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不等邱怡来为梁夫人瞧病,轩辕夏就蹲到了梁功长门外等他。
邱怡到时,只看到梁承欢一人坐在梁母床前。
一闻到那满屋浓郁的药草味,邱怡好像回到了幻言为自己医治的山洞中,立时毛皮发栗,恨不能抽身离去。
据梁承欢说,自一年前母亲生病以来,她的父亲就研习起了医术,每看到对上母亲病症的法子,便去配药来试,可母亲却久不见好。
邱怡走到梁夫人床前,看着床榻上枯槁般的憔容,见不出一丝血色。她过手搭脉,阴邪寒气已入五脏六腑,绞缠固结。
这梁夫人虽是一年前显出的病症,实则体内寒气早已过了脏腑,元气衰退多年,如今气血已俱亏到了细末。
细询梁承欢才知,原十年前,其母曾孕一子,那时,正是小次山蒸蒸日上的几年,梁功长要处理门内事务,无暇分身,梁夫人一面拖着孕身,一面照顾六岁的她,足月时,诞下死胎,自那之后,身子就没好过。
“欢儿,你母亲身子弱,恐怕也要恢复些时日,才能全复。”
梁承欢瞪着眼,问道,“邱姐姐,你真的可以治好母亲吗?”
邱怡点了点头,“令堂这身子,多是受当年产子之累,此后又心思郁结,积出来的。”
梁承欢暖暖望向母亲,“母亲,你听到这姐姐说的了吗?”
梁夫人叶婕淡淡点了点头,亦想同邱怡问些什么。
邱怡直直拦住,“梁夫人,你身子危,一定要注意休息,情绪也一定不要再激动了。我先为您开几副药,细里我去和梁掌门说清。欢儿,你陪夫人休息吧,我去见见梁掌门。”邱怡交代过后,即出了屋,那满屋的药味,着实令她心悸。
邱怡在厅堂等候梁掌门,向一略微年长的洒扫门人闲聊,尤其对当年梁夫人怀孕诞下死胎一事,问的异常细致。
才知,那梁夫人自生了那个没活下来的孩子,整日如发了魔怔一般,在山间练剑,迎风饮露,撒着心中的怒气。梁功长亦十分伤心,却劝不住他的夫人。
邱怡听着十分难过,心里像噎着石头似的。
“邱姐。”
轩辕夏兴高采烈地跑了进来,邱怡紧忙定了定神,不希望人见到自己伤神的模样。
这时,梁功长也随着进了门,还不等他开口,邱怡便回道,“梁掌门,我已为贵夫人瞧过了,夫人患的是邪寒症,是需要调理阵子。但夫人的心结,却因梁掌门戾恨所结。”
梁功长眉眼透出薄薄喜色,说道,“请邱姑娘明言。”
看着轩辕夏不住使来眼色,邱怡嗔示一眼,便将梁功长唤到梁夫人住处。
那股窜鼻的药味又令邱怡阵阵作呕,还未来及说话,梁承欢就迎了来,握着邱怡的手道,“邱姐姐,我母亲刚刚喝过你开的药,说舒服多了。”
邱怡轻拍了拍梁承欢的手,“令堂的病,非这一两副药可解的。”
梁承欢正要沮着脸,邱怡又轻拂着她的面道,“欢妹妹,听姐姐说,你平日多陪令堂说说话,多向她笑笑,她看了开心,身子就可跟着好了。”
梁承欢信真,杏圆眼漫起笑意,随即笑靥凹出两个酒窝来,更显娇俏玲珑。
邱怡一个姑娘看到,都跟着出了神,片刻后才道,“欢儿,你笑起来真好看,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是谁?也是位漂亮姐姐吗?”梁承欢应声问道。
“她现在已经不是位漂亮的姐姐了,青春如梭,韶华易逝,你生的这般美貌,一定要多多打扮自己。”邱怡感慨道。
梁功长听到邱怡说“不是一两副可解”,紧张问道,“邱姑娘,我夫人的病?”
“贵夫人本是寒症,原不严重,只是旧病未医,积重难返,才至了今日的情形。”邱怡说着,佯出一副很是为难的神态,“只是,这中有味药引,我不敢擅用,还需同梁掌门商议一番。”
梁功长忧起心来,将邱怡带到旁屋,问起,“邱姑娘,可是要用什么凶药吗?”
“药倒不凶,只是此药生在白陵,需即取即用,方才有效。”邱怡说道,“我对梁掌门旧事,略有耳闻,也愿代梁掌门去白陵寻药,只是,不知梁掌门介不介意我用此白陵之药为贵夫人医病?”
梁功长深深叹了口气,如果邱怡不特意强调是白陵才有的药物,用便用了,他只假作不知道就好。但邱怡提出“白陵”二字,似乎与一直在表面处与白陵有关的一切划清界限的他行事相悖。
“是哪味药?”
“白陵极遥寒川处,高山棠棣的树根。”邱怡回道。
梁功长顺着邱怡的话,回忆起高山棠棣的模样,那是鲜少可以长在雪川间的花树,只伏暑时期开花数日。幼时,父亲带自己与大哥去极遥时,曾看到过一次棠棣树开花的模样,一株株树上挂满了锦簇花团,于冰川中顶雪盛开。
父亲还教了自己一个词叫棠棣同馨。
“我夫人得的是寒症,怎会需要用这极寒之地的药?”
邱怡脑子一懵,不想梁功长看了这一年多的医书,确是懂些药理,紧忙胡乱解释道,“极遥是苦寒地,草木难生,这高山棠棣既可御寒而长,其树根自是驱寒良物。尤其是在它刚刚拔出雪地时用来制药,驱寒效果最是足。”
梁功长似乎认可了邱怡的说法。“姑娘,你也是张司宇的朋友吗?”
