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凤鸣入世携霜毒而忘尘
昭华六年冬,岁在己亥。天降祥瑞,神凤临世。
紫微殿内,苏后诞育皇嗣之夜,天现异象——祥云绕阙三日不散,金晖映得夜如白昼。九霄凤鸣清越,声传百里。更奇的是,国中百花违令而绽,樱雪漫城,终年不谢。万民皆言,此乃天降祥瑞。
此兆早有预示。苏后曾梦金凤栖于梧桐,羽翼浴日而生辉。忽而凤化人形,现出一位紫眸含电、额映金纹的神人,玉冠金裳,朝她一揖便消散于晨光中。越月诊脉,果得龙裔。太后闻梦大喜,敕建栖凤宫,帝君封绝更亲植千年古桐于庭前,以迎祥瑞。
太子降生时,凤鸣再彻九霄。老国师观其命格,骇然下拜,奏曰:“此乃上古神凤降世,当主九州祥瑞,福泽万民。”帝大悦,遂赐名“卿”,取“凤鸣九皋,声闻于天”之意,表字“霁月”,喻其如雨雪初晴后之明月,清辉涤世。
太子生而非凡,聪慧灵秀,姿容绝世。周岁能诵《琼林》,二龄通晓百家,三岁已能执九寸寒霜剑。其行若流风回雪,立似青松映月,神姿卓然。宫内外皆颂:“真凤子也!”更因其天生一头流银长发,眸蕴紫霞,宫人皆私语“小殿下如夜樱般昳丽”,故得昵称“夜樱”。
昭华九年秋,祸起萧墙,凤陨丹墀。
帝寿辰宴上,兰雪国使臣献“玄霜丹”二枚,其一心藏“凛冬”剧毒,算计狠绝。彼时年仅三岁的太子正居帝王膝上,虽识破其诈,然使臣以“轻慢邦交”相胁。帝王为顾全大局,正欲服丹以示信任。
千钧一发之际,垂髫太子竟夺丹仰首吞之。
毒发刹那,其颈后金纹骤亮如旭日东升,护体凤影腾空长鸣,然“凛冬”乃仙家奇毒,蚀骨焚心,终非稚龄可当。顷刻间,那单薄身躯如玉山倾颓,银发委地,惊起满殿珠翠乱颤,笙歌俱寂。
满朝文武骇然失色,太后惊悸,急召三十六位太医令会诊。待太医令赶至,太子气息已弱如游丝,眉间那枚桃花印仅余微光,如风中将熄之烛火,生死一线。
夜色如墨,万籁俱寂。
国师府内,众人皆已歇下,唯有一人未眠。
银霜覆地,月华如练。
一道修长身影踏着湖面蜿蜒的石阶,缓步走向水中央的玉亭。他青丝如瀑,仅以一支素雅的白玉簪松松挽起几缕,余下墨发皆散落肩头,衬得那本就清冷的面容愈发不食人间烟火,出尘绝世。
湖面平静如镜,完美倒映着漫天璀璨星子,微风拂过,才泛起粼粼银波,碎开一池星河。子夜时分,浓重的墨色几乎浸透了九重霄汉,唯独国师府这片莲池,因特殊地脉与阵法之故,依旧泛着泠泠清辉,如同遗世独立的仙境。
亭柱并非寻常朱红,而是通体由雪白灵石雕琢而成,其上布满繁复古老的星轨暗纹;亭顶亦非琉璃金瓦,而是一整块巨大的寒玉精心雕琢覆盖,整体清冷孤绝,不染半分凡尘俗气。
——此乃国师府一贯之风。
亭中,早已立着一人。
正是此间主人,当朝国师玉衡。他一身白衣胜雪,衣料上用同色银线绣着精密复杂的星轨暗纹,唯有在特定光线下方能窥见其玄妙。腰间悬着一枚莹润欲滴的古玉,此刻正吸收着月华,流转着淡淡而神秘的光晕。
他静立风中,指节无意识地轻叩着腰间那枚吸收月华的古玉。那枚玉佩质地非凡,即便在梦中,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润触感。
莲池中,碧叶亭亭,几支粉荷幽香暗浮。无数萤火虫自叶间升起,黄绿色的微光缀满他雪白的衣袂。一只萤虫调皮地飞至他眼前,打断了他的出神——也驱散了那几乎要触及真相的梦境边缘。
他倏然回神,垂眸看了眼被寒露浸湿的衣摆,脸上并无表情,漠然转身回到亭中。
——又是那个梦。
六年来,每逢入梦,必见一人。
梦境中,那人拥有一头如霜如雪的耀眼银发,身着一袭刺目灼眼的红衣,立于万丈深渊之畔,指尖抚过焦尾古琴的琴弦,奏响一曲闻之心悸的亘古绝响。
他曾无数次以术法窥探,试图解析这梦魇,却始终如同雾里看花,看不清那人面容,更算不出丝毫因果。
唯独今夜,那沉寂已久的梦境再度浮现,且景象愈发清晰……他甚至能“看”清,那抚琴之人的腕间,似乎缠绕着一道细若游丝、却异常夺目的金纹,如同活物般,随着琴音微微脉动。
那琴弦震颤的嗡鸣,那金纹流转的辉光,几乎犹在耳畔、灼在眼底。
他指尖微动,倏然攥紧了不知何时已握在手中的青玉卦牌,用力至指节泛白。坚硬的青玉竟因他失控的灵力而隐现丝丝裂纹。
天意,究竟欲示何兆?那腕间金纹,又是什么?
*
风月者,太阴垂象之国也。疆拓三万里,灵脉纵横,素以“月华澄水”名动八荒。其郡邑命名皆循冰轮玄轨:或冠“望舒”,或题“琼阙”,纵无月字,亦必取“清辉”“流霰”之雅韵,诚所谓“千城沐月魄,万郭接瑶台”。
境内灵气氤氲如乳,七十二福地星罗棋布,尤以“广寒宫”为尊,望日之时,桂子纷落若鎏金之雨。更兼四时花信不绝,朱雀御道两侧植三百年樱木,花期如潮,香透九重宫阙;而国中仕女多着月华霓裳,莲步轻移时环佩叮咚,故有“步步振琼琚”之誉。
皇都“天启”踞东南形胜,城制取“众星拱月”之玄理:中央紫微垣为宫城,琉璃瓦映月生辉,恍若天帝居所;外郭十二门皆以星宿为钥。每至夜宴,千阁悬明月灯,万巷涌天河市,恰是“人间无此境,除非月窟看潮生”。较之毗邻五国,犹若皓月当空,群星黯然。
九重宫阙的琉璃瓦最先接住晨光,金色暖芒如凤凰展翼,自天际铺陈而下,漫过中央紫微垣的帝宫,照亮外郭十二座以星宿为名的城门。千街万巷的白玉基座泛起温润光泽,护城河中沉睡的千年莲种,似感应到天恩,于此刻悄然绽放金蕊,幽香霎时浸透十里朱墙。
与此同时,朱雀大街两侧的三百年樱树正值盛景,风起时,飞雪簌簌,几乎要掩去西盛使臣车队碾过落花的辘辘车声。商贾捧出的夜明珠,在这片朦胧香雪中,也黯然失色。
也正在此时,茶楼飞檐之上,一道雪影惊鸿一现。那位晨起占星的国师足尖轻点,便化作一道星芒掠向宫城,只惊起满城青鸟,翅羽间挟带着昨夜未送达的诗笺,纷纷扬扬,融入漫天樱雪之中。
十二丈朱漆宫门缓缓开启,露出其中琉璃映日、金玉交辉的恢弘景象。重檐歇山顶覆着鎏金铜瓦,九脊之上蹲坐着八十一尊螭吻兽首,在晨曦中吞吐云气。丹陛两侧,十八对青铜仙鹤引颈长鸣,鹤喙衔着的夜明珠即便在白昼仍流转着月华清辉。
白玉御道两侧,身着茜色宫装的侍女们手捧鎏金缠枝莲纹食盒迤逦而行。她们足尖踏过嵌着南海鲛珠的金砖,裙裾拂过地上缕刻的九州山河图,惊起阵阵暗香。那香是御苑新采的“雪魄兰”,一季只得十二株,此刻却碾作香尘铺了满路。
元和殿内群臣列座,金碧辉煌。
三十六根蟠龙金柱擎天而立,龙睛处镶嵌的鸽血宝石在日影流转间泛着妖冶红光。西盛国进贡的“幻光纱”垂悬四壁,日光穿透时竟在空中凝结成百鸟朝凤的虚影,羽翼流光,栩栩如生。
陆晟踏入殿中,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忽见前方端坐的青衣人影,眸中顿时闪过一抹亮色。他整了整衣冠,信步上前,在那人身侧的空位落座。“李相,别来无恙。”寒暄过后,他压低声音问道:“今日怎不见令郎凉生?”
