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看书神 > 其他类型 > 天弃 > 第11章 明月照卿归

天弃 第11章 明月照卿归

作者:雪落人迟归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10-23 01:08:04 来源:文学城

尉迟卿踏过月门时,檐角铜铃正撞碎一缕清风。青石板上浮动着疏梅暗影,却见庭院深处有人独坐。虽隔着重纱般的月色瞧不真切,但那袭月白长袍流转的银纹,与执盏时袖口垂落的弧度,已昭示着主人非凡的身份。

渐行渐近时,月光忽然倾泻如瀑。但见那人墨发半束,玉冠下露出一截霜雪般的颈子。银丝暗纹的袍角铺展在石阶上,宛如浮动着碎琼乱玉的湖面。

“阿卿竟也未眠?”男子眉峰微扬,盏中茶汤映着月色在他眼底晃出碎金。待看清来人,唇角便衔了三分笑意,惊落了栖在梨花枝上的两三点露珠。

尉迟卿望着月华描摹的轮廓,反将一军:“皇兄不也是?”

白玉指尖掠过杯身浮雕的缠枝纹,尉迟衍垂眸凝视着茶汤里沉浮的月影。忽有流云掠过,他眸中的光晕便跟着暗了暗,方才抬眼:“不过借这月色烹茶,暂逃尘梦罢了。”

少年唇线轻抿,暗忖这般风雅倒与叔父如出一辙。只是——

他并指按住石案边缘,汉白玉戒与墨砚相击,发出清越的声响:“《本草拾遗》有云,夜饮新茶恐伤……”

话未说完,便见对面那人笑着搁下越窑盏,广袖扫过石案上零落的桂子,示意他入座:“那阿卿又是为何?”

尉迟卿整襟危坐时,“君”字玉佩竟未发出半点声响:“与皇兄同病。”

尉迟衍眼中掠过一丝玩味,故意将茶壶倾了倾:“可要分你半盏明月?”

“皇兄!”少年睫羽忽颤,惊起眼底一片碎银。月光顺着鼻梁蜿蜒而下,在他紧抿的唇畔凝成霜色。

尉迟衍心念微动,忽而抬手,修长如玉的指尖轻轻探向少年脸颊。月光映照下,那手指莹白如雪,衬着夜色,更显清冷。

“别动。”他低声道,嗓音温润,似拂过莲叶的晚风。

尉迟卿本就不曾躲闪,闻言更是端坐如松,紫眸澄澈,如映星河,静静望着他。

尉迟衍眼底笑意轻漾,指尖自少年细腻的肌肤上缓缓抚过,替他拭去一抹不经意沾染的花汁。待收回手时,原本净白的指腹已染上一痕极淡的墨色。他轻轻摩挲了下,再抬眸看去,少年颊侧已恢复如初,肌肤莹润,似无瑕美玉。

他满意地颔首,嗓音低柔:“阿卿就该这般干干净净的。”

尉迟卿抬手,指尖轻触方才被他抚过的地方,隐约还残留着些许温度。他眸光微敛,低声道:“多谢皇兄。”

尉迟衍支颐浅笑,眸中映着月色,温声道:“何须言谢。”

少年银发如霜,在月华浸染下泛着泠泠清辉。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眼已生得极盛,昳丽如画,却又透着一股子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此刻被月光一照,更似谪仙临世,稍不留神便要乘风归去。

尉迟衍偏首凝望,忽而低笑。

——月亮坠下来了。

夜色渐深,露重沾衣。尉迟衍拂袖起身,月白锦袍在青石阶上逶迤如云,惊醒了栖在阑干上的宿鸟。他垂眸望着眼前人——这只小凤凰明明羽翼未丰,倒先学会了夤夜游荡。

“走吧,阿卿。”

他伸手,袖间沉水香浮动,掌心纹路里还藏着幼时抱小团子留下的浅疤。

尉迟卿睫羽微颤,紫眸在月下凝着冰魄般的光。静默良久,终是将手轻轻放入兄长掌心。指尖相触的刹那,似有落樱拂过寒潭,惊起转瞬即逝的涟漪。

“……好。”

尉迟衍望着眼前人——银发如新雪覆额,转眼又变回那尊不沾尘烟的玉像。仿佛春节家宴上那个会因葡萄太酸而皱眉,会偷偷用凤凰火烤焦他袖口暗纹的少年,不过是月光酿的一场幻梦。

他唇角微扬,眼底却漾开深潭:

无妨。

来日方长。

总有一日,要这九天冰雪融作春水,要这清冷凤凰甘落凡尘。就像当年那个走哪儿都赖在他怀里的奶团子,攥着他手指含混地说“大兄最好了”。

夜风忽起,吹散记忆里的血色。尉迟衍拢紧少年微凉的手指,将玄狐氅披在他肩头。

“栖凤宫的海棠开了。”他忽然道,“明日……”

“陪兄长赏花?”

尉迟卿忽然捏了捏他的手指。

很轻的一下,像幼时偷偷往他书卷里塞糖渣的小动作。

“……嗯。”

应得含糊,尾音却软。月光漏过指缝,在两人交握的掌心投下细碎光斑,恍若当年落在小团子睫毛上的金粉。

尉迟衍一怔,忽然将人往身边带了带。玄狐氅下,少年银发擦过他颈侧,凉得像栖凤宫新雪,偏那截手腕是暖的——

终究没彻底冻透。

宫灯将两道身影拉长,投在朱墙上交叠成趣。远处传来封绝怒摔茶盏的声响,混着尉迟渊“哎呀呀父皇息怒”的调笑,惊飞满树栖鸟。

太子殿下紫眸微弯,在兄长看不见的角度,悄悄将凤凰火凝成小小一朵,塞进尉迟衍袖袋里。

翌日正午,骄阳灼灼。尉迟卿斜倚朱红廊柱,银发间垂落的绿宝金绳在穿堂风中轻颤。他左手闲搭勾阑,右手探出檐外,三指微曲——忽见一点金芒自指尖迸现,俄而舒展成凤尾蝶状,双翅震颤间洒落细碎金粉,在梧桐叶隙漏下的光柱中翩跹起舞。

