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渺可不允许别的女子触碰自己,不停甩手,想要挣脱杜昭然的桎梏,“再不松开,我就打下去了!”他高举右臂。
杜昭然可不怕他的威胁,只不过是看云渺手腕挣得红肿,这才松开。
云渺立马拉好袖口,瞪着她疾步退后,来到千秋尔身边。
千秋尔歪过头,看着他捂住的左腕,道:“给我瞅一眼,方才没看清呢。”
“啊?”云渺敛回瞪视的目光,有些羞怯与紧张,“秋尔姐姐你要看这个?”
“是啊,怎么了吗?”
云渺脸色绯红,右手按住左腕,指尖粉红,压低声音:“这……是我的胎记啊。”
“——”坐在藤椅上的千秋尔,无语地仰头看他,“你的胎记长得真别致。”
这句暗讽落在他耳中,却像小小的烟花,从耳朵一路溜入身体,在心口炸开了花,云渺脸色通红,轻咬下唇:“从小除了娘亲,就再没给人看过。”
因此,他才极其气愤杜昭然方才的举动,不过幸好千秋尔也在这里,总归是让她同时看到的。
千秋尔叹气,食指上挑,示意他拉开衣袖,“给我看看。”
她这佻达不自知的风流模样,让云渺脸庞火辣辣的,他瞥了眼旁边杵着的杜昭然,背对她转过身,缓慢拉开衣袖,只将雪腕露给千秋尔看。
那朵嫣红的宝相花才露出半朵,千秋尔便眉头一皱,握住他手腕,将他拽到近前。
云渺呼吸停滞一瞬,只觉方才的合欢春.毒,都没她这一下触碰来得激烈,他心口猛跳,竟是有些站不稳身子,单手扶桌,仰脸向窗,让屋外的夜风,吹去脸庞热意。
杜昭然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越发不解云渺为何对这猫妖如此钟情。
千秋尔却一门心思都在宝相花上,指尖摸过层叠绽开的繁复花纹,失笑:“小云渺,你还真信胎记能长成这样?”
她这一抬眸,正见云渺眼中浓情馥郁,眼尾流淌的情愫,衬着碧青眼影颇有风韵,可他的神情,却又矛盾地显出少年人的纯情。
千秋尔立刻松开他的手腕。
云渺扯好袖口,右手按着左腕处的花纹,老实道:“娘亲说我生来就有这印记,所以是胎记。”
千秋尔见他神情不假,便看向沉默的杜昭然,“还请杜天师解释。”
杜昭然笔直盯着她,又缓缓看向旁边的云渺,眼神这才稍有柔和,“这是千年后,我第一次告诉你这事。”
两千年前,人鬼两族和平末期,红喜鬼杜莹娘因恨化作厉鬼。
当时的大陆,但凡有地鬼生成,都会被总盟部下的缉鬼官察觉,这缉鬼官常是两员一组:一天鬼,一天师。
她们所用的识鬼器可准确定位鬼族方位,这与千年后的现状不同,其中缘由是因为那时鬼王还未出现,但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只说那时的地鬼诞生,会原地等候缉鬼官引路,将她们送往鬼域,前半生为人,后半生就在此做鬼。这是九州大陆众所周知的事,许多百姓茶余饭后还会以此打趣,盼望今生死后,成鬼再聚。
那时的人鬼和平,便是约束鬼族活动范围,除了有令牌的天鬼,其余皆须呆在鬼域,平日会将一些死刑犯送过去让鬼族食人解决。
可杜莹娘并没按规矩,呆在原处等缉鬼官,而是怀着满腔的愤恨怨气,直冲昔日家中。
那夜明月高悬,府内张灯结彩,正在过中秋。
她那好夫君与三名侍妾屋中戏玩,突见她张牙舞爪飞来,掏出枕下的桃木剑,一剑击她手心,大喊:“快去喊张天师!”
三名侍妾吓晕两个,只一个还算有胆色,纵使吓得站不起身,还是咬牙爬出屋去。
她们住在后院,要去通知客房的张天师,还得穿过一座园子,这女子边跑边喊,希望能将侍女喊出传话,谁知附近竟全是死尸,正当她也快坚持不住时,一道声音响起:
“梅花姐姐,大晚上你在喊什么呢?我这还有孩子在睡觉呢。”
“傅雨!傅雨妹妹!”梅花终于看到个活人,哭喊,“鬼,鬼来啦!快喊张天师啊!”