李琼厉闻言唇角微扬,执起茶盏轻啜一口:“犬子顽劣不堪,带进宫来只怕要贻笑大方。”
“李大人过谦了。”陆晟抚掌而笑,“凉生公子才冠京城,谁人不知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上次在诗会上那首《玉楼春》,至今还在文人雅士间传诵呢。”
“令郎与千金皆是人中龙凤,万中无一。”李琼厉眼尾微挑,目光掠过陆晟的面容,“陆相今日神采奕奕,可是得了什么喜讯?”他指尖轻抚越窑秘色瓷盏,盏中琥珀光流转,映得眉间朱砂痣艳如滴血。
即便心中对陆晟不以为然,但自家孩子被夸,总得礼尚往来。何况陆家那对儿女确实出挑,夸起来倒也不算违心。
陆晟广袖轻拂,金线绣的孔雀纹在案几上投下粼粼光影:“听闻令郎前日在演武场剑挑七名教头,这般少年英姿……”他笑意渐深,正欲继续,忽闻殿外环佩叮咚。
七十二名素衣宫娥迤逦而入,手捧琉璃盏中竟游动着“冰魄银鱼”。那鱼通体剔透如水晶,唯脊线一抹朱红,在触及青玉案几的刹那,竟自行化作琼浆玉液,霎时间满殿异香浮动。
殿内金兽吐香,光影交错。
李琼厉执起玉杯,淡淡道:“陆丞相,此等佳物需得趁鲜而饮。请。”语罢将清茶一饮而尽,杯底与案几相触,发出清脆一响。分明是不欲多谈的姿态。
陆晟面上笑意温润,眼底却似有暗潮翻涌。静默片刻,他终是抬手,却是取过一旁的鎏金酒樽。指节在杯沿轻轻一叩,发出沉闷的声响。
另一侧,往来寒暄皆是鬓发斑白的老臣。柳青一虽位列九卿,却因年少,在这般场合难免格格不入。正踌躇间,忽见角落立着一道颀长身影——紫衣玉带,正是祝王。
“祝王,别来无恙。”柳青一快步上前,眼中掩不住欣喜。
紫衣人略一颔首:“嗯。”声音清冷如霜。
见对方无意多言,柳青一也不恼,只安静立于其身侧。二人就这样站在殿角,倒像是共同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满堂喧嚣隔绝在外。
鎏金漏刻的浮箭堪堪指向辰时三刻,殿外九重钟鼓骤然轰鸣。群臣尚未来得及整肃衣冠,一道玄金色身影已掠过十二扇紫檀云龙屏风。
封绝今日未着冕旒,如墨青丝仅用一支龙血木簪松松绾起,却比往日更添几分慑人威仪。玄金锦袍上,万千金丝绣就的游龙在云海间翻腾,每一片龙鳞都随着步履流转出摄人心魄的寒光。那张轮廓分明的面容俊极冷极,殿中群臣却无人敢抬眼直视——那双凤目如淬寒星,剑眉斜飞入鬓,眸光扫过时,恍若万丈深渊令人窒息。偏生那眼底又似藏着蛊毒,教人明知是万劫不复,也甘愿沉沦。
封绝负手而立,周身似有寒霜凝结。他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群臣心尖,腰间蹀躞带上悬着的七枚玉珏泠然作响——那是当年七国降书上取下的镇国玉玺所琢,每一枚都浸透着亡国之君的鲜血。此刻玉珏相击之声清越如剑鸣,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惊得几位老臣的朝服下摆微微颤动。
“臣等——”
百官伏拜的唱和尚未落地,便被一道冷冽的声线截断。
“免。”
封绝广袖一拂,殿顶千盏琉璃宫灯应声而燃。那灯芯竟是封印在晶石中的凤凰真火,烈焰在琉璃罩中流转,将满殿金玉映照得恍若九霄天宫。
一名年轻官员不慎抬眼,恰见一缕天光穿透穹顶的周天星斗图,如神谕般落在帝王眉宇之间。那张俊极近妖的面容在光影交错间忽明忽暗,惊得他膝下一软,重重叩首在地。
——封绝便是这天。
故而世人永远看不清天的真容,亦不敢看清。
殿中群臣犹自震慑于帝王天威之际,忽见殿门处月华如练。
玉衡踏着满地流辉徐步而来,银白法袍上星轨隐现,每一步都带起衣袂间星辰幻灭。最是惊绝那支寒玉长生簪——簪头垂落的冰晶坠中,竟真有一尾银龙游弋,龙须拂过晶壁时激起细碎星芒。
尉迟枫紧随其后,千金裘上暗纹忽明忽暗。细看才知那是北境玄蚕丝绣就的九尾灵狐,此刻正随主人步伐在衣料间腾挪跃动。腰间青玉箫无风自鸣,一声清越长吟惊得铜雀台上珍禽纷纷振羽应和。
“臣等来迟,请陛下降罪。”
封绝屈指轻叩龙椅扶手,椅背昆仑神玉顿时漾开金色涟漪:“坐。
“谢陛下。”
二人向御座下首行去时,尉迟裘上灵狐忽然回首,对着御座方向屈膝作揖;玉衡簪中银龙亦同时盘桓颔首,龙睛中闪过一道臣服的紫芒。
殿中众臣纷纷垂首,朝二人方向恭敬行礼。
“玉衡国师……”
“摄政王殿下……”
低语如涟漪般在殿中荡开,却又在触及御座范围时戛然而止——群臣行礼时仍不忘用余光瞥向龙椅方向,生怕惊扰了那位至高无上的存在。
玉衡银袍上的星轨随步履明灭,对众人的致意仅是微微颔首;尉迟枫则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指尖不着痕迹地抚过腰间仍在轻颤的青玉箫。二人所过之处,官员们不自觉地让出一条通路,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殿角珠帘后,贵女们执扇掩唇,眼波流转间不住地偷觑那两道身影。
“快看国师大人簪上的银龙……”罗纱裙裾的少女扯着闺蜜的袖子,团扇后传来压抑的轻笑,"听说那龙鳞会随月相变化呢。”
旁边着鹅黄襦裙的小姐突然红了耳根:“摄政王腰间的青玉箫……是不是《霓裳》里提过的定情……”话未说完就被同伴掐了手腕。
世家公子们则立在蟠龙柱旁,看似从容交谈,目光却不时飘向殿中央。
“摄政王那件千金裘……”蓝袍公子折扇轻点,“据说上面的灵狐会认主,旁人碰了要咬手的。”
“嘘——”同伴突然噤声,因为玉衡国师似有所感,朝这个方向淡淡扫了一眼。纤长睫羽下,那双洞悉天机的眼睛让众人瞬间屏息。
玉衡漫不经心地偏过头去,纤长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一片冷清的阴影,仿佛方才那一眼不过是掠过尘埃的微风。他领口微敞,一截如玉的锁骨若隐若现,其上一点朱砂痣艳得惊心,宛若雪地里绽开的血梅,又似神祇坠落人间时未愈的伤痕。
殿角突然传来一声倒抽冷气的轻响,随即又被人死死捂住。
一名年轻官员面红耳赤地僵在原地,手中的象牙笏板“啪嗒”掉在地上。他手忙脚乱去捡,却不慎撞到身旁同僚,两人一起踉跄着撞上了蟠龙金柱。
“放肆!”
