛起温润的光泽,润绥的佛珠隐隐滚烫。
尉迟卿困惑地眨眨眼,紫眸中倒映着漫天星辰与灿金灵流。他还不明白,这温暖的力量为何让所有人变色。
——就像冰雪里燃起的火,纯净又危险。
帝王玄袖下的指尖微蜷,眼底暗芒浮动。
“不愧是我的凤凰儿。”封绝低笑,声线里浸着骄傲与更深沉的意味。那未现形的凤火虽未召出,却已让观星台的空气都灼热起来——霸道得连结界都在无声震颤。
玉衡广袖轻拂,如水的蓝眸映着少年昳丽容颜。他与太子皆是霜雪之姿,却似寒梅映冷月:一个清艳夺目,一个孤高皎洁。此刻并肩而立,恰似双月同悬,照得满庭星辉都黯然。
“灵流当如是。”国师音色泠泠,修长手指覆上少年掌心。银蓝灵光如月华倾泻,温柔裹住那道炽金。两股灵力交缠,在虚空绘出星河倒悬的图腾。
尉迟卿紫眸倏亮。
霎时间栖凤宫琉璃瓦上浮起万千星子,回廊化作银河玉带。凤翎卫三人同时抬头——
顾泽发尾的银铃结出冰霜,沈屿的平安锁蔓延上星纹,润绥的药炉里,一株金莲正缓缓绽放。
“太子殿下……当真是天赐的骄纵。”玉衡国师薄唇轻启,呵出的白雾在星辉中化作细碎冰晶。他凝望着少年眉间那三瓣白桃纹印——此刻正随着星芒流转,宛如雪地里绽开的绝世冰花。
尉迟卿忽然偏首,银发扫过国师微敞的衣襟。一抹朱砂恰点在玉衡锁骨凹陷处,随着呼吸若隐若现,像雪原上唯一的红梅,又似丹砂坠入羊脂玉盘。
少年紫眸微凝,不自觉地伸手——
“殿下。”玉衡倏然后退半步,星袍翻涌如云海。那点朱砂顿时隐入阴影,只余衣领处一道残红。
观星台下,润绥的药炉突然爆出三声轻响。三朵金莲绽放的刹那,沈屿的结界浮现出从未有过的绯色纹路。顾泽的刀穗无风自动,那枚旧平安符竟自燃成灰。
尉迟卿的指尖悬在半空,凝着星辉的紫眸微微睁大。他望着突然退开的国师,眼底浮起一丝困惑,银发间垂落的缎带轻轻晃动,像被惊扰的蝶。
那模样——
玉衡喉结微动。少年此刻的神情,竟让他无端想起十年前那尊被他失手打碎的羊脂玉像。也是这般纯净的、带着不自知的委屈,仿佛连拒绝都成了种罪过。
“……”
星袍下的手指蜷了蜷,锁骨处的朱砂痣隐隐发烫。他忽然不敢再看太子眼中倒映的自己——那里面分明映着一个落荒而逃的懦夫。
殿外忽起狂风。
润绥的药炉轰然炸裂,金莲化作漫天光点;沈屿的结界寸寸龟裂,绯色纹路如血管般突起;顾泽的刀鞘裂开一道细纹,灰烬中竟浮现出半截焦黑的符咒文字。
封绝的龙纹靴碾过星辉碎片,玄色广袖带起凛冽寒意。他一把扣住少年纤细的手腕,力道恰到好处地停在将疼未疼的边界。
“卿儿。”帝王嗓音里含着危险的温柔,拇指抚过尉迟卿腕间淡金色的凤羽纹,“想要什么?”