忽有风过,满庭梧桐飒飒。一束鎏金光瀑正倾泻在少年周身,将明黄纱衣照得透亮。翻飞的落叶裹着金蝶流光,恰似为他织就一件璀璨羽衣。此刻廊下之人,恍若立于万千金蝶幻化的光霭之中,连飘拂的发丝都浸着碎金般的辉芒。

尉迟衍本欲带尉迟卿出宫游玩,却在踏入庭院的刹那,蓦然驻足。

——眼前之景,如诗如画。

他眸光微动,竟一时凝神未语。待回神时,唇边已噙了笑,步履轻缓地走近,温声道:“恍惚间,衍竟以为窥见了九天之上的仙人。”

润绥低眉行礼,唤了声“大殿下”,便垂首退至一旁。

尉迟卿微怔,指尖轻颤,那流光溢彩的凤尾蝶便振翅而起,悠悠飞向尉迟衍,最终停栖在他的指节上。

“……皇兄见过九天上的仙人?”少年嗓音清润,似含一丝好奇。

“未曾。”尉迟衍低笑,目光却未从尉迟卿面上移开半分。

稍顿,他忽而倾身,眸色温软,轻声道:“不过现在,倒是见着了。”

“……”

尉迟卿听出他话中之意,唇瓣微抿,玉瓷般的颊侧悄然浮起一层薄红,如初绽的桃瓣映雪,清艳难掩。

尉迟衍见状,眉梢微挑,眼底笑意更深,故意凑近了些,促狭道:“阿卿这是……脸红了?”

他嗓音温润,似春风拂过琴弦,低柔悦耳。

尉迟卿眼睫轻颤,唇角却不自觉弯起,抬手将脸侧银发拢至耳后。宽大的明黄袖口随动作滑落,露出一截皓腕,在日光下莹白如玉。

少年笑意清浅,从善如流:“皇兄说是,那便是了。”

凤尾蝶自尉迟衍指尖翩然飞远,他低笑一声,信步走到石桌旁,执起托盘上的金梳。日光映在梳齿上,流转出一线细碎的金芒。

“为兄帮阿卿束发吧。”他嗓音温缓,指尖已轻轻拨开尉迟卿肩头的银发。

自苏醒以来,这般情形已成寻常。尉迟卿微微侧身,应道:“有劳皇兄。”

三枚发扣被逐一解下,落入润绥捧着的托盘中,发出细微的轻响。尉迟衍拢起一缕银丝,那发丝如月华凝就,凉滑似水,在指间流淌时竟让人生出几分流连之意。

——倒真像在抚弄一匹上好的冰蚕丝缎。

即便不是初次为四弟束发,尉迟衍仍暗自惊叹。这般清冷绝俗的容貌,连银丝都似不染尘俗,难怪总引得旁人想要亲近。

他敛了思绪,专注地梳理着手中银发。四下只闻梳齿滑过发丝的窸窣声,偶有梧桐叶飘落廊下的轻响。

待最后一缕发丝被玉簪固定,尉迟衍退后半步,端详着自己的杰作:“好了。”

他忽而想起此行目的,眼中笑意更深:“我此次来,是想邀阿卿出宫游玩。”

“出宫?”尉迟卿蓦然回首。

“要不要去?”尉迟衍笑吟吟地望着他。

少年眸中似有星子微亮,颔首时发冠上的玉坠轻轻一晃:“嗯,要去。”

大皇子命人备好膳食,亲自为少年布菜。紫玉葡萄剥了皮,晶莹剔透的果肉才被放入羊脂玉碟中。

待用罢午膳,便带着太子殿下出了宫。

“到了。”

润绥打起车帘,尉迟衍执起尉迟卿的手,领他下了马车。

——刹那间,繁华盛景扑面而来。

长街如练,灯火煌煌。两侧商铺比邻而立,朱阁绮户间悬着琉璃灯,将夜色映得恍如白昼。高大的樱树枝丫横斜,花瓣纷扬如雪,落在往来行人的肩头。街道宽阔平整,亭台楼阁鳞次栉比,彩绸灯笼高悬,照得青石板路流光溢彩。人潮涌动,笑语喧阗,好一派盛世气象。

夜风拂过,裹挟着脂粉香、酒香、糕点甜香,还有隐约的花木清气。尉迟卿从震撼中回神,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

——这般喧嚷之地,终究不合他心意。

尉迟衍一袭月白长衫立于人潮之中,衣袂当风,恍若谪仙临世。他眉目如画,温润如玉,举手投足间自有一段风流气度,在这喧嚣长街上显得格外清贵出尘。

而身侧的尉迟卿,却似一捧新雪落入红尘。银发如月华流泻,紫眸若寒星凝霜,一袭明黄纱衣纤尘不染。二人所经之处,人群不自觉地让出一条路来,却又忍不住驻足观望,窃窃私语。

“快看那位银发公子……”

“莫不是天上的仙人下凡?”

长街的喧闹声愈发鼎沸,叫卖声、谈笑声都化作背景,唯余这一双璧人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少年太子十五六岁的年纪,身形虽已见修长之姿,却仍带着几分未长开的青涩。玉雪般的面容犹存稚气,眼尾微微下垂时,更显出一派天真神态。

街边卖糖人的老翁见他经过,忙不迭地递上刚捏好的凤凰糖画;茶肆老板娘掀开蒸笼,将热腾腾的桂花糕用油纸包好塞进他手中;就连挑着担子的货郎都停下脚步,从箩筐里掏出新摘的野果往他怀里送。

“小公子尝尝这个……”

“这蜜饯最是清甜……”

尉迟卿抱了满怀的零嘴吃食,紫眸中闪过一丝无措,却仍规规矩矩地向每位老者道谢。银发在灯火映照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晕,愈发衬得他如画中走出的仙童般纯净可人。