“实不相瞒,若能代前辈去极遥取药,将是邱怡第一次踏足白陵,我也很是期待。”邱怡转而问道,“前辈你猜?我若去白陵,会碰巧遇到张司宇吗?”
梁功长满腮胡须不时抖着,多番欲言又止,缓缓才道,“姑娘若真要去白陵,万一遇见了他,可否帮我带几句话给他?”
邱怡顺势揶出句,“什么话?是告诉他你还想再得个儿子?还是告诉他,你很想他?”
梁功长语顿,张司宇日前托张天作传话“各自安好”,梁功长已经渐渐明白,这个儿子早已遥遥离去了。
邱怡也觉自己的话说的重了,“我是随父亲一同长大的,他很疼爱我,尤其是就寝的时候,父亲总想搂着我睡,我却嫌他打鼾太吵,不喜欢和他一起睡。”邱怡眼中的泪珠不知道打了多少圈转,竭力提紧自己的眼眶,抽搐着鼻尖,“后来,父亲过世了,我身边再没有其他人陪我了。我又盼着这一切是场梦,盼着能拥在父亲的怀里美美睡上一觉,他打鼾会不会吵到我,好像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
梁功长心里的那颗锥刺摩挲起来。他对白陵亲人的想念,从未停过,只是碍于面子,他,始终迈不出那一步。
“我很快就要回垦岭了,最迟也在明年年头,在此之前,我随时都愿代前辈去极遥采药。”邱怡不舍道,“我这一走,难有归来之期。若前辈那时才想开,我也衷心祝愿前辈还能遇到一个像我这么傻,不仅上门来求,还不辞艰辛,去极遥那种苦地方帮您采高山棠棣的大夫。”
梁功长静静地站在那,目不转睛地望着邱怡,真的好像错过了她,就再遇愿为自己与白陵城建立丝丝联系的人了。“姑娘,多谢你愿为我去白陵。若你进了白陵城,可否帮老夫寻一位见过张司宇模样的画师,带副他的画像回来?”
邱怡意味笑了笑,半认真半玩笑似的说道,“梁掌门,我敢保证,像我这么傻的人,你实难遇到第二位了。”
梁功长视着邱怡的神秘一笑,奇想这姑娘看似平平,言辞与眼界绝非常人,不由好奇起邱怡谈起的那位自称隐士的父亲是何来路。“恕老夫冒昧,敢问令尊因何归隐?”
邱怡不以为意道,“他从未跟我说过他年轻时的事。”
梁功长在江湖蛰伏多年的警觉告诉自己,邱怡的父亲定不是默默无名的人。或者也是如自己这样,破出家门,在小次山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
进而探道,“姑娘可听过邱世超邱大侠?”
邱怡试问,“梁掌门也去过垦岭吗?”
梁功长听出邱怡的防备,他虽未到过垦岭,但确听过在垦岭曾有一伙锄强扶弱、令官兵闻声丧胆的五兄弟,为首的正是一位姓邱的大侠,更巧的是,垦岭的五位豪侠亦在二十年前,纷纷没了踪迹。
“垦岭五匪”虽是当地民生心中的大好人,但对百里氏而言,简直如鲠在喉,不除不快!
百里一族曾在二十年前举兵剿杀五匪,事后又屠尽五匪家园——狮虎丘,大肆追捕谷丘中逃窜出的家眷幼童,以斩草除根。若世间真还有劫后余生的五匪后人,又怎会轻易自认?
为求邱怡心安踏实,梁功长只意味深长道,“老夫遗憾,未曾去过。只是听说那边地大,卧虎藏龙,邱大侠和他四位结义兄弟锄强扶弱,做了不少利民利生的善事。今日得见姑娘侠义仁心,想必令尊也定是位侠义之士,若老夫能与之结识,不失为人生一大快事。”
邱怡不动声色地苦笑起来,“也许吧,可惜先父听不到这句话了。”
“姑娘既是英豪之后,就且安心在我这小次山住下。姑娘放心,令尊之事,梁某绝不与第二人提起。”梁功长关照道。
“多谢梁掌门。”
心中却是无限自责,她自出垦岭以来,极少提到自己的来路与身世,连身上那些金钗银饰,都为防被人识出身份,埋于荒野,只留了支父亲在垦岭集市买下的珠钗留作思念。
不想,单凭一个自己编出的姓氏,却引得梁功长追问起自己的来路。
天还未亮透,天际呈现出淡淡灰蒙,山间雾气弥漫,梁功长亲自送邱怡与轩辕夏下山,念起邱怡说自己再无亲人,交给她数百两银子作为盘缠和请画师作画的费用。
云间城小次山地处白陵与凤临中间,下小次山后,朝北是进白陵的,向南才是去凤临的方向。梁功长与二人下山后,二人留了心眼儿,看着梁功长进入小次山好长一段时候,才驰马向南奔凤临而去。
邱怡三年未离开过清农,轩辕夏自到云间城后也日日被母亲约束管教,这二人乍脱管束,如两只离了巢的小野雀般,一路走走停停,说说闹闹,好不乐乎。
旁人看了去,只会觉得这二人是一对来游山玩水的小夫妻。
凤临城外古道边,两骑疾驰而来,马上之人风尘仆仆,红马驹上的人更是掩不住激动,“邱姐,前面就是凤临城了。我与田姑娘约好,先在凤临城外碰头,再进城里与我哥汇合。”
邱怡心情亦是十分畅快,多年精养,终于靠着清心丹,可暂复常人之体,纵马驰骋,好不快哉!“好啊,我正好可见见那位令你朝思暮想的田姑娘。”
心中不时猜着,夏小五那位有胆量打天作之合馆主意的哥哥,会是谁?而夏小五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