傅雨一听,倏然关门,过了一小会儿,她跑出屋,看着腿脚发软的梅花,没有半点耽搁:“我先去前头!”
傅雨之前是街边杂耍的,某日与祖父出门卖艺,因她灵动矫健,那身蜜色的肌肤吸引到府中老爷,便将她强买了来。
可傅雨不会谄媚做小,男人新鲜劲一过也就放下她了,倒是后院的几名侍妾都挺喜欢傅雨,虽然其中不乏勾心斗角者,但也有两三个温吞少事的,最喜看她翻跟头又爬长绳,给众姐妹杂耍解闷,毕竟傅雨是十七的好年华,还是江湖儿女,很有一番粗野的生机。
傅雨脚程快,迅疾找到了那张天师,张天师闻言面色凝重,嘱咐:“你先找个地方藏好,我收拾几件法器制那女鬼,届时莫误伤你们。”
“好。”傅雨颔首,她也心急回去照顾屋里的孩子。
只是她才出天师的院子,却听瓦檐响动,抬头,竟见那天师背着包袱,一个翻身,意欲越出府墙!
“张天师,你要去哪?!”傅雨大喊。
张天师站在墙沿,道:“也是你家老爷自作孽,厉鬼我可没本事收服,最多帮你们报个官!你也赶紧走吧!”
傅雨噼里啪啦对他骂了一串脏的,气喘吁吁看向府门。
——只要她现在打开这扇门,就有活命机会。
傅雨冲上前,一把拉开门栓,门户大开,随即,她脚尖一动,却并未就此踏出,而是拐了弯,又跑回后院。
漆黑的天幕下,她娇小的身影冲进夜色,义无反顾,仿若主动跳入野兽血腥的口腔。
傅雨再次来到后院,血腥味已然越发浓郁,她这番来回疾跑,前胸后背已是大汗淋漓,可此时,汗水阵阵发凉,激得她不住发颤。
方才她没选择带孩子一同跑,一则顾虑孩子脚程慢耽误求助,二则怕孩子在路上被厉鬼看到。
但这时,张天师也跑了,她只能冒险把两个孩子带出这可怕的府宅。
“负心人,负心人都去死吧——!!”夜幕里响起活人的惨叫,女鬼凄厉的阴笑。
傅雨脚步一顿,战战兢兢望了望东院,便马不停蹄奔向自己在最西边的小院。她不得宠,院子也在最偏僻的地方。
傅雨冲进院子,发现梅花躺在墙根下已然昏厥,她拍了拍对方脸蛋,又去掐她人中,少刻,梅花晃悠悠醒来,惊喊:“有鬼!有鬼!傅雨,你、你把张天师喊来了吗?”
傅雨没工夫耽搁,丢下一句:“自凭本事快跑吧!”奔入房间。
她前脚才踏入房间,背后便响起梅花撕心裂肺的哭嚎,傅雨被这哭声惊得半边衣裳汗湿,一回头,顿时双膝发软,勉强扶住门框才站住。
红衣女鬼神情狠厉,一手掏出梅花心脏,把心脏捏在手中噗呲声响,双手赤红,仰天大笑:“负心人,贱人,都去死吧,哈哈哈!”
梅花尸体轻飘飘落地。
“天...天啊...”傅雨艰难咽了咽口水。
红衣女鬼笑完,目光一冷,看向她。
“嘭!”女鬼欺身飞来,傅雨重合房门,门板后贴满黄澄澄的符纸。
这符纸是她早年间街头卖艺,有天师用黄符做赏钱给她的。太平盛世,寻常百姓虽然很少用到黄符,但万一用到,那就是保命的玩意儿。
如今,就是那个万一的时刻了。
傅雨出门前,便将门后贴满符纸,就是避免女鬼冲破房门,伤害屋内孩子,她这一合门,黄符灵光流窜,果然拦住女鬼。
女鬼被这一阻拦更是阴森吼叫,黑影狰狞映在门扇棂格上,不住拿掌拍门,嘭砰、嘭砰!