少年睫羽轻颤,眉间三瓣白桃纹在星光照耀下流转光华。他困惑地望向自己的指尖——那里还残留着想要触碰国师时凝聚的星辉碎屑。
玉衡只是微微颔首,蓝眸中的星轨却紊乱了一瞬。锁骨处那点朱砂痣隐隐发烫,在衣襟阴影间如萤火明灭。
“臣僭越了。”
话音未落,整座栖凤宫突然震颤。檐角金铃无风自动,却不是往日的清音,而是凤鸣般的铮响。
尉迟卿银发飞扬,紫眸中倒映出漫天星斗错位的奇景。他不知这是九天神凤真身引动的天地共鸣,更不知自己随意一个念头,便能牵动这方世界的法则运转。
——就像稚子握着开天斧,纯粹得令人心惊。
封绝玄袖一展,将少年整个拢入怀中。帝王宽厚的掌心抚过单薄背脊,每一寸触碰都带着镇压天地的威仪。那些暴走的星辉顿时温顺下来,像被驯服的流萤,乖觉地萦绕在二人衣袂间。
“莫怕。”
低沉的嗓音自头顶传来,尉迟卿眨了眨紫眸,鼻尖蹭过绣着暗金龙纹的衣料。他整个人被笼在帝王身影之下,银发垂落如月华倾泻,堪堪及腰——恰似雏凤收起羽翼,安栖于参天古木的荫庇中。
玉衡静立三尺外,星袍上的银河暗纹微微发亮。他望着少年露出的一截雪白后颈,那里正隐约浮现出淡金色的凤族真印。
檐角金铃轻晃,这次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清音。
星辉如潮水退去,栖凤宫的金丝楠木梁柱重新浮现。砚中新磨的松烟墨漾开涟漪,倒映着少年执笔时微颤的指尖——十二载沉眠留下的空白,让这双本该执掌凤印的手,连笔势都透着雏鸟般的生涩。
玉衡广袖垂落,星袍边缘在宣纸上投下淡蓝光晕。他指尖所及之处,唯有《棠棣》的兄弟怡怡,《白驹》的皎皎空谷。那些被刻意略过的“政”字篇章,在书卷上形成细小的金色封印,如同被阳光灼伤的蝶翼。
“殿下。”国师将一株真实的兰草置于案头,“君子之德,当如幽兰。”
尉迟卿紫眸低垂,银发扫过未干的墨迹。他不明白为何每次读到“为政以德”,书页总会无风自动地翻过;更不知晓此刻宫墙之外,御史台正在血洗三司。
封绝立在十二连枝灯影里,满意地看着他的凤凰儿临摹《淇奥》。少年笔下的绿竹猗猗,恰与窗外真实的血腥味形成绝妙讽刺。
玉衡执卷时,泼墨长发垂落案几,恍若夜色浸染宣纸。那发间流转的星屑微光,竟让镶满穹顶的鲛珠都失了颜色。这位见帝不拜的国师,此刻却为太子拂去砚台旁的海棠碎瓣,霜雪般的指节抵在少年腕下。
“腕若悬星。”
他声音似寒泉漱玉,托着尉迟卿的手背在宣纸上划出弧线。星袍袖角流淌下的不是阴影,而是细碎的星辉,在“如月之恒”的诗句旁凝成微型星图。
寅时的更漏刚响过第三声,玄甲卫的铁靴声便碾着露水而来。封绝的身影映在云母屏风上,龙纹佩玉的流苏静止不动——帝王正在凝视少年咬出齿痕的狼毫笔杆。
玉衡指尖轻翻,案上《春秋》的刀光剑影瞬间化作《诗经》的桃夭蓁蓁。国师唇畔那点星芒般的笑意,恰与窗外渐亮的天光融为一体:
“殿下该学的,是草木向阳之道。”
玉衡的指尖在“如月之恒”上悬停,星袍忽如浸透夜色的海浪般浮动,抖落的光尘在诗句上缀成微型星斗。“日月永恒,山河不朽……”他诵念得比观星时更轻,像是怕惊动宣纸里沉睡的墨魂。
玄甲卫的佩刀突然发出整齐的铮鸣。