老尚书怒目而视,却在看清骚动源头时突然噤声——玉衡国师正用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枚朱砂痣,冰蓝色的眼眸淡淡扫过骚动处。被他目光触及的众人顿时如坠冰窟,连呼吸都凝滞了。
尉迟枫忽然轻笑一声,指尖在青玉箫上叩出清越音色。那九尾灵狐从他衣摆跃出,叼起掉落的笏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它……塞进了那名官员因震惊而微张的嘴里。
殿中气氛骤然凝滞,群臣虽强作镇定,眼角余光却止不住地往御座方向飘。那些视线如同受惊的雀鸟,甫一触及高台便慌忙振翅逃离,生怕惊动那位端坐九霄之上的存在。
封绝修长的手指正停在鎏金酒樽边缘,酒液映着琉璃灯火,在他冷白的指节上投下一片血色光影。他既未抬眼也未出声,却让所有偷瞥的朝臣都感到后颈一凉,仿佛有无形的手已经扼住了他们的咽喉。
玉衡似有所觉,纤长睫羽微抬。发间冰晶坠里的小银龙突然停止游动,龙首转向御座方向,做出臣服的姿态。这个细微动作让本就战战兢兢的百官更是不敢妄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尉迟枫衣摆上的九尾灵狐早已缩成一团,九条尾巴严严实实盖住了眼睛。这位向来玩世不恭的摄政王此刻也难得正了神色,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玉箫上的一道旧痕。
整个元和殿落针可闻,唯有鎏金漏刻的滴水声在提醒着时间流逝。那一声声“滴答”,像是敲在众人心尖上。
丝竹管弦之声依旧流淌在殿中,如潺潺溪水般未曾间断。封绝倚在龙椅之上,玄金广袖垂落,指尖随着乐声在扶手上轻轻叩击,那姿态慵懒如休憩的猛虎,却仍透着不容侵犯的威严。
见帝王未有降罪之意,群臣这才稍稍放松了紧绷的肩背。酒过三巡,席间重新响起交谈声,只是这次音量都刻意压低了几分,连举杯相敬的动作都收敛了许多。
玉衡执起琉璃盏浅酌,簪中银龙又恢复了悠然的游弋姿态。尉迟枫衣上的九尾灵狐也重新舒展开来,只是九条尾巴仍时不时紧张地缠在一起。那位闯祸的年轻官员早已退到最末席,此刻正捧着酒盏的手还在微微发颤。
殿角铜雀台上的珍禽似是感受到气氛缓和,又开始婉转啼鸣。乐师们适时奏起《清平调》,婉转的旋律如春风拂过,终于将方才的肃杀之气冲淡了几分。
华宴正酣,丝竹绕梁。金樽玉盏碰撞出清脆声响,席间笑语晏晏,看似一派和乐。然细观之,诸臣举杯时袖口仍不自觉微颤,敬酒时的祝词也总在喉间多转三转——分明是言笑欢畅,却似戴着精雕的面具起舞。
封绝斜倚龙椅,指尖把玩着一只夜光杯。杯中琼浆随动作轻晃,映得帝王眸色愈发深不可测。他忽而轻笑,声如碎玉:“诸卿……”二字一出,满殿谈笑霎时凝滞,“这般拘谨,倒像是朕在审犯人。”
尉迟枫最先会意,朗笑着执壶斟满一杯:“陛下既开金口,臣等岂敢不从?”说罢仰首饮尽,衣上灵狐也跟着醉醺醺地晃了晃尾巴。
殿内气氛稍缓,却见玉衡仍静坐如冰雕。银簪中的小龙似是感应到什么,突然停止游弋,朝着御座方向微微颔首。他纤长的指尖轻抚过琉璃盏边缘,盏中酒液瞬间凝结成霜——这无声的举动,却比任何言语都更令人心头一凛。
老尚书见状,颤巍巍地举杯又放下。直到封绝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真正的欢宴这才小心翼翼地重新开始。铜雀台上的珍禽试探性地轻鸣两声,乐师们识趣地换上了更轻快的《折桂令》。
霎时间,殿内如春冰乍破。大臣们颤巍巍起身敬酒,年轻官员们开始行令猜拳,连铜雀台上的珍禽都扑棱着翅膀啾鸣助兴。方才的压抑一扫而空,真正的欢宴这才开始——
唯有那位曾失仪的年轻官员仍缩在角落,每饮一口都要偷瞥御座。
而在这一片刻意营造的热闹中,玉衡始终如一轮孤月,连影子都不曾沾染半分尘世喧嚣。
殿中歌舞升平,觥筹交错间,玉衡始终静默如冰。他纤长的睫羽低垂,在眼下投下一片冷清的阴影,对眼前的繁华盛景视若无睹。
“国师昨夜没睡好?”
玉衡缓缓抬眸,对面尉迟枫正倚着案几,指尖闲闲拨弄着青玉箫。九尾灵狐从他袖口探出头,好奇地张望。
“嗯。”
这声应答轻得几乎消散在乐声中,却让尉迟枫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倾身向前,衣上灵狐也跟着竖起耳朵:“不知是什么事能让国师如此烦恼?”
“那个梦。”玉衡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寒玉长生簪,簪中小银龙突然焦躁地游动起来,“近日不知为何又开始梦到了。”
尉迟枫执箫的手微微一顿。铜雀台上,一只白孔雀突然发出凄厉的啼鸣。
“已经有数载没有梦到了,近日却又忽然梦到,可是什么预兆?”
