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芦村里边来了个奇怪的人。
被好芳姑娘发现时,她的双腿浸泡在小溪里,溪水一片血红。
她的腰间有几根针,但是好芳姑娘说不能碰。
村里的人都很好奇她是什么身份,但在大方先生的医治下,过了两天,她才悠悠转醒。
然而好芳姑娘仍是将村民热心的询问挡在了门后,端着药汤与清粥,进了屋,坐在了那个奇怪的女子床边。
醒来后的她很沉默,也不打量周围的环境,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腿。
好芳有些惧怕女子身上的气息,当初救她时,她就感觉到了她身上的杀气,尽管昏迷仍然紧皱的眉头,还有浑身的鲜血……看起来完全不是他们这个世界的人。
但是她还是将她带回来了,兄长说过,医者父母心。
女子的长相不俗,那双眼睛格外漂亮,现在正……看着自己的腿。
好芳的眼神里闪过淡淡的可惜,那双腿修长笔直,匀称有致,如今却只能掩在白布下,再也无法站立。
“姑娘的腿……”
想了半天,她还是犹犹豫豫地开口:“可能……以后都走不了路了。”
好芳说完,还小心翼翼地把手往后缩了缩,虽然女子的针已经被收了起来,但她还是生怕自己下一刻就会被掐住脖子。
女子却没什么动作,仍是看了自己的腿很久。
“走不了路?”
良久,好芳才听到这么一句话,这声音低得她以为刚才不过是吹过了一阵风,落叶堆被吹散的声音。
“嗯,但你也别灰心,小女有位兄长,虽是学医出身,不过这些木头工艺他倒也很是喜欢,过个三两天,轮椅应该就能完工啦。”好芳说了一段话,也松了一口气,递上清粥,笑道:“你才刚醒来,先喝碗粥吧,药汤也别忘了喝,我……我得去给你采药了。”
女子沉吟了片刻,接过了粥。
好芳将药汤放在一旁,出门前还不忘嘱咐女子喝药,但其实两人心里都明白,那药已经对女子的身体没什么大用了。
腿废了,伤及到根本,要调理……
又需要多久呢。
听着门咯吱一声关掉,女子垂下眼帘,看向了自己的腿。
这件事情很复杂,要从一个月以前,糜筠的双腿没有残疾,并且还是这个江湖上轻功最好的人之一的时候说起。
糜筠并不是什么江湖杀手,也不是初入江湖的世家子弟,她携带的不是什么上古好兵器,只是许多根好像永远也用不完的针,只不过有部分淬了自己炼的剧毒。
纵使全身好像都很危险,但她向来出手隐蔽,平时也很低调,这才没被江湖上的人认出来追杀。
为什么要追杀?
因为她在收集一块不为人知的玉,而这块玉散在各个府邸、楼阁,亦或是茅草屋里。
如果能轻易地拿走,倒也是件好事,但那些人仿佛知道些什么,都藏得很深,为了拿到那些碎片,糜筠只好动手,一一将他们清理了。
她的收集任务是从两年前开始的,但为什么又要从一个月前开始说起呢?
因为一个月前,她认识了一些人。
正如许多故事都要从一个小贩被抢后的叫骂开始,糜筠瞧见那两人的争端时,小贩正追着过来,想要掺和进这个本来应该是自己的事情的事情里。
一个脏兮兮的小孩站在那两人中间,似乎有些想扔了抢来的包子走人,但又被两边堵着,走都走不了。
糜筠坐在茗竹楼的二楼喝茶,作为局外人,倒是看得清那小乞丐逃跑时的底子,有武功,十成是丐帮的人,至于那两个姑娘……一个明眸皓齿红裙飞扬,一看便是性子急躁的,另一个则是京城有名的玉仙子,眉眼如画气质出尘,倒是跟她的名字很相符。
凌鸢薇按着小乞丐的肩膀,朝着玉漾仙冷笑道:“玉漾仙!挡在我面前做什么,莫不是想替他求情?今日我倒是要看看,你这大名鼎鼎的玉仙子,要如何维护这种偷盗之人!”
那丐帮的小孩被按了按肩膀,并不痛,但还是假装很疼地皱了皱脸。
糜筠端起茶来。
“小姐,你可不要胡来啊。”凌鸢薇身旁的丫鬟拉了拉她的袖子,有点惶恐地看了看四周,生怕有人将她们认出来。
凌鸢薇的语气倒是天不怕地不怕,“初兰,我们可是得了爹的允许的!今日我势要替百姓讨一个公道。”
卖包子的小贩总算是看清了现在的情况,局促地站在了一旁。
“姑娘。”玉漾仙看了一眼凌鸢薇身旁的初兰,淡淡地说道:“这本是一件小事,一个包子对你无足轻重,你若真想维护正义,将钱给了便是,又为何要为难一个根本拿不出钱的小乞丐,当街闹事,若是传到家人耳里,怕是也不好听。”
“我要是偏不呢?”