傅雨一屁股坐倒在地。
屋内空无一人,墙边衣柜贴了十张黄符,此刻,那衣柜里发出细碎响声,满头冷汗的傅雨看了过去,唇前竖指:“嘘。”
那声响停止。
傅雨慌忙爬起,捏住桌边坠有七枚铜钱的师刀,汗湿的双手紧握刀柄,睁大眼睛,一眨不眨注视门上的鬼影。
她的额发早被汗水打湿成卷,一滴滴汗珠滚过她英气的眉眼,顺着鼻骨掉落。
伴随哗啦一声巨响,房门碎裂,月光涌入,女鬼鲜红的利爪直探傅雨面门。傅雨哪怕双腿打颤,还是用力将师刀砍了过去。
“娘,不要——!”
突然,衣柜门开,有小孩从里跳了出来。
两个女人同时看了过去。
女孩长眼瘦脸,年龄不过十一岁,气质却萧索冷厉,她牵着个六七岁的小孩,小孩粉雕玉琢,五官精细漂亮,竟看不出性别。
“阿昭?”女鬼杀红的双眼茫然一瞬,瞬间趋近过去。
那较小的孩童被这一下靠近吓到,向后退去,紧紧抱住杜昭然手臂。
女鬼注意到他,脸色柔和下来:“阿渺?”
她死去时,阿渺还是个四岁的娃娃,如今约有七岁了,只是似乎并不记得她了,又或者,就算记得也……很难相信面前这个双手血腥的女鬼,是当初温柔唱曲的娘亲吧。
思及此处,杜莹娘仓皇地将手背到身后,试图用衣料蹭掉血迹。
这时傅雨也看明白过来,迟疑问:“你是阿昭、阿渺的娘亲?”
她才开口,杜莹娘倏然瞪来,眼中翻腾黑气,一爪伸了过去,“狐狸精!你也该和那负心汉一同死去!”
傅雨只知这府中老爷不做好事,正室夫人三年前病逝,因此得知厉鬼来府,第一反应是老爷的仇人寻来,不敢想却是这两个苦命孩子的娘亲!
傅雨横过师刀,但听咔嚓一声,锋利的师刀竟在女鬼手中折断,那鬼爪伸到她心口,即将掏出她的心——
“娘亲,我说了,不要!”杜昭然稚嫩的嗓音一喝,展臂拦在傅雨身前。
“阿昭!”两个女人同时惊喊。
杜莹娘急停鬼爪,傅雨从后搂住杜昭然,将她与鬼爪拉远距离,心有余悸摸着她脸颊,斥道:“谁让你冲上前的!”
杜莹娘闻言一愣,吼回去:“这是我的孩子,谁准你凶她!”言罢,一爪绕过杜昭然,再朝她抓去,这次,却是个纯美的面孔挡住她的攻击。
“阿渺!”两个女人再次同时惊呼。
傅雨一把搂住云渺,将他紧护在怀,而她怀里的两个小孩,都睁着倔强又惊恐的眼,看向对面的杜莹娘。
杜莹娘双手颤抖,泪水滚落:“我、我才是你们的娘亲啊,孩子……”
“娘。”杜昭然轻唤。
杜莹娘泪睫一抬,喜悦地看去,眼中满是被孩子呼唤的幸福。
杜昭然平静道:“娘,您不能杀七姨娘,她是好心人。”说着掀开衣袖,嫩藕般的手臂满是青紫淤痕。
杜莹娘立刻扑上前,伸手想要触摸,却见自己的鬼爪满是血腥,又颤巍巍收回手,泪水汹涌,咬着牙恨恨道:“是谁!是谁敢伤我的宝贝!”怨毒地瞪向傅雨。
杜昭然道:“是爹。”
杜莹娘愣了愣,尖叫:“这个负心人,他果然娶了小婊.子,就听女人谗言祸害孩子!”