“我算不出。”玉衡几不可察地摇头,发间冰晶坠子发出细微的碰撞声,“不过……那个梦倒是越发清晰了。”
尉迟枫没有再追问。他垂眸看着青玉箫上突然出现的一道裂痕,灵狐的九条尾巴无声地缠上了他的手腕。殿中央,正在旋转的舞姬们忽然齐齐踩错了一个拍子。
御座之上,封绝把玩夜光杯的动作微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
国师眸中晦涩不明。
六载春秋,每当夜色沉落,那道身影便如期而至。
银发如月华倾泻,红衣胜九幽业火,独倚万丈悬崖之畔。素手拨动焦尾琴,弦音荡开时,连呼啸的罡风都为之凝滞。那曲调太过苍凉,仿佛自洪荒时代便在此处弹奏,直至沧海化作桑田。
玉衡曾以星盘推演,用龟甲占卜,甚至不惜动用禁术窥天。可那人的面容始终笼罩在迷雾之中,连一片衣角都算不出因果。
而今夜半惊醒时,他竟能看清琴身上的一道裂痕——那是上次梦境中未曾出现的细节。
“咔——”
手中青玉卦牌突然迸裂一道细纹。玉衡凝视着卦象上紊乱的星轨,冰蓝色的瞳孔微微收缩。簪中小银龙不安地游窜,撞得晶壁叮咚作响。
天机不可测。
天威不可触。
可那抚琴人……
究竟是谁?
“咚——”
第一声钟鸣荡开的刹那,玉衡指尖的羊脂玉盏微微一颤。三滴清茶溅落案几,在紫檀木纹上绽开琥珀色的痕。
——天机,动了。
他垂眸凝视茶痕蜿蜒,如观星轨骤变。殿中数位修为深厚的朝臣不约而同地顿了顿箸,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举杯。那钟声虽轻,却似穿透魂魄,教人无法装作未闻。
“咚——”
第二声接踵而至。
尉迟枫蓦地抬眼,恰与玉衡四目相对。九尾灵狐从他领口窜出,银亮的毛发根根倒竖;而玉衡簪中的小银龙早已盘成戒备的姿势,龙睛泛起血色。
高座之上,封绝缓缓转动手中的夜光杯。琼浆在杯中漾起诡谲的漩涡,映得帝王眉眼间暗影浮动。他突然勾唇一笑,杯中酒液竟无风自沸。
远处的鎏金宫殿在天光中静默矗立,朱红宫门深锁,檐角悬着的青铜风铃凝满冰霜,连丁点声响都发不出。那寒意渗入骨髓,雕栏玉砌间不见半朵花开,唯有枯叶在无声飘零。整座宫阙华美依旧,却似被抽离了魂魄,徒留一具金玉其外的空壳。
忽而一阵穿林风过,惊得殿外樱树簌簌战栗。残破的花瓣裹着凛冽寒气卷入雕花窗棂,几点殷红飘落在未收的洒金笺上,恍若溅落的血珠。
寝宫深处,灵雾如活物般翻涌流动,万千灵气都在向着中央泉池朝拜。池面上空悬着三丈高的光茧,茧衣由亿万道灵丝织就,其上凤凰暗纹时隐时现。隐约可见其中蜷着道清绝身影——
少年银发如瀑,在水中无声漂浮,长睫凝结着细碎霜晶。过分苍白的肌肤被灵气浸得近乎透明,唯有心口处一抹金芒随着呼吸明灭,像是在应和某个遥远时空的召唤。
他就这样被天道金光温柔禁锢,在永寂的梦境里,沉睡了整整十二载春秋。
“咚——”
第三声钟鸣骤然响彻云霄,声若九天雷动,清越悠扬中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殿中歌舞戛然而止,乐师手中的琴弦齐齐绷断,发出铮然哀鸣。
“这……这是……”
一位老臣手中的象牙笏板“啪嗒”落地,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刺耳。他慌忙俯身去捡,却见笏板上竟凭空裂开一道金纹。
“天钟自鸣!”太史令突然起身,紫袍下的身躯微微发颤,“《天官书》有载,此乃……”
话未说完,他便对上御座之上一道冰冷的目光,顿时噤若寒蝉。满朝文武虽面有惊色,却无人敢再妄言半句,只余急促的呼吸声在殿中此起彼伏。
玉衡指尖的卦牌突然碎成齑粉。国师抬首望向殿顶的周天星斗图,只见其中紫微星光芒大盛,而象征帝星的赤芒却……正在被一缕银辉缓缓蚕食。
尉迟枫衣上的九尾灵狐炸毛而立,对着虚空发出低沉的呜咽。他下意识按住腰间的青玉箫,却发现箫身不知何时已布满蛛网般的裂痕。
“咚——”
第四声钟鸣震彻九霄时,天穹骤变。流云如受惊的兽群奔涌,云隙间透出的金光将整片天空染成耀眼的灿金色。田间耕作的农人、市集叫卖的商贩、书院诵读的学子——九州四海,芸芸众生皆仰首望天,连最迟钝的稚童都察觉到了天地异象。
灵泉深处,悬浮的少年银发如月华流泻,在灵流中漾开星河般的光晕。头顶鎏金法宝倾泻的千缕金芒穿透茧衣,温柔地沁入他近乎透明的肌肤。那光芒游走之处,隐约浮现出凤凰翎羽般的金色纹路。
一阵穿堂风掠过,案头沾染樱瓣的纸笺微微颤动。残红被卷向灵茧的刹那,却被一道无形屏障轻阻。花瓣斜落泉面时,荡开的涟漪中竟隐约映出星斗倒转的异象。
——无人得见,少年苍白指尖在袖底极轻地颤了颤。
“咔嚓!”
玉衡袖中,龟甲应声裂作两半。裂纹蜿蜒出的“涅槃”古篆还泛着猩红微光,就被他倏然收拢的掌心碾作齑粉。簪中小银龙突然发出凄厉长吟,晶壁上炸开无数冰裂纹。
刹那间,天地灵气如潮汐翻涌。殿外汉白玉阶缝隙中,一株株瑶草破石而出,叶片上流转着翡翠般的光泽;廊柱间幽兰无风自绽,花瓣上还凝着晶莹的灵露。馥郁的芬芳如实质般在空气中流淌,几位年迈大臣不自觉地按住心口——多年沉疴竟在这异香中减轻了几分。
草木疯长的簌簌声不绝于耳。宫墙上的爬山虎转眼织就碧玉帘幕,百年古梅在众目睽睽之下抽新枝、结花苞、怒放如雪,整个过程不过三五个呼吸。那只蓝翼凤蝶掠过之处,连金砖缝隙都开出星星点点的碎花,蝶翼洒落的磷粉在空中划出银河般的光带。
“陛下!”近侍惊呼出声。
封绝掌中金樽已化作齑粉,琥珀酒液顺着指缝滴落,竟在御毯上催生出一丛火红的珊瑚花。他抬首望向殿外,凤目微眯——
九州同春。
北境雪原上,冰凌花冲破冻土;西陲沙漠中,仙人掌同时绽放七彩花朵;就连东海礁石缝里,都挤满了不该在这个季节出现的海葵。寻常百姓家的院落里,月季与腊梅争艳,秋菊共牡丹齐芳。
唯有那座被冰霜覆盖的鎏金宫殿,依旧死寂如初。
“咚——”
第五声钟鸣荡开时,尉迟枫唇畔的笑意终于淡了。
他修长的指节在青玉案上轻叩,一声,两声——节奏竟远天钟响微妙相合。鎏金袖扣随着动作折射出冷光,映得那双总是含情的桃花眼此刻幽深如潭。
“倒是会挑时候。”
轻飘飘一句,却让身后侍从瞬间冷汗涔涔,慌忙退至影壁之后。衣上那只九尾灵狐不知何时已缩成毛茸茸的领饰,唯有竖起的尖耳暴露着警觉。
殿外万千奇花仍在疯长,一枝并蒂牡丹甚至穿透琉璃窗棂,颤巍巍绽放在他案头。
“摄政王大人好雅兴,这时候还有心思品酒?”礼部尚书捧着酒杯凑近,官服上还沾着方才惊落的梅瓣。
尉迟枫执起越窑青瓷杯,釉色在指尖泛着冷光:“天降祥瑞,不该庆贺么?”语气温柔如三月春风,目光却已穿透满殿浮华,掠过无数惶惑面孔,最终钉在那道玄金色身影上——
啊……连封绝都失态了。
这个认知让他喉间溢出一声低笑,仰首饮尽时,琥珀酒液滑过喉结,将十二年来第一个真心的愉悦咽入肺腑。
——御座之上,封绝缓缓抬首。
未语,未动。
唯有一双凤目如渊凝冰,腰间悬着的七枚玉珏碰撞出细碎清响。碎裂的金樽仍扣在掌心,酒液混着血珠顺着手腕没入袖中玄龙纹,他却连眉梢都未动一下。
满殿死寂。
直到那只蓝翼凤蝶从他肩头翩然飞离,帝王才倏然收拢五指。
“咔!”