凌鸢薇挑衅地看向玉漾仙,“这要是平常也就罢了,偏偏你站出来主持公道,倒显得我像是个坏人了,既然如此,我今日偏要分个对错出来!”
路人本来只是看戏,但总归是偏向于弱势一方,凌鸢薇态度如此刁蛮,那小乞丐看着又身形瘦小着实可怜,再加上想回去做生意但骑虎难下的包子摊老板,平静劝架的玉仙子,心里的那杆秤已经有了偏向,毕竟凌鸢薇身着华服,大部分人都是平民百姓,看多了京城的官宦子弟目中无人,也很难天然与她立场一致。
“今日之事就此了了吧,玉仙子还有约在身,耽误不得。”
玉漾仙身后抱着两把扇子的小丫鬟书雪想要将包子钱递给小贩,但小贩却是头也不敢抬起,瞟了一眼身旁的凌鸢薇,然后惶恐地摆摆手,连连说道:“不要了不要了,各位愿意怎么处置那个臭小子便怎么处置吧,我就当行善积德了。”
说完,急忙跑了回去。
书雪有些窘迫地收回手。
“既然苦主都已经说话了,姑娘,放过这个孩子吧。”
玉漾仙的表情倒是依旧,没有对自己丫鬟吃瘪这件事投以任何一个难堪的表情。
凌鸢薇却是坚持不放手,并对玉漾仙说道:“他偷了东西,这点没人敢否认吧?既然偷了,就得认错,他如果不认错,不如……你替他认错?”
“认错了就行了?”玉漾仙问道。
凌鸢薇似乎有点不甘心,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没什么好反悔的,于是便点头了。
玉漾仙将素手放在小孩乱糟糟的头上,轻声问道:“你愿意道歉吗?”
小孩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远处对他一脸嫌弃的小贩,没点头也没摇头,就是躲在玉漾仙身后。
凌鸢薇嗤笑一声:“死性不改。”
玉漾仙沉静开口道:“既然如此,我便替他向摊主,向你赔不是,我既然出面其他求情,此事因果也有我一半,他既不愿道歉,所过之处便只由我承担,姑娘,你以为如何?”
“你!”
她愿意道歉,但周围人看自己的眼神更奇怪了,凌鸢薇也有种愤懑憋在心里无处抒发的感觉,可她已经挑不出什么错处了,除非让这个女人当街给她下跪。
就在局面眼看不知是僵持还是恶化的时候,两人头顶突然掉下一只鸟,砸在地上,很快化成了一滩水。
周围围观的百姓见状立马惊呼四散,初兰和书雪也连连将主子往后拉,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多大点事,半天拉扯不清,糜筠抿了一口清茶,收起已空无一物的指尖。
就在混乱之中,一把长剑出鞘,挑起尸水中的银针,苏远衫细细看了一眼那枚银针,视线转移至茗竹楼二层:“不知阁下何人,针上淬此巨毒,恐怕并非中原招式,不若出来一叙。”
糜筠当然不可能出来,所以也没人回答他,闹剧的小孩跟周围的摊贩都跑了,周围又安静了下来。
苏远衫转过目光,看向似乎被惊吓到的玉漾仙跟跌倒的凌鸢薇。
“远衫哥哥?”
凌鸢薇看到苏远衫,似乎也有些惊讶,惊讶过后便有些不自在。
玉漾仙冷冷地看了一眼凌鸢薇,转过身便要离开。
“玉儿。”
苏远衫在她身后嘱咐道:“你先回青竹轩,这边的事我来处理。”
很明显就算你不说她也要回去的吧,凌鸢薇在心里冷哼一声,但面上却是很装作娇弱的样子,看向走过来的苏远衫。
“远……”
她正想叫他,却见苏远衫转过身,对她道:“凌姑娘,车马就在那边,我会派人护送你回家。”
凌鸢薇一愣,又故意提高声音道:“你不能送我回家吗?说好有难便会相助的呢?”
“江湖很大,也很复杂,这不是你该涉及的地方,我也还有很多要务在身,无法时刻护你周全。”苏远衫将凌鸢薇扶起来,看了一眼茗竹楼的窗口。
“在外面,若是光天化日还好,可在无人看到的地方,处处隐藏着危险,若不谨慎,可能就像这只鸟一样,连尸体都找不到。”他又瞥了一眼地上的那摊水,身后的人撒过粉末,将其处理。
“可我想跟你一起,想闯荡江湖,不想一辈子待在一个小院子里!”
凌鸢薇急切地想要跟上他,差点再次跌倒,还好初兰扶住了她:“你可是武林盟主!你说你要教我武功,让我也能像你一样,我们是朋友,你不会因为那个女人,就不认我了吧?”