尉迟衍在一旁看得好笑,伸手替他拢了拢散落的银发:“我们阿卿倒是很得长辈欢心。”

自然无人会忽略这位白衣胜雪的翩翩公子。只是十九岁的大殿下所遇,却与太子殿下截然不同——少女们含羞带怯地红了脸颊,纤纤玉指捻着新摘的鲜花,纷纷朝他掷来。

不过片刻,尉迟衍怀中便堆满了各色花朵。更有大胆的姑娘趁乱凑近,将一枝紫色鸢尾别在他耳际。那花瓣舒展,恰如尉迟卿的紫眸般清艳动人。

少年太子微微睁大了眼睛,长睫轻颤。他尚不解这般举动有何深意,只觉得斜簪鲜花的兄长,在灯火映照下格外好看——那朵鸢尾随着尉迟衍低笑的动作轻轻摇曳,为他温润如玉的容颜平添几分风流意气。

“皇兄……”尉迟卿不自觉地伸手,指尖在将要触到花瓣时又倏地收回,紫眸中漾着懵懂的好奇。

尉迟衍广袖轻拂,向满街红妆含笑致意。修长手指却在怀中繁花间一转,独独拈起一枝蓝鸢尾。在万众瞩目间,他指尖轻旋,将那抹幽蓝斜簪在少年太子鬓边。

“倒是衬你。”

鎏金灯火下,蓝花瓣映着银发泛起珠光,与少年紫眸交相辉映。那冷玉般的容颜因这一抹亮色,霎时活色生香。长街骤然爆发的惊叹声如浪涌来,惊得枝头樱花簌簌坠落。

尉迟卿下意识抬手触碰花瓣,却见兄长眸中含笑,忽觉耳尖发烫。满街华灯、漫天飞花,此刻都成了模糊背景,唯余眼前人月白衣袂上流转的淡淡光晕。

忽有老者手中茶盏坠地,碎瓷声里颤巍巍跪倒:“这……这是风月国的……”

人群如被惊雷劈开的潮水,哗然退散又层层跪伏。去年册封大典的景象恍在眼前——

那日天音环佩,曦和铺道。银发少年踏着万丈霞光而来,雪衣金纹的礼服逶迤三丈,每步都漾开细碎星芒。紫眸流转时,连九重天上的仙鹤都为之驻足,更遑论凡尘众生看得心神俱醉,却连抬头直视的勇气都消弭殆尽。

此刻长街寂然,唯闻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先前掷花的少女们面如金纸,方才别花的纤指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残叶。

“太子殿下……”

有人额头抵着青石板喃喃,那枝坠在尉迟衍耳际的鸢尾,此刻艳得刺目。

尉迟衍眸色一暗,指尖不着痕迹地拂过耳畔鸢尾。他早该想到——阿卿这般模样,原就是藏不住的九天清辉。

“是大殿下!”

“殿下千岁!”

欢呼声自街尾层层漫来,如浪拍岸。百姓们虽仍跪着,眼睛却亮了起来。有胆大的孩童偷摸抬头,正撞见尉迟衍将少年太子往身后掩的姿势,月白广袖如云般笼住那抹明黄。

“诸位请起。”尉迟衍笑意温润,袖中手指却悄悄勾住弟弟的腰带,“今日上元佳节,不必行这些虚礼。”

他话音方落,长街尽头忽然传来金戈清响。十二名玄甲侍卫分花拂柳而来,腰间玉牌在灯火下明灭生光——正是东宫仪仗。

尉迟卿被掩在兄长身后,银发仍流泻几缕在月白衣袖之外。他神色静如寒潭,紫眸映着万千灯火却不见波澜,仿佛长街跪拜、万民惊呼皆与他无关。

玄甲侍卫踏着整齐步伐逼近,铁甲碰撞声惊飞檐角铜铃。少年太子忽然偏头,对润绥极轻地摇了摇头。

那墨发高束的少年侍从会意,箭步上前时腰间玉佩纹丝未动。不过三两句低语,十二名侍卫便如潮水般退去,转眼隐入长街阴影之中。

“阿卿?”尉迟衍回首,正见弟弟伸手接住一朵飘落的蓝花。

“只是游玩。”少年音色清泠,指尖一转将花别回兄长襟前,“皇兄说过,今夜不论虚礼。”

满街灯火忽然大亮,照见尉迟衍怔忡后绽开的笑容。那朵蓝鸢尾在他心口轻颤,恰似少年太子眸中一闪而过的星芒。

醉月楼飞檐下的铜铃正撞碎一阵东风,尉迟衍揽着弟弟拾级而上。三楼雅间“雪鸿轩”的湘帘半卷,窗外一树重瓣樱花垂落,恰似给菱花窗框了道云霞边。

“水晶虾饺要裹着玫瑰露吃。”

尉迟衍执起玉筷示范,筷尖点在青瓷盏沿,溅起一滴金黄芡汁。十二道细点错落有致地铺在琉璃转盘上,其中樱花酥做得极妙——半透明粉皮里能看见流动的琥珀馅心,花蕊处还缀着可食用的金箔。

尉迟卿正拈起一枚细看,忽听得兄长对润绥低语。那嗓音里噙着的了然笑意,惹得他耳尖微动。紫眸斜睨过去时,唇畔却已不自觉沾了半点糖霜。

润绥捧着鎏金壶斟茶,蒸腾雾气中望见自家主子难得鲜活的模样,垂眸掩去一丝笑意。窗外忽有樱瓣飘落,不偏不倚正坠在太子未饮的雨过天青盏中。

鎏金错银的食案上,那枚樱花酥忽地凌空而起。尉迟卿两指拈着透粉点心,径直递到润绥眼前。少年侍从呼吸一滞,捧着的金丝楠木茶托险些倾斜——自少年醒来后栖凤宫规矩森严,何曾有过这般情景?

“殿……下?”