帝王收拢的指间,金樽齑粉如沙流逝。满殿绽放的奇花在这一瞬,齐齐凋零了三成花瓣。
“摄政王似乎心情甚好?”
玉衡的声音如寒泉击玉,不知何时已立在三步之外。月光描摹着他银白的衣袂,在满地落花中投下淡蓝的影。
尉迟枫旋身,广袖翻飞间露出那柄象牙骨扇——扇坠上悬着的,正是当年三人共饮时折下的半枝梅。
“国师说笑了。”
扇骨在掌心轻叩三声,鎏金扇钉碰撞出清响。暗号在花雨中传递,宛如当年少年们在梧桐树下立誓时的击掌为约。
玉衡睫羽微垂。簪中银龙突然吐出颗冰晶,晶体内赫然浮现老国师羽化前用血绘就的卦象:“血染梧桐,雏凤垂翼”。
此刻殿外万花簌簌,第五声钟鸣的余韵仍在天地间震颤。是涅槃重生,还是……
他广袖下的手指突然掐出星诀,却在触及那道被金光笼罩的命格时猛地一颤。反噬的灵力如毒蛇窜上经脉,唇间溢出的血腥气被寒玉簪瞬间冻成冰雾。
——十二年了。
自帝寿宴那盏毒酒倾洒之日起,无论是老国师以寿元为代价的占卜,还是他每月朔望之夜的星轨推演,太子命格始终如同雾中看花。而今那团迷雾更化作炽烈金光,灼得他灵台剧痛,仿佛在警告窥探者:
天机不可泄。
天命不可违。
“国师?”
尉迟枫的声音压得极低,指尖不着痕迹地抵住玉衡袖口。触手冰凉,竟凝了一层薄霜。
玉衡抬眸,长睫下眸光清冷如雪落寒潭:“无妨。”话音方落,袖中掌心已掐出数道月牙血痕,殷红血迹转瞬被寒气冻成细碎冰晶。
尉迟枫指腹摩挲着青瓷盏上浮雕的缠枝纹,釉色映得他眼底晦暗不明:“看来今夜,怕是要更睡不着了。”
余音尚未散尽,第六声钟鸣已震彻九霄——
“咚——”
声浪如潮,天地俱寂。
高阶之上,封绝玄金龙袍翻卷如云涌。指间金樽早已化作齑粉,琥珀琼浆混着鲜血顺掌纹流淌,在白玉阶上溅开一串凄艳的血梅。他却浑然未觉,只凝望钟鸣来处,眸底似有万丈深渊倒悬。
终于,龙纹靴踏碎满地残花。
帝王步下玉阶的瞬间,整座宫殿的奇花异草尽数凋零。宫道两侧群臣伏跪,额间冷汗砸在金砖上声声可闻。封绝所过之处,衣摆金线碾碎的花瓣竟渗出鲜血般的汁液,在御道上拖曳出一道触目惊心的朱痕。
尉迟枫广袖一振,琼浆泼洒间惊落满地残英。那抹蓝影掠过朱红宫柱时,恰有官员壮着胆子凑近:“摄政王不去瞧瞧热闹?”
他蓦然回首,折扇“唰”地展开半面,掩住唇边似笑非笑的弧度:“急什么?”扇面墨竹纹在风中轻颤,映得眼底寒芒愈盛。
——若那孩子当真苏醒,这九重宫阙第一个天翻地覆的,岂会是他尉迟枫?
余光里,封绝玄金衣袂已卷过九曲回廊。尉迟枫仰颈饮尽残酒,琥珀光中浮出十二年前雨夜——昭阳殿三十六盏宫灯尽数熄灭,龙榻上孩童的呼吸弱得几乎听不见。他至今记得封绝攥着的那截手腕,苍白皮肤下几乎要刺出骨节的形状。
“皇兄。”彼时他拭着指尖溅到的药汁,“这孩子若死了,你待如何?”