“不是。”杜昭然打断娘亲的发疯,放下衣袖,语调沉稳,“爹喝酒后就会打我和弟弟,都是七姨娘救下我们。”
“什、么?”杜莹娘愣住。
原来自从杜莹娘死去,这男人越看她留下的两个孩子,越不顺眼,每每因为心中恐惧而酗酒,就会扯来两个孩子殴打,小小的孩子根本反抗不了他,而这种对孩子的凌.虐,让男人有种击溃杜莹娘、击溃恐惧的爽感。
傅雨杂耍出身,不过十五岁的少女,见他打孩子,便凭着一身蛮力扑去,竟与老爷对打起来,后来也吃了不少罪罚,可下次,她还是如护崽的母狮冲来,龇牙挥拳,牢牢护着两个孩子。
久而久之,男人也气笑了,摆摆手,就把两个孩子丢给傅雨,打发她们三人住到西偏角,最好别让他碰见。
今晚老爷召美妾过节寻欢,她仨人就在这小院中自给自足下厨做饭,一家三口和谐赏月,本要睡下,却听外面惨叫,这才知晓厉鬼来了。
杜莹娘听罢,犹带泪痕的脸惊愕,根本不信这世上有女子,会护着夫君与别的女人的孩子。
便在这时,夜空中两声刺啷惊响,有两条滚粗的红光锁链破窗飞来,直穿杜莹娘肩骨。
“啊!”云渺惊喊,缩进傅雨怀中。
杜莹娘口中呵呵低喘,锁链在穿过她肩膀后,带力一扯,将她向后拽去。
“娘!”杜昭然上前一步,又顿住。
杜莹娘的血顺着锁链滴滴掉落,她抬起利爪,捏住锁链与其劲力对抗,心知这不过螳臂挡车。
缉鬼官的红光鬼链,可捕捉大陆每只逃窜的鬼物,要不了多久,缉鬼官也会来到,那时,她就再无余地。
杜莹娘猛然掀眼,冷瞪傅雨。
事到如今,她还是无法完全信任这个陌生女子,只怕两个孩子心性简单被其蒙蔽,但……
但她也无人可托付了啊。
她的母父早已故去,她自己都是个孤儿。孩子的亲爹如此对待孩子,更遑论那些亲戚了,只怕吃了她的遗产,还要再吃她的孩子。
杜莹娘无法不设想最坏结果。
夜色里,锁链穿过血肉的噗滋声响不绝于耳,杜莹娘脚下两抹血脚印,伴随身体被往后拉去,那脚印也拖出长长红痕。
杜莹娘再没时间犹豫,恶狠狠开口:“若你亏待她两个,我发誓,我会再来找你!去我老宅东屋,那床下埋了两罐金子,足够你与我的孩子花了!”
话落,院中落下两道挺拔的身影,一红一黑,正是一对缉鬼官,“舒州杜莹,既堕为地鬼,还不速速去往鬼域!”
伴随怒喝,两道紫电滚过锁链,穿透杜莹娘身体,吓得傅雨抖如筛糠,可杜莹娘好似无知觉,只歪头流泪,贪恋地看着孩子面庞,泪水模糊视线,她笨拙又粗鲁地擦泪,不敢耽误一息去注视自己的孩子。
她知道,这一去,或是永别。
“对不起……”
锁链彻底钻穿她的肩骨,隐约可见红得发黑的血洞。
“娘亲对不起你们,”杜莹娘哽咽,可怖的鬼脸流露慈爱的神情,“让你们从小就看到这么可怕的事,为你们选错了爹……”
锁链又滚过两道紫电,杜莹娘重摔在地,鲜血染红门口整片地板。
傅雨捂住两个孩子的眼睛,不忍她们看到这血腥一幕。可杜昭然轻轻推开她的手,站在原地,一眼不眨地平静看着。
“七姨娘。”她平声道,“我与弟弟,总有一人要目送她。”
锁链刺啷啷滑过夜色,杜莹娘再无抵抗能力,被拽的倏然远去,空中荡漾她的怒喊:“你必须好好对我的孩子!你必须!”
缉鬼官扫了眼这府中血腥,道:“本地天师府会来处置。”两人并肩飞跃,将鬼嚎的杜莹娘拖拽过月夜,瞬息不见。
中秋的明月还高悬夜幕,其下却是这般的残肢血河。
眼见杜莹娘真的离去,傅雨松口气,这一下卸力,整个人发软跌坐,两个孩子忙搀扶着她。
“她托我办事,还这么凶呢……”傅雨喃喃,抓起桌边一盘瓜子仁压惊。
云渺早已哭得双眼发红,杜昭然两行清泪静静淌出。
“你们也莫怕啊。有个这么凶的娘亲是好事。”她回过神来,点点两个小孩鼻尖,笑道,“起码她护崽啊!”