润绥喉结微动,垂落的睫毛在玉面上投下细碎阴影。他看见太子指尖沾着的糖霜,看见酥皮将碎未碎时透出的蜜色流光,更看见那双紫眸里罕见的、孩子气的期待。

尉迟衍执盏的手顿在半空,茶汤映出他倏然舒展的眉宇。窗外樱云忽被风吹散,一瓣恰恰落在润绥颤抖的指尖,与那枚酥点成了双生并蒂。

“给你的。”尉迟卿音色清泠,却将点心又往前送了半寸。

润绥倏然屈膝,广袖垂落如云,双手捧承的姿态恰似接一瓣坠露的朝颜花。那枚樱花酥落入手心的刹那,他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颤,金箔花蕊映着掌心薄茧,竟显出几分绮丽。

“谢殿下恩赏。”

嗓音比平日低三分,尾音却洇开一丝难以察觉的温软。俯首时墨发滑落肩头,露出后颈一段皎白,恰与窗外纷扬的樱雪同色。

尉迟衍忽以扇骨轻叩案几,噙笑道:“我记得,上月有人打碎青鸾盏时……”

“大殿下!”润绥耳尖霎时染绯,捧着酥点进退维谷的模样,倒比那琉璃转盘里的点心更显鲜活。

尉迟卿紫眸微转,指尖又拈起一块缀着桂花的奶酥。少年太子唇角扬起极浅的弧度,这次却是朝着兄长方向递去——

尉迟衍忽然以扇掩面,肩头轻颤——那柄缂丝山河扇后头,分明漏出几声压不住的轻笑。偏生太子殿下还维持着递酥的姿势,紫眸澄澈如初,丝毫不解兄长为何突然发笑。

“皇兄?”

润绥捧着酥点悄悄抬眼,恰见窗外一阵急风吹散满树樱云。纷纷扬扬的花雨里,他家殿下银发缀着细碎花瓣,指尖桂花奶酥颤巍巍晃着金蕊,倒比醉月楼最精巧的灯笼还要生动三分。

“我们阿卿啊……”尉迟衍忽然伸手,连酥带人一把揽住。少年太子猝不及防撞进兄长怀里,惊落满衣香雪。

雅间外传来店小二惊慌的碎步声:“贵客可是需要……”

“再上三份樱花酥。”大皇子带着笑意的嗓音穿透雕花门扉,“要金箔裹得最厚的那种。”

新呈上的樱花酥在琉璃盘中垒成小山,金箔在斜照里流转着蜜糖似的光泽。尉迟卿执银箸的姿势仍带着三分宫廷礼仪的端方,可下箸速度却悄悄快了起来——尤其当碰到那些裹着厚厚金箔的樱花酥时,紫眸里漾开的华彩,竟比醉月楼顶的鎏金鸱吻还要夺目。

鎏金缠枝灯影里,少年太子正捏着第六枚樱花酥。那酥皮绽开的纹路恰似重瓣樱,每咬一口便有琥珀色的蜜馅溢出,沾得他唇畔金箔闪闪。

尉迟衍忽觉此情此景像极了幼时喂食御苑白猫——那矜贵的小东西也是这样,明明满桌鱼脍,偏只盯着玫瑰酥酪,吃得胡须沾满糖霜还要用琉璃似的眼瞳望人。

可眼前这位……

“凤凰儿也贪甜?慢些。”尉迟衍忽然屈指,轻轻拭去尉迟卿唇角一点金屑,“又没人同你抢。”

话音未落,雅间竹帘忽被风掀起。漫天飞樱中,但见太子殿下银发间沾着细碎花瓣,腮帮还微微鼓着,当真像极了一只偷食成功的雪凤凰。偏生这神鸟此刻正用“翅尖”护着食盘,眸光潋滟地瞥向兄长,哪还有半分平日清冷模样。

润绥默默将茶水温至七分烫——恰是能化开酥点又不伤唇舌的温度。窗外忽有燕雀掠过,惊落一枝垂樱,正落在尉迟卿未饮的茶汤里,激起点点金澜。

是了,纵是九天凤凰也难逃少年心性。

栖凤宫琉璃盏里盛的千年玉露,养得出通体灵韵,却养不出这般沾了人间烟火的笑靥。尉迟衍望着弟弟指尖将化的糖霜,忽然想起去岁冬祭——雪衣太子立在万民跪拜中饮下寒泉醴酪时,睫毛凝霜的模样,与此刻唇畔沾蜜的身影渐渐重叠。

“修行之人……”润绥刚要递上素绢,却见大皇子摇头轻笑。

“让他尽兴。”尉迟衍指尖凝起一缕清风,悄悄化去三盘点心里过重的甜腻,“阿卿在栖凤宫饮了几月的露水,难不成连半日甜欢都受不起?”

窗外樱花忽然纷扬如雨,有一瓣正落在太子银发间,像为他戴了顶不合礼制的花冠。少年浑然不觉,仍专注地数着酥皮层次,紫眸里盛着的欢悦,比宫墙内所有夜明珠加起来还要明亮。

醉月楼的灯火渐远,漫天星河却近了。尉迟卿任由兄长牵着手腕行走,明黄衣袖掠过青石桥板,惊起几点流萤。河面万千莲灯载着烛火漂游,恍若将九霄银河扯落凡尘——有稚童放的粗糙油纸灯,也有富家小姐精制的鎏金琉璃盏,此刻都在春水里化作平等的光点。

“殿下看那个。”润绥忽然指向河心。

一盏素白河灯正穿过锦簇花灯,形单影只却亮得澄澈。尉迟卿眸光微动,发现灯罩上竟题着《度人经》的句子,墨迹被烛光映得忽明忽暗,像极了他在晨课时临的字帖。

尉迟衍忽然俯身,往弟弟掌心塞了盏小巧的玉兔灯:“放一个?”