回应他的是整座偏殿轰然倒塌的梁柱,飞溅的琉璃瓦划破他额角,血线渗入眼角时,他看见封绝抱着孩子立在废墟中央,身后是暴雨如注。
“摄政王,这天象……”老臣颤抖的声音将他拽回当下。
尉迟枫顺手扶住对方快要滑落的乌纱,玉骨折扇轻托起老人臂弯:“祥瑞之兆。”他笑着将人扶正,指尖不着痕迹地拂过对方官服上未干的酒渍,“待会儿御花园的昙花若开了,大人可要替本王多赏几眼。”
转身时,扇坠银铃在风中碎出一串清响,像极了那年栖凤宫檐角折断的金铃。
他们踏出殿外的刹那,整座皇城仿佛坠入幻境。天幕垂落的祥云如万匹鲛绡交织,将九重宫阙染成琉璃世界。更奇的是,脚下玉石地砖竟自发绽开繁花,金蕊琼葩次第绽放,转眼铺就十里锦绣花毯。那些沾着灵露的花瓣在风中轻颤时,每一滴露珠都映出七重霞彩,恍若将彩虹揉碎了缀在叶间。
万千彩蝶自云端翩然而降,翅翼掀起的香风过处,连宫墙金砖都生出柔嫩花枝。那只曾栖于帝王肩头的蓝蝶忽从花海中掠起,双翼展开时竟似星河倾泻——薄如烟霞的蝶翼上,每道冰蓝脉络都清晰如水晶雕琢,阳光穿透时在地面投下流动的星图。
九霄云外,百鸟衔来霞光织就的华盖;瑶池深处,沉睡千年的并蒂莲同时绽放。
三界六道,此刻皆为之震颤——
九天瑶台上,仙官手中星盘轰然炸裂,白玉棋子滚落云阶;魔渊血海中,赤瞳尊者捏碎的酒盏化作绯雾,将半座骨殿染成艳色;人间茶楼里,说书人的醒木悬在《凤鸣岐山》的段落上,惊得满堂茶客打翻了青瓷盏。
仙者拂尘结出霜花,妖者鳞片逆生倒竖,凡人百姓不自觉地屈膝俯首。不同的话语在唇齿间碾转千回,终化作天地间一声悠长叹息:
“究竟是何等人物……”
风过处,所有绽放的奇花突然同时转向皇城西北角——那座被冰霜封锁十二年的鎏金宫殿。殿顶沉寂已久的青铜风铃,此刻正发出清越的嗡鸣。
极寒之境内,万物凝寂。
凛冽的北风如刀,割裂苍茫雪幕。碎雪簌簌而落,却在触及某处时骤然消融——
一树红梅破雪而出。
枝桠如剑,恣意横斜,朱砂般的花瓣在风中烈烈燃烧,仿佛要将这素白天地生生劈开一道血色裂隙。
云层忽裂,金光倾泻。
那道光柱如天罚之剑直坠,照彻冰川深渊。冰层之下,一双冰蓝龙瞳倏然睁开,竖立的瞳孔里,清晰映出那株红梅灼灼盛放的影子。
“喀嚓——”
细微的冰裂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梅枝忽然无风自动,抖落殷红如血的花瓣。那些碎瓣飘向冰面,却在接触的瞬间化作炽烈金焰,沿着裂缝蜿蜒燃烧,所过之处,万年玄冰竟如春水般消融。
龙瞳微微收缩。
十二年了……
九天之上,天宫浮于云霭之间,琉璃瓦映着不灭的霞光,琼楼玉宇巍峨如亘古长存。
忽而,一阵清朗的笑声自凌霄殿内荡开,惊得阶下众神气息一滞,纷纷垂首敛息,不敢妄动。
——能让这位发笑的,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御座之上,男子支颐斜倚,广袖垂落,指尖轻叩玉案,眼底笑意如星河倾泻。
“有趣。”他低笑一声,目光穿透层层云海,他望着凡间那遮天蔽日的鸟群、遍地盛放的奇花,最后落向那一树燃雪红梅,以及极北之地冰层下渐醒的龙影,眼底笑意愈深。“当真是……有趣。”
众神屏息,连殿外飘荡的仙雾都凝滞了几分。
上一次祂这般笑时,人间便多了一场百年浩劫。
“好一场……”他指尖轻点,琉璃盏中的琼浆便化作云雾,映出人间万象,“凤鸣龙醒之象。”
下方有神将壮着胆子抬头:“帝君因何发笑?”
“本君笑那凤凰逆天改命十二载,”帝君袖袍一挥,云雾中显现出栖凤宫少年额间桃印灼灼生辉的模样,“到头来,天道轮回,终究逃不过——”
话音未落,极北之地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龙吟,整座冰川轰然炸裂!帝君笑意更浓,抬手将一盏琼浆倾倒而下。
酒液穿过九重云霄,化作漫天金雨洒落人间。每一滴雨珠里,都映着燃烧的红梅与腾空的龙影。
朱雀大街上,人群如潮水般涌动。万千百姓仰首望天,目睹这百年难遇的奇景——
百鸟朝凤,万花逆时。云层间流金溢彩,恍若神迹临世。
“快看天上!”卖花女手中的篮子跌落,各色花瓣混着新落的金雨纷扬。
“天佑风月!”
“祥瑞啊!”
万丈霞光中,凡尘喧嚣如潮。
街巷市井,茶楼酒肆,百姓纷纷仰首望天,对着遮天鸟群与遍地奇花指指点点。惊叹声、议论声、祈福声糅杂成一片,忽有一道苍老嗓音刺破喧嚣——
“这光景……竟与千年前春神临世时一般无二!”
人群骤然一静,旋即爆发出更大的声浪。老者的言语如石子入海,转瞬淹没在鼎沸人声中。临街茶肆二楼,执拂尘的道士猛地捏碎茶盏。
“师父?”小道童惊慌抬头。
老道死死盯着皇宫方向,浑浊眼中倒映着漫天流火般的鸟羽:“要变天了……”
“这异象,莫非是天降大兆?!”
殿外汉白玉栏前,文武百官泾渭分明。文官们簇拥成团,捻须吟哦着“祥云霭霭绕丹阙”的颂圣诗句,绢纸折扇开合间带起阵阵墨香;武将们则抱臂而立,铜铁甲胄在霞光中泛着冷芒,正为天际异象是否预示边关战事而争执不下。两派人马虽同观奇景,中间却似横亘着无形的天河。
玉衡独倚朱漆阑干,银白法袍在风中漾起星辉般的涟漪。他仰首时,一缕散发掠过眉间那道冰晶似的天机印,周身三丈内霜雪悄然凝结——非是国师刻意疏离,只是那萦绕的周天星力太过凛冽,寻常人稍近便如坠寒渊。
忽有胆大的年轻官员试图靠近请教,才迈半步便冻得唇色发青。玉衡似有所觉,指尖轻弹,一片冰晶落在来人肩头,瞬间化去刺骨寒意。
“天象已乱。”他望着云层中时隐时现的金芒,声音轻得似雪落寒潭,“诸君与其揣测,不如静观其变。”
话音方落,那只蓝翼凤蝶忽从花丛掠起,拖着星辉尾迹停在他指尖。蝶翼开合间,竟映出整座皇城的倒影——西北角的鎏金宫殿上空,隐约有凤凰虚影盘旋。
尉迟枫立于九曲桥头,宝蓝广袖垂落如瀑,金线暗绣的螭纹在日光下若隐若现。几位千金假借团扇遮掩,正偷觑这位冷面摄政王,却见他骨节分明的手突然收紧,袖中青玉螭龙佩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那玉雕的龙睛竟渗出丝缕血痕。
“国师可有所得?”
封绝的嗓音惊碎满池春水。众人只见帝王踏过之处,那些灵性十足的花草竟如见天敌般瑟缩退避,在玄色龙纹靴前让出一条幽径。玉衡银睫微颤,收回观天的目光时,袖中星盘暗芒如濒死的萤火倏忽湮灭:“天机混沌,臣……暂无所获。”
几位紫袍老臣闻言色变,手中笏板相击发出脆响。正要追问,东边薄雾忽如纱幕掀开——一只通体皎洁的灵鹿踏雾而来,鹿角上缠绕的千年紫藤无风自动,洒落的荧光在半空凝成卦象。更奇的是它轻盈踏过的青玉砖,竟次第绽出半透明的优昙花影,花心皆指向西北方位。
玉衡突然按住心口。簪中银龙发出痛苦的嘶鸣,冰晶坠子“啪”地裂开细纹。尉迟枫袖中的螭龙佩应声而碎,一缕血线顺着腕骨滑入袖中。
“陛下?”