苏远衫笑了起来,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自然不会,那日如果不是凌姑娘路过出手相助,我遭贼人暗算,怕是没有这么顺利能赶回武林大会,既是过命的交情,我一定说到做到,只是……江湖险恶,习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你若只是一时兴起,这条路对你而言,将会万分艰险。”
江湖有道义,可并非所有人都守规矩。
“初兰,陪你家小姐回去。”
苏远衫的语调很平和,但却有一种无法让人拒绝的威压。
初兰苦着脸,难为情地看着自家小姐。
她倒是想带她回去,也得看小姐愿不愿意啊。
凌鸢薇还没气过劲,无理取闹地对着苏远衫抱怨了半天,大概就是玉漾仙是多么目中无人,根本不懂体恤百姓,对她多么无礼之类的。
苏远衫看着茗竹楼,有点走神地听她讲了半天,最后,叽叽喳喳的声音不见了,只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远衫哥哥,我还要再逛逛,你的马车我也不坐啦,改日再见!”
苏远衫这才转过了头,只瞧见凌鸢薇二人的背影。
糜筠用左手撑住下巴,另一只手把玩着空了的瓷杯子。
她倒是很肆无忌惮,一点也不怕被苏远衫盯上,因为在茗竹楼二楼的窗边,不止她一个人有出手的嫌疑,这京城高手倒是蛮多。
她听到旁边传来椅子摩擦着地板的声音,又一位茶客,喝完茶了。
苏远衫又伫立了片刻,似是等到了自己要等的人,追了上去,太远,糜筠看不到了。
“姑娘,添茶吗?”
小二端着茶壶,走了过来。
糜筠将碎银摆在桌上,没说话,离开了。
小二也不目送茶客离开,低下头,仔细地打理着桌上的茶杯盘子,清理掉这位姑娘留下的每一丝痕迹。
茗竹楼是清闲之地,不能因为任何一个江湖人士而坏了这份清净。
凌鸢薇与初兰逛了一会,等到身后无人,拐进一条小巷。
初兰不似刚才那般惶恐,看不出什么表情地扶着凌鸢薇,看着对面巷口跑进来一人,那人不是生面孔,正是刚才偷东西的小乞丐。
他一边张望着身后,一边没注意前面,差点撞到凌鸢薇身上,还好停的稳,连连后退,一转头看到凌鸢薇,才松了口气:“我来了我来了。”
“怎么慌成这样,有人在跟踪你?”
凌鸢薇再次开口,但整个人跟刚才的刁蛮状态截然不同,小乞丐也不似刚才那般唯唯诺诺,大大咧咧道:
“放心,这方面我们丐帮才是专业的,就算有人想跟,也得过问一下我的情报网。”
凌鸢薇示意了一下,初兰掏出钱袋,扔给小乞丐。
“哎!”小乞丐检查了一下,对凌鸢薇笑道:“老板大气!下次有这种活还找我!”
“下次那可不就混脸熟了,让人发现了怎么办?”
初兰叉腰道。
“那不还有易容术吗,我虽然不行,但我们丐帮什么人都有,说不定就有人会呢,重要的是千万别忘了我这还有条生意路子。”
小乞丐跟她们寒暄完,立马又消失不见了。
他离开后,初兰看向凌鸢薇,开口道:“公主殿下,时辰不早,我们该回去了。”
“已是戌时。”凌鸢薇自顾自道:“晋翊该准备动手了。”
初兰听到晋翊的名字,更加担心:“公主派出晋翊大人,瞒着陛下出宫,若是在外面出了什么事情,初兰就算是赔上这条命也担待不起,公主,要不然还是……”
凌鸢薇打断她的话,冷冷道:“其他人我可以不管,玉漾仙,必须连尸体一同消失在这世上。”
感受着马车的颠簸,凌鸢薇按住自己的脸,撤下一张人皮面具。
面具下的容颜比今日街市上那张明艳的脸颊还要美得三分,但火焰似的美燃尽了,更多的是灰烬的冰冷。
走了片刻,右手边传来细微的响动,凌鸢薇缓缓睁开双目,看见了摆在一旁的盒子。
她拿过新的盒子,指尖挑起盒子的锁扣,打开了它。
里面正放着她的新面具,火一样的那个她。
糜筠蹲在房顶,看着又一拨人前来刺杀玉漾仙,无聊得想要放弃追踪。
这若不是将百晓生毒得七窍流血才换来的碎玉的消息,她早就换地方去找线索了。
不过,这批杀手素质很好,这种手法也像极了那些不能说出来的军队培养出来的。
糜筠眯着眼睛,看向被一个执扇男子揽住细腰,脸上却是半分害怕表情都没有的玉漾仙。
在玉漾仙身上,有什么东西。
不然不会每次千钧一发的时候,她都能有机会被救。
糜筠第一时间想到了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