这厉鬼杀负心汉,血洗全门之事,在当地闹得很大,傅雨带孩子们去了杜家老宅,挖出那两坛金子,离开舒州。
她又在老爷书房找到当年术士做法的阵图,去往江、安、麟三州替杜莹娘收敛被分抛的尸骨,最终将她埋在姑苏城外。
“姑苏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我与孩子们就住在这了,你便在这看着我们吧。”傅雨带着两个孩子站在墓碑前,微笑道。
“好啦!”傅雨拍拍两个孩子肩膀,“从今起,咱们每年来给她烧香,你俩都给我吃得白白胖胖的,让她泉下安心吧。她若是再来找我一次,我也吓死了。”
“但是说好了啊,都不许喊我娘亲,姨娘是更不可以,喊我小姨好啦!”
两个孩子抬起濡湿的泪脸,乖巧地冲她点头。
坟地边停着一辆驴车,正是傅雨为了赶路所买。她跳上驴车,撸起袖口,手指姑苏,颇有冲劲:“走,咱们进城做生意去了!”
傅雨头脑灵活,私下购买多处田地房产,对外租出,还在姑苏当地落户,给两个孩子改名跟了杜莹娘的姓。
长女就叫杜昭然,幺子杜云渺,可他更喜欢别人喊他云渺。
傅雨仍好杂耍,两个孩子里只有杜昭然对此感兴趣,其实,她是更喜舞刀弄枪,常把玩傅雨的长枪,在院里舞得虎虎生风,而云渺乖巧懂事,在两人对外表演时,便笑盈盈捧着打赏盆。
因他过分美丽的容貌,真有不少客人是奔着来看他的。
这样三年后,某日杜昭然在街边耍枪,被一名天师拦住,那天师抚摸胡须,目光赞赏而深沉,道:“这么好的根骨,为何不送去学堂?”
傅雨这才知道,原来杜昭然是修仙的好苗子。
她出身乡野,身边几代又都是凡人,根本不知自家孩子也能出仙人。不过傅雨最是擅长学习,天师这么一说,她立刻决定要送杜昭然去天师府。
但杜昭然才去学堂没几天,又被送回来了。
“为何?”傅雨问。
杜昭然摸摸自己的寸头,道:“他们一开始以为我是男孩。”
傅雨气得咬牙,从前不知孩子是好苗子就罢了,如今既然知晓,又岂能罢休,她在当地天师府门口大骂,可千年后的大陆都对女天师有偏见,又何况此时。
“咱们如今的盟主就是女人!为何她不来管管这荒唐!”
她不知道,万年来的大陆陋习,岂是叶颂今上任百余年便可改变的,况且她如今有更大的任务需要推进:在段琦玉前盟主的基础上,巩固人妖两族的和平。
傅雨是个说干就干,不用尽全力就不放弃的性格,辗转难眠一晚后,她早早爬起来,收拾行李,拉出驴车,对两个孩子道:“咱们去金陵九州盟,去找盟主当面问!”