尉迟枫的低唤消散在风里。封绝倏然抬手的动作截断了所有言语,玄金广袖在风中划出凌厉的弧度,袖口龙纹如活物般狰狞一现。
帝王闭目凝息,再睁眼时,眸底已是一片深不可测的寒潭。
“国师、摄政王随行。”他转身,衣摆碾碎一地幻花,“摆驾,栖凤宫。”
——那三个字如冰锥坠地。
玉衡腰间白玉禁步微微震颤,银龙簪中的小兽突然蜷缩成团;尉迟枫手中折扇“咔”地收拢,扇骨上镶嵌的明珠应声出现裂痕。
那是风月太子沉眠十二载的禁地,更是帝王亲手封印的旧梦。
灵鹿回首,澄澈眼瞳中闪过一瞬金色竖瞳。远处栖凤宫方向,灵光冲霄而起,将云层染成凤凰尾羽般的绚烂霞色。
玉衡步履如常地跟上,却在与帝王错身时瞳孔骤缩——
那人玄金衣袖下掩着的手,竟在微不可察地颤抖。
尉迟枫转身时,腰间龙纹佩与扇柄相撞,清越之音荡开满庭花雨。
“叮——”
像极了那年盛夏,垂髫小儿攥着他玉佩牙牙学语时,发出的清脆笑声。
三位贵人的身影甫一消失,九曲回廊顿时失了颜色。满地残花渐萎,徒留闺秀们绞碎的帕角,和几声怅然若失的轻叹。
“各位姑娘,回神了。”
带笑的声音乍响,惊得众女齐齐转身——
红衣少年执扇而立,衣摆绣着暗金流火,俊逸眉眼含笑,却比三月春风更教人脸红心跳。
“参见二皇子!”
“在我这儿行什么大礼?”尉迟渊鎏金扇轻抬,扇骨虚虚托住一名蓝衣女子手腕,“我可受不住。”
那女子腕间一热,慌忙退后,耳尖红得滴血。
“二殿下贵为皇子……”黄衣少女掩唇轻笑,银簪流苏晃出一片碎光。话音未落,忽有阴影笼罩——
“咚——”
第七声钟鸣响彻云霄的刹那,千只云雀自四面八方蔽天而来。乌压压的羽翼遮天蔽日,如泼墨般掠过金銮殿顶,又倏忽转向,朝着栖凤宫方向疾掠而去。
“呀——”
贵女们以袖掩唇,绢帕上绣着的蝶恋花纹在惊颤间簌簌抖动。尉迟枫仰首,鎏金骨扇“唰”地展开,掩住唇角无声翕动的四个字:
——别来无恙。
封绝蓦然驻足回首,玄金龙袍被雀群掀起的罡风卷得猎猎作响。那些云雀竟在栖凤宫上空盘旋成阵,宛如万星朝斗,每一片羽翼都折射出鎏金光晕。
沿着宫道向东,奇花异草愈发繁茂。素白凤尾蝶成双翩跹,曳着流光尾翼在花间追逐,宛如月老手中被风吹散的红线。而那只皎洁灵鹿始终在前引路,鹿蹄踏过之处,青玉砖上绽开的优昙花影渐次亮起,汇成一条直指栖凤宫的光径。
玉衡忽然按住心口。簪中银龙不知何时已盘成紧绷的弓形,龙睛死死盯着远处宫檐下——
十二年来纹丝不动的青铜风铃,此刻正在无风自鸣。
“咚——”
第八声钟鸣震碎层云,漫天祥云骤然裂开一道天堑。万丈金光如天河决堤,轰然贯入栖凤宫琉璃穹顶。光柱周围百鸟结阵,朱凰、青鸾、玄鹤的羽翼交织成七彩霞帔,将整座皇城映照得宛如透明琉璃雕琢的幻境。
那些素来持重的老臣们此刻仪态尽失。太常寺卿仰头太急,玉冠歪斜也浑然不觉;户部尚书手中账册散落一地,苍老的手指死死攥住胸前衣襟。
“哈哈哈哈!”两朝元老苏定远突然抚掌大笑,激动之下险些将精心养护的雪白长须揪下一绺,“天佑风月——咱们太子殿下终于要醒了!”
身着紫金华服的祝王轻掸衣袖,玉冠垂珠在霞光中流转:“这一觉,睡得确实久了些。”
“祝王殿下。”白发苍苍的镇国将军抱拳一礼,玄铁铠甲铿锵作响。二人并肩望向光柱时,老将军虎目微湿:“当年小殿下还不及臣的剑穗高,偏要浮空与老臣平视,那扑腾的模样……”
“活像只炸毛的雏凤?”祝王轻笑,余光瞥见兵部侍郎正偷偷比划。突然有人插话:“可下官听闻,太子殿下出行都是要人抱着的?”
“可不是!”侍郎激动地比划着,“窝在大殿下怀里时,就这么小小一团——”他双手圈出个弧度,“跟羊脂玉雕的娃娃似的,睫毛长得能搁住花瓣儿!”
祝王摩挲着腰间螭纹玉佩,眼前浮现那双拽着他衣袖要糖吃的嫩白小手:“确实玉雪可爱。十二年过去……”
“等殿下醒来不就知道了!”苏将军声如洪钟。
李琼历望向栖凤宫方向,道:“怕是不必等几天了。”
七皇子从蝴蝶追逐的花丛钻出来,拾级而上便听到他们谈论此事,闻言一个踉跄:“当真?”他发间还沾着几片凤仙花瓣,衬得小脸愈发红润。他眼眸发亮,看着群臣:“你们说太子要醒了?!”
一位身着孔雀补子的官员俯身解释:“回殿下,当年仙师救了太子殿下后,说殿下十几年后便会醒来,且千叮嘱万嘱咐,不能触动他上空的法宝。这也就是为什么太子殿下的宫殿会被封锁起来,不容许任何人靠近的原因。”
一人俯身替他拂去花瓣,“若法宝有失,殿下必陨。所以栖凤宫才成了禁地。”
尉迟毅看了看他,总觉得甚是眼熟,但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这是哪号人物,便作罢,专心听他们讲此事。
“十二年了——”一位文官激动得官帽微斜,手指向天,“凤宫之上金光不散,可殿下始终未醒!如今这般异象,必是吉兆啊!”
听完后,尉迟毅怔住了,他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周折,跟他平时听到的完全不一样。
“如此,这幅异景便说得通了?”
那些大臣们齐刷刷地看着他,似是有些疑惑他为什么这样说。
“太荒谬了吧!”
七皇子抬头正要反驳,忽觉头顶一暖,被摸了一把脑袋。他恼羞地转过头看向来人,还伴随着一声奶凶奶凶的:“不知道摸头会长不高吗?!”
来人一身白色长衫,腰间白玉为带,没有佩过多的玉饰。他身量约莫八尺有余,这身白衣可以称得上是朴素了,穿于他的身上却极为好看,气质如暖玉一般温润。
玉带当风,宛如谪仙。
“大殿下!”大臣们看到来人,纷纷恭敬地垂首行礼。
尉迟毅也乖顺地叫了声“大皇兄”,站在他的身前低下了头。
尉迟衍脸上带着笑意,向他们点点头,道:“四弟总算醒了。”
大臣们纷纷点头,又激烈地讨论了起来。
尉迟毅看着尉迟衍,神情有些疑惑,奇道:“大皇兄也信吗?”
尉迟衍低头看向他,他单手按住幼弟乱翘的发髻,道:“在怀疑什么?”
“就是……年年祈福灯都放了十二载……”七皇子嘟囔着,不自觉地伸出肉乎乎的小爪子抱住头上轻揉着的手,“他都没有醒来。”
尉迟衍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也不欲多说些什么来改变他深根固蒂的观念,只道:“既然不信,何不自去求证?”