尉迟卿紫眸微转,瞥见窗外一抹玄色龙纹正缠上朱红栏杆。少年忽然挺直了脊背,笔尖在“如松柏之茂”处重重一顿,墨色竟透纸三分。那最后一笔收锋时,银发间垂落的雪缎发带忽然泛起淡金纹路——是沉睡的凤翎在共鸣。
玉衡望着宣纸上突然浮现的松针虚影,星袍下的手指蓦地收紧。他看清了少年未出口的答案:
那工整到近乎执拗的笔迹,每一划都在回应帝王深藏的期待。
是夜,御花园的晓雾还未散尽,夜露在九重纱衣上留下细碎的晶痕。尉迟卿忽然停在一树垂丝海棠前,仰起的脖颈划出脆弱的弧线,像初生凤鸟第一次尝试触碰高处的果实。
花枝悬在晨光里,比他伸直的手臂还要高出半尺。
少年正要踮脚,龙涎香已裹着体温覆上后背。封绝单臂托起他的腰身,轻松得如同执起玉玺——帝王掌纹隔着衣料烙在腰间,那温度让海棠枝忽然簌簌低垂,粉白花瓣雨般落满太子肩头。
“看。”封绝低笑时胸腔的震动传至少年脊背,“连它们都认得你。”
尉迟卿的指尖悬在花蕊上方,整株海棠竟主动将最娇嫩的那朵送到他手心。远处老槐树突然无风自动,抖落一地翡翠色的新叶,仿佛整座御花园的草木都在行礼。
玉衡站在回廊阴影处,看见少年银发间有金光一闪而过——那是天道赐予九天神凤的印记,正在苏醒。
夜风卷着海棠香掠过石阶,少年太子白金色的广袖与帝王玄色龙袍纠缠翻飞,在月华下泛出星河流转般的辉光。尉迟卿高坐于封绝臂弯,垂落的银发扫过帝王胸前十二章纹,姿态自然得仿佛苍龙盘踞的臂膀,生来就该承托凤凰的重量。
“父皇。”
少年忽然倾身,指尖掠过最高处那支海棠。花枝折断的脆响惊起宿鸟,待露珠坠落青砖时,那抹娇艳已斜簪在帝王冠冕之侧。垂丝海棠颤巍巍拂过天子额间,将凌厉的眉峰染上三分春色。
封绝瞳孔微缩。
臂弯里的重量分明未变,可少年折花时舒展的腰线,已然是能破开九重天的凤翼姿态。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岁月,终究在无人处悄然生长——他的凤凰儿,早不是需要托举才能触碰春光的小雏鸟了。
玉衡的星盘在廊下突然发出清越鸣响,惊落满架荼蘼。国师望着花雨中相叠的身影,忽然想起星典记载:九天神凤初展翼时,曾碰落过天帝冠冕的明珠。
封绝的臂弯是永不倾塌的玉阶,尉迟卿雪白的靴尖悬在月光里,始终离尘寰三寸。少年垂首时银发如星河倾泻,与帝王玄袍上金线绣的云纹缱绻交缠,在衣褶间藏起无数未解的谜题。
海棠枝在他指尖笨拙地弯折,露水沾湿了指甲盖上的半月痕。那顶逐渐成型的花冠歪歪斜斜,像是把天边初生的云霞扯碎又胡乱拼凑——正如十三年前那只雏凤,第一次用喙梳理自己凌乱的翎羽。
“好了。”
当带着晨露的花环终于颤巍巍扣上自己发顶,少年太子仰起脸,眉间冰桃纹在花影里若隐若现。紫眸中流淌的欢欣,比观星台上召来的银河更亮。
封绝突然收紧手臂。
歪斜的海棠花冠被帝王的气息固定,露珠凝在花瓣边缘,成了最天然的东珠垂旒。夜风经过时,整座御花园的草木都向着这个滑稽又庄严的“冕冠”低头。
“好看。”
封绝的指节掠过最娇艳的那朵海棠,惊起一串露珠坠落在太子鼻尖。他低笑时胸腔震动惊醒了栖息在袍角的绣金螭龙:“朕的凤凰儿,连出格都出成佳话。”
玉衡的星盘在廊下突然绽开一朵冰晶花。国师望着那顶摇摇欲坠的花冠,想起《天问》里最悖逆的一章——