少年太子指尖碰到灯穗时,河面忽然拂来一阵带着水汽的风。万千灯影在他紫眸中摇晃,将神性的清冷也晕染成温柔的烟火色。

尉迟卿广袖垂落,露出一截霜雪似的手腕。指尖松开时,那盏玉兔灯轻轻一颤,琉璃眼珠映着月光转了个圈,恰似活过来般。一阵清风贴着河面掠过,灯影便摇曳着漂向河心,绒布耳朵在涟漪中微微颤动,竟真像只涉水的白兔。

“跟上了。”润绥轻声道。

但见那盏孤灯渐渐融入灯阵,与粗糙的油纸灯、华贵的琉璃盏再无分别。千万点暖光在太子紫眸中流淌,将他常年结冰的睫羽也镀上金边。有孩童的嬉闹声自对岸传来,惊得他下意识回首,银发间未拂净的樱瓣簌簌落下两三片。

尉迟衍忽然解下腰间玉佩掷入河中——青玉沉处,所有河灯齐齐一晃,恍若群星俯首。而那只玉兔灯,正正停在了银河最明亮的方位。

上元灯影忽然扭曲成斑斓色块,尉迟卿踉跄后退时,腰间禁步玉环碎落三声清响。指尖刚凝起半缕风诀,忽有熟悉的沉水香劈开脂粉浊气——月白衣袖卷着他急转,青石墙面上两道剪影倏忽交叠。

“阿卿……”

暗巷里浮动着隔年酒瓮的微醺,尉迟衍的喘息近在耳畔。少年太子后背抵着晒暖的砖墙,前襟却紧贴着兄长剧烈起伏的胸膛。方才还飘摇的银发,此刻正被一只手掌牢牢护在掌心。

巷口人潮声浪汹涌而过,偏偏这一隅之地,连月光流淌的轨迹都清晰可闻。尉迟卿忽然发现,兄长广袖上绣的银竹纹,竟与他慌乱中扯松的衣带是同一种丝线。

“修行之人,”尉迟衍忽然低笑,指腹擦过他眉间蹙起的褶皱,“也怕走丢么?”

尉迟卿眉间微松,淡声道:“只是……皇兄你不见了。”

尉迟衍的轻笑忽地凝在风里。

少年太子的话音太轻,却像颗石子坠进深潭,在他心口荡开圈圈涟漪。指尖无意识收拢,将那只微凉的手攥得更紧些。

“属下在。”

润绥的声音自巷口传来,白色衣摆扫过青砖上零落的樱花。年轻侍从手中不知何时多了盏琉璃宫灯,暖黄光晕漫过三人衣袍——太子的明黄袖角染了尘,大殿下的月白襟前蹭了灰,倒比任何时候都像对寻常兄弟。

尉迟衍忽然抬手,摘去弟弟发间不知何时沾上的柳絮:“好,我们回宫。”

长街尽头,皇城的轮廓在月色中若隐若现。少年太子的银发被晚风拂起,掠过兄长紧握他的指节,像一束怎么都抓不住的月光。

鎏金兽首吐出的温泉氤氲如雾,尉迟卿踏入时惊碎一池碎月。水纹荡漾间,但见尉迟衍慵懒倚着汉白玉池壁,湿发蜿蜒如墨色水草,锁骨凹陷处盛着晃动的光影。

“皇兄怎的忽然想起泡汤浴了?”尉迟卿解开外袍,月白中衣下露出一截雪白的腰线。

“忽然?”龙尾在水中划出半弧金芒,鳞片摩挲声混着低笑:“不是阿卿三日前嫌御厨做的樱桃酪腥气重?”

少年太子解衣的手一顿,月白中衣滑落肩头时,蒸腾水汽正巧漫过腰际朱砂痣。他忽觉耳热——原来兄长记得,那日自己不过随口一提,说北疆进贡的**该配骊山温汤才不暴殄天物。

水面忽然漾开波纹,尉迟衍的龙尾不知何时已缠上他脚踝。金鳞擦过踝骨时,惊起一片战栗,也搅碎了倒映在水中的两轮明月。

尉迟衍的视线在他后腰停顿了一瞬,忽然伸手扣住他的手腕,将人往自己方向一带。水雾忽地翻涌,尉迟卿踉跄间膝头抵上池底暖玉,惊起一串晶莹水珠。尉迟衍扣着他腕子的手未松,另一掌却已扶住他后腰——恰是那粒朱砂小痣的位置,指尖温度比温泉水更灼人。

“皇兄……”

尾音消弭在四溅的水声中。少年太子银发浸透,湿漉漉贴在瓷白后背,果真如凤凰垂落的翎羽。尉迟衍龙尾金鳞微张,在水面下无声圈出一方禁域,鳞片擦过对方小腿时,带起细碎涟漪。

“怕什么。”他忽然低头,鼻尖几乎触到弟弟颈侧蒸腾的水汽,“凤凰浴火,还惧这方寸温泉?”

水面忽现奇异光晕,原是尉迟卿无意识逸出的灵力化作星芒,正与龙尾金光交缠生辉。润绥捧着浴袍候在十二扇屏风外,听得内里水声哗然,默默又往香炉添了把安神的苏合香。

尉迟卿抬眸,紫眸在雾气中显得格外幽深:“皇兄是想看我现凤身?”

水雾倏然凝滞,尉迟衍的龙尾在水中微微一僵。

少年太子紫眸灼灼,湿透的银发梢滴落水珠,正巧坠在池面浮着的凤凰花瓣上。那花瓣原是御苑异种,遇水即化金粉,此刻却在他灵力激荡下倏然绽放,宛如真凤尾羽。

“我们阿卿啊……”尉迟衍忽然松手,转而捏了捏他尚带婴儿肥的脸颊,“连第一次换羽期都未至,就想着现凤身?”