顿了顿,轻点他眉心,又道,“栖凤宫的路……你是认得的。”
尉迟毅抱着他的手,呆愣愣地望着长兄含笑的眼,突然攥紧小拳头。
“我这就去!”转身跑出两步又回头,正看见尉迟衍袖中落出一盏陈旧的祈福灯,灯纸上稚拙的笔迹写着“四哥安康”。
尉迟衍又叮嘱了一番,“看看就行,别进去。”
“好——”
金光如百川归海,尽数没入少年单薄的身躯。
银白长发在澎湃的灵流中舒卷翻飞,白金长袍被激荡的灵力鼓动,猎猎作响间流转着旭日般的金辉,将整座寝殿映照得如同朝阳初照的云巅。那鎏金法宝似有灵性,绕着他依依盘旋三匝,最终如归巢的雏鸟般轻蹭过他鼻尖,化作一点金芒没入眉心。
灵力渐息,少年被无形之力轻柔托着落回锦榻。
——银发如月华倾泻满床,长睫投下的阴影里还跳动着细碎金芒。方才翻飞的鲛绡帐幔徐徐垂落,恍若神明收拢了垂天之翼。
天幕骤变——
祥云翻涌如沸,转瞬间凝成遮天蔽日的金凤虚影。那凤凰展开的羽翼横贯九霄,每一片翎羽都流淌着熔金般的光泽。百鸟齐鸣,声震寰宇,朱雀率众禽俯首,青鸾携群芳起舞,整片天地都在恭迎——
它们的君王归来。
老将军仰天大笑,玄铁铠甲在灵气激荡中铮鸣如雷:“老夫早说过——咱们风月太子,岂是长眠不醒的凡俗之辈!”
祝王广袖迎风,紫金华服上暗绣的龙纹在灵光中忽明忽暗。他望着天象,唇边笑意渐深:“金光聚顶十二载,本就是天道在为他重铸命格。如今……”
“轰——”
突如其来的巨响截断未尽之言。栖凤宫殿顶的琉璃金瓦齐齐震碎,浮空环绕着光柱旋转,每一片瓦当都映出少年沉睡的侧颜,恍若万千镜影共悬九天。
“殿下快看!”兵部侍郎突然失声惊呼。
那遮天蔽日的金凤虚影长鸣一声,倏然收拢万丈羽翼,化作一道流光贯入栖凤宫深处。紧接着——
整座皇城的地脉轰然震颤,御花园的灵泉倒流,祭天台的青铜鼎自发鸣响,就连护城大阵的符文都亮起刺目光华。所有灵气如百川归海,朝着栖凤宫奔涌而去,在宫墙上空形成巨大的灵气漩涡。
玉衡突然按住心口踉跄半步。簪中小银龙破晶而出,在他腕间缠成护主姿态——就在方才,他分明感知到,那道沉寂十二年的命星,在紫微垣中重新亮起了光芒。
皇城中一年迈的修士突然跪地,布满皱纹的手接住一片金羽:“是了……当年春神降世时,我曾祖母也是这样惊呼的……”
她的声音混在鼎沸人声中,却如一滴水落入热油——
“难怪这花香......”绸缎庄掌柜猛吸一口气,“是雪见草!只在春神诞辰日绽放的……”
“咚——”
第九声钟鸣如天劫雷动,声浪自九霄直贯幽冥。那一瞬间——
百鸟垂首,万籁俱寂。
紧接着,一道清越凤唳裂空而起,声如昆山玉碎,震得云开雾散!
——凤鸣九霄,太子归位!
“扑通!”
皇城内外,无论是街巷百姓还是朱紫重臣,乃至隐匿市井的妖族修士,皆不由自主朝着栖凤宫方向伏跪。茶楼酒肆的碗碟叮当碰撞,竟是器灵自发叩首。
“太子殿下……当真醒了!”老臣以额触地,官帽滚落露出斑白鬓发。
漫天祥云化作凤凰羽状,万丈金光凝成通天阶梯。更令人骇然的是,那九声钟鸣余韵未散,竟在天幕显化出上古凤纹——此乃天道亲迎之礼!
六界震荡——
九重天上,司命星君的命簿无风自动,“天命归位”四字金芒刺目,映得整座星宫亮如白昼;
魔渊血海中,万骨王座上的黑袍魔君捏碎水晶盏:“沉眠十二载的小凤凰,醒来就闹得三界不安生?”猩红舌苔舔过尖牙,“本座倒要看看,雷帝捧在心尖上的宝贝,如今长成什么模样了。”;
青丘狐宫,正在梳尾的狐帝突然炸开九尾银毫。殿外传来百鸟朝凤的清啼,原是所有禽妖现出原形,朝着风月国方向行俯首大礼。
“凤威重现……”狐帝捏断千年玉梳,对呆立的侍从喝道,“开禁地取梧桐神木!再备三斛鲛人泪——那孩子小时候最爱亮晶晶的玩意。”
忘川河畔,摆渡人望着突然静止的河水瞠目——河面凝结的金色冰晶中,竟有凤凰纹路流转。船桨断裂处,一片金羽正在燃烧,灰烬落入河水时,两岸彼岸花尽数化作金红。
“像是……”孟婆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际,“有人用太阳金线,把阴阳两界缝在了一起。”
人间茶肆,说书人激动得掀翻了茶案:“第九响钟鸣!《六界异闻录》有载,上一次出现这等异象,还是上古元凤降世之时!”醒木重重拍在泛黄的绢书上,惊起一缕带着火星的尘埃。
“啪——”
尉迟渊手中玉骨折扇骤然合拢,惊碎一缕浮光。他仰首望着百鸟衔樱飞向极北的奇景,忽然想起幼时在皇室秘阁偷看的残卷:
“永和三年春,神临世,金雨落,百鸟衔花赴北疆。”
而此刻——
栖凤宫凤鸣清越,樱花如雪纷扬,竟与记载分毫不差。
“哈……”
他忽然低笑出声,玉扇翻转间截住一瓣凤凰花。指尖稍一用力,殷红花汁便顺着苍白指节蜿蜒而下,宛如血泪。
“祥瑞相同……”薄唇轻启,吐出的字句却让身后暗卫毛骨悚然,“就是不知,这结局——”
“是否也要如史书所载,以神陨收场?”
九天之上忽有清音降世,如冰泉淬玉:
“风月太子尉迟卿,今日——”
声浪过处,云开见日。万丈金芒中浮现天道铭文,每个字都重若千钧:
“——天命归位。”
四字既出,整座栖凤宫突然迸发出刺目霞光。殿顶琉璃瓦片片浮空,在苍穹之上拼凑出一幅星图——正是太子出生那夜的紫微垣天象。
玉衡腕间银龙突然发出长吟,龙身鳞片次第亮起,竟与天上星图遥相呼应。尉迟枫手中折扇“咔”地折断,扇面墨竹无火自燃,灰烬中浮现出凤凰展翅的残影。
封绝玄金龙袍无风自动,腰间蹀躞带上悬着的七枚玉珏剧烈碰撞。
声浪荡开时,尉迟渊袖中突然飞出一枚染血的东珠。那珠子在空中炸裂,竟化作十二年前小太子拽着他衣袖时,笑吟吟递来的那枝红梅。
“二殿下!”暗卫突然跪地,”极北冰川……融了!”
尉迟渊望向北疆,看着漫天樱花在触及雪峰时瞬间燃成金焰,忽然想起那个被抹去的历史——
上一次春神现世,冬神亲手冰封了人界。
凤鸣九霄,太子归位。十二载沉眠终醒,六界风云将起。前尘未解,新局已开,且看小凤凰如何搅动乾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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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绚花迷人眼太子获新生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