原来真正的神迹,从来不需要完美无瑕。
尉迟卿的指尖掠过枝头,摘下的海棠还带着未晞的星露。少年太子扬手时,袖口暗绣的星河纹倏然亮起,与玉衡星袍上流淌的银河遥相呼应。
那朵海棠悬在国师额前三寸,花瓣边缘泛起奇异的蓝晕——
像一句谶言悬在命运线上。
玉衡冰蓝色的瞳孔微微扩大,星盘在袖中无声转动。未等他动作,封绝的龙纹广袖已隔空拂过,带起的风恰好将海棠送入星盘中央:
“拿着罢。”帝王语气淡得像点评今夜星象,“毕竟……”
海棠坠入星海的刹那,万千星砂骤然沸腾。那些测算天机时都古井无波的星辰,此刻竟为一朵凡花漾开涟漪。
“谢殿下。”
国师垂眸的弧度比观星时多一分人情味。星袍下的手指轻拢,那朵海棠已被凝成星霜琥珀,悬在腰间玉带之侧——恰与太子眉间冰桃纹形成镜像。
封绝忽然低笑,震落怀中少年发间三两点星辉。尉迟卿这才发现,国师素来空荡的星袍腰际,不知何时多了一枚海棠状的琉璃坠。
星盘里忽然传来清脆的“咔嗒”声。
玉衡面色微变——十三年来纹丝不动的天命轨,竟在此刻偏移了一寸。
月色如水一般静静流淌,这方寸瑶阶竟同时容下——
封绝如灼日临空的炽烈威仪,玉衡似寒月照雪的清冷星辉,与尉迟卿这般初诞于九天的凤翎星子。
帝王忽然收拢臂弯,玄色广袖在少年腰间叠出深影。他指尖抚过太子后颈淡金凤纹,力道重得像是要烙下新的印记:
“记住……”
夜风突然转向,垂落的海棠瓣悉数扑向玉衡星袍。国师腰间那枚琥珀骤然发烫,在卦象显现的瞬间裂开细纹——
“双日凌空,凤翼折衷。”
尉迟卿却突然仰首,银发扫过帝王喉结。少年温热的掌心贴上封绝颈侧血脉,这个全然依偎的姿势,让天机谶言在相触的肌肤间碎成星尘。
玉衡看着星盘上渐渐弥合的裂痕,忽然想起十三年前那个雪夜——
原来当日天道示警的“双日”,从来不是指两位君王。
月华如银缎垂落,一寸寸缠上少年低垂的睫羽。尉迟卿眼睑轻颤,在帝王肩头蹭开一片星辉碎屑,银发流苏般掩住玄袍上怒张的龙睛。
——像凤鸟收拢遍染晨露的羽翼,终于偎进最熟悉的巢。
玉衡的星盘在廊柱阴影中突然竖立,蓝芒暴涨的卦象撕开后半阙预言:
“除非……”
恰有夜风卷着残海棠袭来,万千花瓣在触到星袍的刹那化为晶粉。那些未出口的天机,就这样碎成少年梦呓边的星尘,簌簌落满帝王未及收回的掌心。
封绝忽然低头,吻在太子发间歪斜的花冠上。
那朵被星霜凝过的海棠,此刻正悄然生出新的纹路——像命运被咬断的线头,自己捻出了续篇。
封绝横抱着少年踏进琉璃亭,玄色龙纹袖垫在尉迟卿颈下,成了世间最矜贵的枕。月光流过太子鼻尖时溅起细碎银辉,将那份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昳丽,淬炼成连星盘都测算不了的绝色。
玉衡的星袍拂过石桌,卦象在二人之间流转成霜——
帝王眼底沉着整座山河的重量:“这般无垢的容颜,能经得起多少场血雨。”
国师袖中星轨明灭:“若天道要这轮新月陨落,您当如何。”
夜风突然凝滞,满园露珠悬在叶尖。
封绝屈指弹碎一滴将坠未坠的露,水雾弥散间,少年太子的银发无意识缠上他手腕。帝王低笑震落三更梆子:
“朕在一日,他的金銮殿就塌不了。”