所有人都觉得傅雨疯了,就连傅雨自己都拿不准是否可行,临行前,她带两个孩子到杜莹娘坟前叩拜。
“孩子们喊我小姨,我便也将你看做半个姐姐,三年前的中秋夜,你虽将我吓着了,可不难看出,我俩脾性还是有点像的,这趟金陵,我不得不去。”
虽然杜昭然被送回家后,没提再去学堂,可傅雨常见她夜里看书,都是书坊卖的寻常入门功法。
这孩子,还是喜欢修习的。
“咱们的阿昭,未必不能飞升!”傅雨掷地有声。
彼时傅雨因为没有令牌进不去总盟,去门口闹事也被仙人们一个术法直接送下山。
傅雨知道,若是这里都不收杜昭然,回去就更无出路,她不折不挠,就此在金陵住下,豪掷百金,包下百闻阁头条,极力言说杜昭然是个天才少女,未来定能飞升,眼下只缺人慧眼识珠。
舆论搞起来,又每日坚持不懈山中叩问,终于一次,温倾绝问讯来见她了。
傅雨觉得这也不错,盟主叶颂今受伤闭关,可她的道侣来了。
温倾绝将手轻轻放在杜昭然头顶,察看灵骨灵脉,全程面含浅笑。其实杜昭然的根骨并非传奇,虽是上乘根骨,但还不够天才。
“好。”温倾绝微笑,“山下有座新开的学堂,去那处让我看看你的实力吧。”
这学堂便是叶颂今闭关前,叮嘱温倾绝作速建设的,为了人妖和平开创的两族学堂——合鸣堂。学府有一项强制规定:凡是达到入学标准的,不论男女,不分人妖,皆可入学。
这可谓一箭双雕的工作,由叶颂今操办大头,温倾绝收尾,在昨日才正式完成。
于是,杜昭然成了两族学堂的第一批学生。
傅雨自是欣喜,带着杜昭然采买学堂用品,可一回到家,就见云渺坐在巷子口,双臂乖巧压在膝头,仰头看着天空。
“阿渺怎么还是这样。”傅雨低喃。
云渺这孩子从小有个怪毛病,就是喜欢坐着发呆,还不是寻常的孩童发呆,那眼神茫然又遥远,似乎在长久等着谁。
你若问他,他还真是回答:“我好像……在等谁。”
傅雨出门前,将他托给巷口的杂货铺老板看顾,这女老板的儿子是个小炼器师,傅雨投资他修行,他娘自然也乐意帮忙看管云渺,何况云渺乖巧又美丽。
傅雨自此在金陵扎根,云渺跟在她身边,杜昭然去学堂。
又三年过去,傅雨投资的炼器师成功,傅雨从中拿了不少回扣,又用这钱去投资早先就看好的其他炼器项目,如此利滚利,傅雨不过二十四岁,便过上了金陵第一富婆的生活。
而这时,杜昭然也不负所望,一路跳级从学堂毕业,成为一名正式天师,还被温倾绝直接收入九州盟!
云渺十七岁这年,已不能再去巷口坐着发呆了,因为太多女子派人来问他的婚事,皆被拒绝,后来竟还有男人来求婚。
好在傅雨性格灵活又强势,还有个九州盟当值的女儿,众人都不敢为难她,第一百零三次拒绝上门提亲的人后,傅雨无奈地合门,望了眼院中坐着的人。
少年面如桃花,气质娴美,坐在桌前,托腮看天,一脸害了相思病的神情。
“你从小到大也没对哪个女子,或哪个男人动心过啊,你甚至都没接触她们啊?你究竟在想谁?”傅雨坐到桌边,牛饮一杯茶,又捡起玫瑰糕吃下去,“还做得一手美味,哇呀,怪不得连男人都求娶你。”
云渺轻轻微笑,为她又斟茶一杯。
傅雨狐疑地问:“阿渺,你难道真不成婚了?”
“小姨你不也是吗?”云渺柔声道。
傅雨摇头:“我不喜欢男人,不喜欢小孩,干嘛成亲生子呢。”
“那小姨为何当初救我与阿姐?”
傅雨笑道:“我出于江湖义气也得锄强扶弱啊!”
云渺静了静,莞尔一笑:“那小姨就将此看做,这是我的选择。”
从小到大,傅雨都很尊重两个孩子的选择,同时也让她们尊重自己的选择,她们三人似朋友又似家人。
既然说到这,傅雨当然不会逼迫他,但她还是困惑:“可你究竟在等谁?”
“是啊……”云渺温柔的神情流露哀伤,“我在等谁?我只记得,那人很重要,我必须再次见到那人。”
“那就随你,”傅雨哼哼两声,又捏起两块玫瑰糕,“但今年去给你娘亲扫墓,你得在你娘亲面前说清楚了啊,莫让她记恨我。”
杜昭然常外出任务,也就越少回家,而她每次不论是被困秘境,还是进境修炼,都不免以年为单位,这对凡人来说,就是逐渐的告别。
好在傅雨与云渺仍能彼此作伴,但时日久了,甚至传出她二人的流言蜚语,毕竟傅雨到底只比云渺大十岁。两人因此常常搬家,避免坊间议论。
饶是如此,傅雨仍未催促云渺成婚——不可让世俗的压力,更改家人的意志。这是傅雨的执着,正如她当年顶着世俗的偏见,毅然护送杜昭然求学。
而杜昭然会抽空来看两人,虽只短暂坐一炷香,却也没催婚弟弟。
傅雨这一生,前十七年可谓坎坷,被人强买强嫁,她本可怨愤消极,可她偏不,她遇到两个苦命的孩子,与之相依为命,在龌龊的深宅大院有了温情,甚至……些许母子情。
上天开眼,她十七岁后的人生顺风顺水,因为心态豁达,又酷爱耍枪,身体也很康健,一生无病无灾,最后安然老死。
杜昭然赶来看她:“小姨,可还有什么未竟的心愿?”