水面忽起漩涡,原是龙尾不自觉收紧。尉迟衍想起去岁冬祭,这小凤凰连九霄寒露都受不住,还是自己偷偷用龙息替他暖的祭坛。如今倒好,雏凤初鸣声未亮,羽翼未丰先逞强。

屏风外突然传来润绥的轻咳:“两位殿下,亥时三刻了。”

尉迟卿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揪住兄长一缕黑发。水面上飘着的金粉渐渐聚成凤凰雏形,倒比主人更早现了真身。

水纹轻漾间,少年太子拂袖转身,带起一串泠泠水声。银发浮沉如星河倾泻,在氤氲雾气中划出一道皎洁的弧光。他背倚汉玉池壁的模样,恰似凤凰栖于月下梧桐,连垂落的睫毛都凝着霜色。

尉迟衍望着那道背影,龙尾在水中无声盘绕。金鳞开合间,忽将飘到弟弟身边的凤凰花瓣尽数卷走——就像幼时替他挡去九霄雷劫那般,连一片可能惊扰清梦的花瓣都不允靠近。

润绥隔着屏风望见水面倒影。

一半是龙尾荡起的金波潋滟,一半是凤凰凝就的冰魄清辉,恰似阴阳双鱼首尾相逐,在满室暖雾中自成一方天地。

岁月倥偬,昔年雏凤已显风华。

封绝信手拈起案几上那枚金灿灿的橘子,修长手指不紧不慢地剥开橙黄外皮。他垂着眉眼,连果肉上细若游丝的白色橘络都一一捻去,这才掰下一瓣晶莹剔透的橘肉,递到尉迟卿唇畔。

尉迟卿连眼睫都未颤一下,薄唇微启,就着对方的手将橘瓣含入口中。却在贝齿咬破果肉的刹那,倏然睁开了那双摄人心魄的凤眸,眼尾一抹绯色衬得紫瞳愈发幽深。

封绝正剥着第二瓣橘子的手微微一顿。但见那人喉结轻滚,唇间溢出清冽果香,不由挑眉:“怎么?”声音里噙着几分玩味。

——莫不是这江南贡橘,合了这祖宗挑剔的口味?

尉迟卿喉结微动,神色如常地将橘肉咽下。紫眸淡淡扫过他指尖的橘子,最终落在他脸上,薄唇轻启:“无事。”嗓音清冷,辨不出喜怒。

封绝唇角噙笑,又剥下两瓣晶莹橘肉。一瓣递至他唇边,尉迟卿条件反射般启唇含住;另一瓣则送入自己口中。

“……”

尉迟卿眼尾微不可察地一颤,淡色的唇轻轻抿起。封绝咀嚼的动作几不可察地滞了瞬,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咽了下去。

“难为卿儿了。”他忽然低笑,指尖抚过尉迟卿绷紧的下颌线,“这么酸的橘子,竟肯咽下两瓣。”封绝将剩下几瓣的橘子轻轻搁回青瓷果盘,玉色指尖转而执起案上那柄缠枝莲纹玉壶。琥珀色的花茶倾泻入盏,氤氲着袅袅热气递到尉迟卿面前。

“润润喉。”他话音里带着几分促狭。

尉迟卿接过茶盏时广袖微垂,依旧是那副清贵自持的模样,只是饮茶时白玉般的喉结滚动得比平日快了些许。甜润的花香在唇齿间漫开,顷刻便将方才的酸涩尽数涤净,连带着微蹙的眉尖也舒展开来。

“陛下与太子殿下倒是好雅兴。”

一道清朗嗓音蓦地插入,封绝连眼皮都未掀,倒是尉迟卿捧着茶盏抬眸望去。但见回廊尽头转出两道颀长身影——为首的男子一袭绛紫锦袍,金冠束起的长发随着步伐与腰间玉佩一同摇曳生姿,端的是意气风发;身侧那位月白长袍的公子则如霜雪凝就,银丝暗纹在日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正是尉迟衍。

“父皇,阿卿。”尉迟衍执礼甚恭,广袖垂落间自带一段清贵气度。

封绝这才懒懒掀起眼帘:“来了。”声线里辨不出喜怒。

尉迟卿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轻声道:“皇兄。”紫眸在掠过那袭紫袍时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祝灏澜广袖一振,单膝触地行了个端正的臣子礼。眉心那枚火焰纹印灼灼生辉,映得他眉目如淬了星火般摄人:“臣参见陛下,太子殿下。”声音清越,似玉磬击石。

“祝王请起。”封绝虚抬了抬手。

祝灏澜谢恩起身时袍角翻飞,腰间玉佩叮咚作响。尉迟卿执盏的指尖微微一顿——这位南境之主的紫袍上用金线绣着隐现的祝融纹,行动间如流火暗涌,确是与传闻中那般风华绝世。

“这日头倒是毒得很。”祝灏澜忽然抬手遮了遮骄阳,袖口滑落露出一截劲瘦手腕。他转向封绝时眼角微挑,竟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恣意:“不知可否讨陛下杯茶水解渴?”

封绝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弧度,指尖轻叩案几:“祝王今日来得突然。若在平日,自不缺你一盏茶,只是今日这茶……”他眸光往身侧一掠,“怕是无福款待了。”

祝灏澜眉梢微扬:“哦?”目光顺着帝王视线望去,正撞上太子殿下扣着瓷杯的玉指。少年紫眸清泠如霜,指节在日光下泛着冷白光泽。祝王忽的抚掌而笑:“原是殿下心头好,臣岂敢唐突。”

尉迟衍摇头轻笑:“花茶虽碰不得,这满案时令鲜果却任君采撷。”说着将琉璃果盘往前推了半寸。

“臣却之不恭。”祝灏澜广袖一展,竟当真在琳琅满目的果品中精准拈起个金黄滚圆的柑橘。指尖掐破橘皮的脆响在亭中格外清晰。

尉迟卿垂眸啜饮花茶,睫羽在眼下投落浅淡阴翳。封绝单手支颐,眼底浮起玩味之色。唯有尉迟衍望着三人之间流动的微妙气氛,面露困惑——

那柑橘上还残留着几缕未撕净的雪白橘络,在阳光下纤毫毕现。祝灏澜指节翻飞间已将橘子剥得干干净净,一瓣橘肉入口,他眉峰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待喉结滚动咽下后,却扬起个明灿的笑:“这柑橘倒是难得,酸甜适口,回味甘醇。”