当玄金龙纹与星月袍角同时垂落,整座宫闱的戒律便簌簌崩解成灰。
封绝的指尖拂过少年唇畔沾的花汁,动作轻得像擦去剑刃血痕。玉衡的星袍逶迤委地,银河暗纹与石阶上青苔相接,惊起数点幽蓝萤火——两位本应制定法则的存在,此刻却为个酣睡的少年屈膝。
百步外,玄甲卫的铁靴齐齐转向。
值夜侍女手中的鎏金灯盏忽然暗了三寸。
竹猗望着凉亭里重叠的衣影,突然捏碎了袖中《宫规》竹简——那本被翻出毛边的册子,此刻正显露出它可笑的本质。
原来真正的天家法则——从来只写在帝王掌心温度里,国师袖间星轨中,与少年太子均匀的呼吸间。
明月忽破云层,鎏金檐角铜铃应声而碎,清越泠泠如冰坠玉盘。夜风绞着残瓣掠过九曲丹墀,将两重锦绣前程摊在帝王掌纹间——
是送回栖凤宫那叠着十二重鲛绡的软红帐底?
还是带去雷霆殿那张盘踞着五爪金龙的玄榻?
封绝的拇指抚过少年后颈沁出的薄汗,忽然瞥见玉衡袖口那点未散的海棠星辉。帝王眼底暗芒骤涌,玄氅振开漫天流云,怀中人随龙纹大氅翻卷而悬空,蹀躞带金玉相击之声惊碎满庭花影:“回寝殿。”
尉迟卿的银发在颠簸间缠上帝王心口盘龙金钮,像雪色蛛丝缚住玄铁剑穗。这无意识的依偎恰似雏凤初翎擦过铁甲,柔软绒毛下藏着足以划破苍穹的骨刺。
“陛下。”
玉衡的嗓音如寒刃出鞘,惊碎了星盘中沉睡的卦象。封绝臂上龙纹暗绣骤然灼亮,金线游走如活物,却见国师垂眸,霜雪般的指节轻叩石案,淡声道:“《淇奥》第三章,待讲。”
星袍广袖拂过之处,青石案上浮现金砂勾勒的诗行——少年白日未竟的笔墨,此刻竟被夜露洇散,又诡谲地重聚为——
“有匪君子,如琢如磨。”
封绝忽地纵声长笑,声震琼宇,惊落满架荼蘼如雪。他收拢臂弯,怀中人银发流泻,与玄袍盘龙金扣交缠,似月华缚住凶兽的锁链。“那便请国师……”龙纹战靴碾碎一地浮光,“明日来朕的榻边——细细讲学。”
尉迟卿在梦魇深处攥紧帝王衣襟,指尖陷进玄色锦缎,如雏凤无意识地扣住猎食者的鳞甲。
暗处的宫人连吐息都凝成霜——
两位至尊分明神色沉静,帝王修长手指仍梳过太子银发,国师袖底星轨亦如常轮转。
可满庭夜露忽地悬作寒针,铜铃僵死檐角,连风都屏息匍匐。
——这是凌驾九霄的对峙。
一个臂弯锁着半阙残月,一个袖中镇着万里河山。
玉衡的叹息坠入星盘,轻得惊不起半粒浮砂。
——分明流觞宴时,帝王还拿幼时戏言调侃:
“卿儿当年非要你当太子妃……”
此刻玄色广袖囚着银发的姿态,倒让那句戏言淬出森然寒光。
星盘突然暴起急旋,将未尽谶语绞作金粉。有些因果,连观星人都不敢掐算——
譬如幼凤该栖梧枝,还是锁入龙巢。
“臣,谨遵圣谕。”
玉衡低垂的睫羽碾碎冰蓝星芒,曳地星袍扫过残瓣时,腰间那枚海棠琥珀忽地折射虹光,正正烙在太子凝霜的腕间——
像一道缠绵的敕令。
待星辉散尽,重檐下只余玄龙盘绕银凤的剪影。明日辰时《淇奥》的讲章,终要在龙息灼烫的锦褥间,伴着雷纹在雪肤上烙刻的声响,逐字讲授了。
星袍残影消融于宫墙转角时,封绝忽然俯首,薄唇擦过少年发间玉簪:“朕的……凤凰儿……”
低笑震落的海棠砸在玄甲卫刀鞘上,惊起一串鎏金颤音。
——连北极星都为你倾泻万年不化的光。
这三十六丈玄铁宫墙,还有什么是你啄不穿的?