尉迟卿搁下茶盏时瓷底碰出清脆声响,紫眸里碎光流转,恍若将星河碾碎在眼底:“祝王既喜欢——”尾音微微拉长,“便都赏你了。”

封绝指尖在案几上轻敲两下,立即有玄衣侍卫如鬼魅般自廊柱阴影处现身。帝王含笑道:“没听见太子吩咐?把今年江南新贡的蜜橘都装箱送去祝王府。”那侍卫领命时衣袂带起一阵微风,转瞬又消失在日光里。

“臣谢殿下恩典。”祝灏澜执礼时广袖垂落,露出腕间一抹红绳。他竟真就着满亭微妙的气氛,将果盘中剩余的橘子一瓣瓣从容咽下。尉迟卿看着他被阳光镀上金边的侧脸,恍惚间都要怀疑方才自己尝到的酸涩是否错觉。

凉亭外蝉鸣乍起,祝王咽下最后一瓣橘肉时,唇角还噙着滴水光。封绝指尖轻点案几,眼中噙着几分兴味:“朕倒是不知,祝王竟有这般嗜酸的癖好。”

祝灏澜执帕拭手,绛紫衣袖滑落半截:“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习惯,让陛下见笑了。”说话时眼尾微挑,倒显出几分少年意气。

帝王摇头轻笑,目光掠过身侧正慢条斯理挑拣蜜饯的太子。这小祖宗的口味才真真是金贵——甜要清甜三分,辣需暗藏余韵;酸味沾唇即蹙眉,上次误喂苦茶时,那拧着眉抿唇的模样……偏生这副娇气模样,倒叫人生不出半分恼意。

祝灏澜忽的停了动作。但见他执盏的手悬在半空,竟直勾勾盯着帝王唇边未散的笑意。半晌忽然以手支颐,玄铁护腕在石案上磕出轻响:“臣今日倒是开了眼界。”琥珀色的眸子映着天光,活像瞧见了什么稀世奇观。

封绝凤眸微横,眼底那抹笑意倏然收敛。他转向尉迟卿时,语气已不自觉放柔:“先随你皇兄去御苑走走,待父皇处理完便去寻你。”

午后的暖阳被突如其来的凝重割裂。尉迟卿抿唇起身时,袖口银线绣的凤纹在石案上拖出细碎流光。“好。”他应得轻,却让封绝指尖微微蜷了蜷。

尉迟衍执起弟弟的手,温润如玉的指节轻轻拢住那截皓腕:“御花园新植了雪塔牡丹,阿卿可要去看?”牵着他走出亭外时,月白袍角与太子衣袂上的银纹交叠,恍若流云逐月。

尉迟卿回首望去,亭中二人已呈对峙之态。祝灏澜眉间火纹灼灼,封绝掌中茶盏凝着寒霜。隔着十步距离,竟似有刀光剑影在光影中交错。

“父皇自有分寸。”迟衍捏捏他指尖,“倒是你……”却见太子紫眸深处暗潮翻涌。十六岁起便参政的大皇子忽然怔住——那个总被他牵着手摘莲蓬的幼弟,何时已能一眼看透朝堂风云?

“皇兄且去。”尉迟卿抽回手时,腕间玉铃清脆一响。远处传来玄甲卫换岗的金柝声,惊起满庭雀鸟。紫眸澄澈如镜,“南境漕运案,缺不得你。”

大皇子怔然,终是苦笑:“我们阿卿啊……”

揉乱他额发后转身离去,月白服掠过青石阶,惊起一地碎光。

残阳将太子孤身而立的身影拉得修长。他凝视着亭中剑拔弩张的两人,忽然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辛夷花。花瓣碎在掌心时,远处传来封绝压抑着怒意的冷笑。

少年独行至藤蔓缠绕的朱漆长廊时,暮色已为飞檐描上金边。他正凝神思忖,忽见一只竹蜻蜓划破夕照,打着旋儿朝面门袭来。尉迟卿广袖一展,那精巧玩意儿便稳稳落入手心。竹翼上“毅”字朱砂未干,在掌心洇开一抹艳色。

廊外花树沙沙作响,果然钻出个满头珠翠乱晃的小团子。尉迟毅跑得双颊飞红,却在距他三步之遥猛地刹住。金丝绣虎头鞋在青砖上蹭出刺耳声响,惊起几只栖雀。

“皇……皇兄……”小皇子盯着太子指尖转动的竹蜻蜓,连颈间璎珞都在轻颤。

尉迟卿紫眸微垂,廊外渐暗的天光为长睫镀上冷釉:“今日的《礼记》抄完了?”声音不重,却惊得尉迟毅脚边落花都颤了三颤。

“还、还差两篇……”小皇子攥紧腰间玉佩,忽觉那竹蜻蜓上未干的朱砂,红得简直像先生批阅的朱墨。尉迟卿指尖轻转竹蜻蜓,紫眸里映着暮色:“那便去浩渺台。”话音未落,小皇子已瞪圆了眼睛。

“皇兄要亲自监看?”尉迟毅的声音陡然拔高,惊飞了檐下栖雀。他慌忙捂住嘴,又急急补充:“我、我是说求之不得!”

浩渺台的青玉砖在月色下泛起幽光。当尉迟卿广袖轻拂启动阵法时,整座高台骤然亮起万千星辉。那流光起初如旭日初升,转瞬又化作泠泠月华,最后竟在紫衣少年掌下凝成星河倾落的奇景。

尉迟毅张着嘴看那金芒月辉交替流转,直到兄长轻咳一声才回神。他踏入阵眼时,阵法随即漾开青碧色光晕——虽不及兄长那般惊天动地,却也如春溪奔涌,生机盎然。

“尚可。”尉迟卿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袖中竹蜻蜓不知何时已别回小皇子衣襟。夜风拂过,带起两人衣袂上交织的金银暗纹。

沈凌恒踏着天光而来时,雪色轻甲映着浩渺台的流光,整个人宛如一柄出鞘的寒玉剑。他抱拳行礼时,腕甲与护臂相撞,发出清越的铮鸣:“末将参见太子殿下。”

这位北境守将生得极白,不是京中贵族养尊处优的莹润,而是霜雪淬炼出的冷白。剑眉下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此刻正倒映着阵法中尉迟毅的身影。

“沈将军来得正好。”尉迟卿指尖凝着一缕灵力,阵法随之流转,“且看看这孩子的身法可还入眼?”