帝王踏着星骸前行,怀中人轻得像一捧正在凝结的星云。雷霆殿朱门轰然洞开,龙纹袖扫落的金帐惊起满殿沉香。
他突然期待破晓时分——
当晨光绞着龙涎香缠上少年脚踝,而那位冰雪国师不得不立在鲛绡帐外,将《淇奥》念成献祭的祷词:
“瞻彼淇奥——”玉衡的嗓音终将裂开细纹,
“绿竹……猗猗……”在帝王指尖划过太子腰封的瞬间。
封绝垂眸看着怀中人晕开胭脂的眼尾,忽然低笑出声。
明日辰时,当星袍沾染龙榻边的暖香……
他定要亲眼看着,这位通天彻地的国师,如何用冰裂纹的声线讲授:
“如金如锡——”
而太子银发正缠在帝王蟠龙玉带上,
“如圭如璧。”
沉睡的少年太子对这一切浑然不觉。这位沉眠十二载方醒的雏凤,睫羽间还栖着未散的梦境碎片。
或许在追逐纷扬的八重樱?
或许在捞取广寒宫倾泻的霜华?
谁知道呢。
唯有他袖中半握的掌心,还虚虚攥着一段月光——像攥着某个未完成的约定,又像随时准备松开,任它流散在九重宫阙的风云里。
辰时更漏刚碎,殿外星砂已凝成霜刃。
玉衡素履踏过九十九级乌金石阶,银袍下摆分毫不差地悬在宫规刻度之上。玄铁门槛将折的刹那——
“咳……嗯……”
鲛绡帐底漏出一声幼凤初啼般的轻嗽,旋即被帝王含笑的低喘咬碎:
“朕准你赖床。”
金丝楠木梁上悬着的朝露,在这一刻齐齐坠地。
玉衡眉间星痕未动,连睫羽垂落的阴影都精确如圭表测影。
广袖翻涌间,星盘凌空绽开——
《淇奥》金篆刺破十二重鲛绡,生生烙在太子颈侧的软枕。
“殿下。”
霜雪般的声线碾过暖帐:
“该习‘如切如磋’了。”
鎏金帐钩突然齐声嗡鸣,惊起少年衣领间未散的龙涎香。
鲛绡帐突然被素手撕开——
尉迟卿银发高悬马尾,金冠垂落的红绸纹丝未动。紫眸澄澈如寒潭映日,虽惊觉身处龙榻,虽惊觉身处龙榻,仍向国师行出端方弟子礼。
玉衡星盘骤然凝滞。
幔帐深处传来玄玉盏爆裂的清响。
国师冰蓝色的瞳孔微微收缩——
少年眼底还浮着未散的睡霭,中衣玉扣错系成相思结。这般强撑清醒的姿态,倒比平日的孤绝更……
星盘轰然倒转,将僭越的念头碎为齑粉。
玉衡广袖翻涌,指节叩响天枢星位:
“瞻彼淇奥。”
声波震碎错位玉扣的瞬间,太子眼中雾气被银河灌洗。
“绿竹猗猗。”
帐后帝王玩味的鼻音刚起,便被国师第二句截断:
“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
太子清越的接诵震落满殿星辉,惊起帘外一树早莺。
玄金龙纹劈开纱幔,封绝已衣冠凛然地踏入晨光。
“仔细学。”
帝王指尖抚过太子发顶的金冠穗,却在国师星袍前三寸骤然悬停——
如同刀锋丈量敌国疆域。
待玄氅残影消散于殿门,尉迟卿忽然察觉异样。玉衡诵读“如金如锡”时,星盘流转的银芒竟比平日灼烈数分。
少年忽然侧首,银发如银河决堤——
这个带着稚气的动作,竟让星盘上“如圭如璧”四字轰然燃烧,灿若烈日临空。
玉衡指间星轨骤然扭曲,昨夜推演的谶语在灵台炸响:
“双日凌空,紫微倾覆——”
可此刻映在太子清澈瞳孔里的星芒,却像亘古未见的第三种解法。
不知何时,窗外又飘起了雪。
两人就在这静谧与星辉的交织中,诵完了《淇奥》的最后一章。
殿外传来大宫女恭敬的叩门声:
“禀国师、殿下,今日冬至,御膳房备了金鳞馅的饺子。”
尉迟卿忽然抬头,紫眸映着飘入殿内的雪花:“国师……可要同去?”
玉衡垂眸看着星盘上未散的“有匪君子”四字,雪花落在星轨间,竟久久不化。
暖阁鎏金鼎中龙涎香正袅。
封绝斜倚在缠枝牡丹榻上,指尖金樽映着窗外纷扬的雪——这九重宫阙里,自然处处都有帝王身影。
尉迟卿却仰首望着檐角垂落的冰凌,紫眸澄澈得能映出每一片雪花的棱角。十二载长眠初醒,这是他第一次触碰人间冬至。
“走吧,殿下。”
玉衡的声音竟比星轨柔软三分,目光拂过少年耳尖——那抹冻红的肌肤上,一点朱砂痣艳得惊心,恰似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吃饺子……”国师袖中星盘无声转动,“……护耳。”
暖阁方向忽然传来金樽叩案的清响。
尉迟卿忽然伸手,一把攥住玉衡的腕骨。
少年掌心温度穿透星袍银绣,烫得国师袖中星盘骤然停滞。两人就这样踏雪而行,素白天地间,一银一白两道身影竟比新雪更耀目——
像亘古长夜中忽然相撞的两颗星辰。
沿途玄甲卫齐刷刷垂首,铁甲碰撞声惊飞檐上积雪。
暖阁珠帘掀起时,水沉香里混进一缕松针冷冽。
尉迟枫正解着狐裘领扣,蓝衫广袖间露出半截玉瓷一般的肌肤,见二人交握的手,他眉峰不过微微一扬,倒比案上冰裂纹盏更从容三分。
“巧了。”
摄政王指尖敲在玉佩上,击起清泠声,“本王也是来……”目光掠过太子眉间三片白桃印,“……讨饺子的。”
暖阁深处,封绝忽然笑了一声。
金樽在龙纹案几上刮出刺耳长音。
青玉案前,尉迟卿正襟危坐,紫眸映着蒸腾热气,恍若冰湖忽逢春汛。
描金瓷碗刚落定,三双银箸破空而来——
帝王玄袖振出金鳞饺,恰落在碗心太极位;
国师星芒托着月牙饺,悬于碗沿三寸才坠;
摄政王蓝袖翻飞间,一枚玲珑饺稳稳卡在瓷勺凹处。
三枚饺子在清汤里荡出交错的涟漪,倒映着少年太子忽然亮起来的眼睛。
暖阁地龙烧得太旺,竟让那点朱砂痣艳得滴血似的。
银匙破开薄如蝉翼的饺皮——
金鳞馅涌出东海鲥鱼的鲜甜,虾茸如云朵化在舌尖。少年睫毛轻颤,眸中泛起帝王最爱的粼粼波光。