沈凌恒凝神望去,但见阵中少年衣袂翻飞,青碧灵光已渐渐凝实。他忽然并指为剑,一道雪亮剑气直射阵眼——尉迟毅慌忙变招,竟险险接住了这突如其来的一试。

“反应尚可。”将军收势时甲胄未响分毫,转头对太子低声道:“只是这招‘月照松涧’,殿下当年使得更漂亮。”月光掠过他颈侧一道淡疤,那是北境风雪留下的印记。

夕阳的余晖为浩渺台镀上一层金边,尉迟卿转身时,银发如流泻的月光,在暮色中划出一道清冷的弧线。白金袍角掠过青玉砖,发出细微的沙响。

“太子殿下这就要走?”沈凌恒的声音带着北境特有的清冽,甲胄随着他上前的动作轻响,“小殿下难得这般认真……”

尉迟卿脚步未停,只微微侧首:“看他那副笨拙模样,平白惹人心烦。”声音不大,却足够让远处的尉迟毅一个踉跄——小皇子正巧在练习腾挪,闻言差点从半空栽下来。

这时,一直静立台下的亦安轻声道:“小殿下每日寅时便起来练剑,说是要赶上太子殿下的万分之一也好。”小侍从的声音里尚带着青涩,“今早还特意换了您赐的那柄短剑。”

沈凌恒闻言,指尖轻轻敲击剑鞘:“三殿下当年初学‘流云步’时,不也摔碎了三块砚台?”他话锋一转,“不过若是得您一句提点……”

尉迟卿的银发在晚风中微扬,紫眸里闪过一丝波动。远处传来尉迟毅又一次跌倒的闷响,伴随着七皇子殿下不服气的嘟囔。太子殿下袖中的手指微微蜷起,终究没有迈出离开的脚步。

至于沈凌恒为何如此笃定,这全然是亲身历练得出的真知。

沈家世代将门,到了他父亲这一辈却成了个风流种子。后院妻妾成群,庶出子女更是多如繁星。作为嫡长子,沈凌恒自幼便被迫周旋在各房明枪暗箭之间。十五岁那年,他索性一把火烧了那些姨娘们争风吃醋的戏本子,提着祖传的寒铁枪投了军。

说来也奇,这满身反骨的少年郎在战场上反倒如鱼得水。不过三年光景,北境军中便无人不知那位银甲小将军——雪夜奇袭能连破七帐,黎明时分枪尖挑着的敌将首级还在滴血,他却已经坐在营火旁擦拭枪杆了。

如今他战功赫赫的铠甲下,还留着当年第一道箭伤。那是他十七岁封将之日中的冷箭,偏巧与他胞弟降生在同一时辰。待他浴血归来,只见襁褓中的婴孩一见他就啼哭不止。

“将军……”老管家曾欲言又止,“小公子这是被煞气冲着了。”

可后来沈凌恒发现,只要他卸了铠甲换上常服,那孩子就会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偷看他。若是得他一句“尚可”,能捧着木剑练到掌灯时分。有次他随口夸了句字写得端正,回头就听说胞弟连夜临完了三本字帖。

此刻望着浩渺台上那对天家兄弟,沈凌恒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剑穗——那还是去年生辰时胞弟亲手编的。想来天潢贵胄也罢,将门稚子也好,终究都逃不过这般心思。

“殿下。”他忽然单膝点地,甲胄在青玉砖上磕出清响,“末将愿以项上人头作保,您若留下观战,小殿下定能……”话未说完,远处传来尉迟毅又一次摔落的闷响,接着是少年带着哭腔的“再来”。

暮色中,太子殿下的银发似被晚风吹得软了几分。沈凌恒望着又一次从半空跌落的尉迟毅,心头不免泛起几分无奈。堂堂龙身天骄,竟畏高至此——这事若传出去,怕是连北境那些粗犷的将士都要笑掉大牙。

他目光微转,落在静立一旁的太子身上。暮色为那袭白金长袍镀上暖光,十六岁的少年玉立身长,银发间若隐若现的白色桃花印愈发显得清冷绝尘。沈凌恒忽然想起胞弟幼时,也是这般眼巴巴盼着自己指点剑法的模样。

“殿下。”他抱拳一礼,甲胄相撞发出清脆声响,“小殿下虽……略有不足,”话到嘴边转了个弯,“但这份执着倒与您当年如出一辙。”

浩渺台上,尉迟毅正手脚并用爬起来,锦袍沾满尘土也浑然不觉。沈凌恒见状,唇角不自觉扬起:“说来惭愧,末将家中幼弟也是这般……”他顿了顿,琥珀色的眸子映着晚霞,“明明怕苦怕痛,偏要跟着练枪。”

春风拂过,掀起太子殿下腰间玉佩的流苏。尉迟卿紫眸微动,目光在沈凌恒染血的护腕上停留一瞬,又转向台上那个灰头土脸的身影。

“三刻钟。”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若还学不会御风诀……”银发少年指尖凝起一点金芒,“今晚的桂花糖糕便免了。”

远处正揉着膝盖的尉迟毅猛地抬头,圆睁的蓝瞳里瞬间燃起斗志。沈凌恒险些笑出声来——果然,无论是将门稚子还是天家龙裔,都逃不过这般少年心性。

尉迟卿广袖一拂,转身离去的背影在暮色中划出一道清冷的弧线。沈凌恒握剑的手紧了紧,甲胄下的肌肉微微绷起——莫非方才那番话终究是僭越了?

至今记得当年被那金灿灿的橘子背刺的时候!!!

所以……小凤凰也尝尝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明月照卿归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