第二枚咬破时,葱花混着星力温养的灵豚肉爆开汁水。玉衡看见太子眼底“唰”地亮起星子,恰似他昨夜推演的紫微星变。
待莲藕脆响在齿间,尉迟枫挑眉看着少年腮帮微鼓的模样——那节藕孔里藏的蜜汁,是他亲手灌的瑶池醴泉。
暖阁突然静得可怕。
封绝的龙纹筷尖正缓缓刺穿青瓷碟。
恰在此时,瓷碗边沿忽然搭上一截雪色指尖。
尉迟卿仰起的脸庞还沾着一点晶亮油光,紫眸里漾着十二年来从未有过的饕足与渴求:“还要……”
三个男人瞳孔同时收缩——
封绝的玄玉扳指碾碎了筷尾龙鳞纹;玉衡袖中星盘“咔”地裂开一道天机缝;尉迟枫蓝衫下的手骤紧。
少年却恍若未觉,舌尖舔过唇上残留的星辉馅汁,在三位至尊的凝视里,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笑。
暖阁外,冬至的雪忽然变成了绯色。
描金碗沿又落进三枚玉饺。
尉迟卿执银箸的姿势仍带着长眠初醒的笨拙,偏生仪态天成。贝齿咬破第三枚饺皮时,忽然“咯”地一声轻响——
尉迟卿齿间咬住那枚鎏金铜钱时,三双银箸同时悬在半空。暖阁蟠龙藻井竟无端落下簌簌金粉,仿佛连宫阙都承认这份天赐鸿运。
“倒是会挑。”
封绝屈指弹碎案角龙纹,眼底却滚着熔金般的笑意。
玉衡垂眸看着星盘上新裂的纹路——那分明是“凤鸣岐山”的吉兆。
尉迟枫忽然低笑,腰间玉佩“咔哒”裂开寸许:“我们凤凰儿啊……”
少年懵懂含着铜钱的模样,倒比太庙里受祀的神像更灵验三分。
银筷在少年指间打了个滑,三鲜馅的饺子“啪”地跌进清汤。尉迟卿蹙眉的模样,倒比元和殿上挽剑花时更鲜活三分。
——能劈开朔风的剑指,此刻竟驯不服两根乌木筷。
“给。”
最终三枚金鳞饺颤巍巍分别落进鎏金碗。帝王碗里那只翻了个肚皮,国师碟中那枚粘着片葱花,摄政王玉盏里的倒是端正,偏被戳破了馅心。
暖阁忽然响起三声不同的轻笑。
封绝龙纹袖一卷吞了残饺:“朕的凤凰儿……”
玉衡指尖星芒缝好破皮:“……孝心可嘉。”
尉迟枫蓝袖拂过碗沿:“赏你颗东珠缀冠。”
少年耳骨后那点朱砂痣,在冬至的暖阳里艳得像要滴下血来。
七八枚金饺入腹,兼着半盏三鲜热汤,尉迟卿玉白的肌肤渐渐透出海棠浸雪般的绯色。
——像冰裂纹盏里盛着的醉仙酿,终于暖透了十二载寒霜。
少年眼尾那抹红比耳垂后的朱砂更艳三分,偏生坐姿仍端正如太学里的青竹。这般乖巧模样,倒惹得封绝玄袖下的玄玉扳指松了又紧;玉衡袖中星盘悄悄记下“面若桃李”卦象;尉迟枫冰冷的眉眼附上温柔。
暖阁地龙忽然爆了个火星子,惊得太子睫毛一颤。那瞬间晃动的眸光,倒比碗里剩下的饺子更惹人垂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