满头白发的傅雨,静了静,微笑:“突然想听你们喊我一声娘了。”
她十日前去给杜莹娘扫墓,慨叹:“我自觉没多少时日了,所以来看看老姐姐你,哎呀,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秋风吹起她手中燃烧的黄纸,“可不可以,让我在走之前,听两个孩子喊我一声娘呢,老姐姐……我对你无愧于心的。”
闻言,仍是二十岁模样的杜昭然站在床边,冷淡的脸上有泪闪动,她弯腰握住傅雨苍老的手,哽咽一唤:“……娘。”
而她身边,早已哭得喘不过气的人抬头,古稀老翁鹤发鸡皮,五官隐约可看出年轻时的秀美,他双眼红肿,握住傅雨的手掌,呜咽:“娘。”
傅雨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脸,笑了笑,这一笑,就离去了。
忙完丧礼,杜昭然回头,看着自己的弟弟,这个古稀老人,问:“你还在等那个人吗?”
云渺点头。
可没过三年,云渺便也离世。
这一世,他临终前对杜昭然道:“阿姐,谢谢你,这一生能遇见你与小姨,是我之幸。我平凡无为,又有这怪异坚持,但谢谢你们都没逼我。”
杜昭然摸着他衰老的脸,那松垮的皮肤在她年轻的指尖滑过,令她心口一阵阵酸疼,可她的脸还是肃然无波的。
早在幼年,挨上亲爹第一记拳头时,她就与寻常的孩子不同了。这个世界,除了小姨与阿弟,无人能让她动容。
可这两个人,都在她面前一一老死。
杜昭然含泪,轻抚云渺的手,嘴唇颤了颤,道:“阿弟,乖。”
云渺微笑,与小姨的离去一样,他也是温柔一笑走的。
真好。她挚爱的两人,都是微笑离去的。
杜昭然推门走出,看着辽阔的天空,泪水淌过眼角——从此,这片天地,只有她了。
她那时,真没想过还能再见云渺。
那是在两百年后的燕归城街头,她本是来此巡察当地天师府,却在嘈杂声中,听到有人喊:“云渺!”
她一回头,立刻看到了那张脸。
太出众。
而且,与阿弟一模一样!
同样的名字,同样的脸?杜昭然登时闪身而去,轻巧穿过熙攘人潮,来到那美少年面前,少年疑惑而温和地看她,正要礼貌询问,却见这外表冷酷的女子一把抓过他左腕,直接掀开衣袖——
“这位姑娘,你是作甚?!”他羞赧收手,奈何挣不开这姑娘的力气。
日光下,少年雪白的左腕上,一朵嫣红的宝相花纹繁复,透着庄严悲悯的气息。
“阿弟,阿弟,你回来了!”杜昭然大喜,可她做不出明显的笑的表情,只是泪水一滴滴砸落。
但他因她当街粗鲁,对她颇有敌意,只让她离自己远一点。
杜昭然还有任务在身,只能抽空来找他,而每次来,却都看到他与上一世那般发呆。
“你究竟在等谁?”杜昭然走到窗边,沉声质问。
怎么一世如此,下一世还这样?
而那本在窗前满脸苦情思念的少年,愣了愣,瞬间合窗,喝道:“你竟敢私闯民宅?我这就去报官!”
杜昭然有问过九州盟研究轮回转生的轮回司,可掌事也不知何故,因为按理说,人的轮回是随机演变身份与相貌的。
就如傅雨,如今在轮回中已找寻不见,也许街头每个与她错肩而过的人,都可能是上辈子的傅雨。
云渺这奇诡的等待,并没在这一世终结。但凡杜昭然能找到他,都会发现他反复好几辈子如此——
每一辈子,都是不近女色,独自老去。
直到这一世。
杜昭然看到他跟踪一个女子大街小巷乱跑,扒在墙头,哀伤地注视那女子入府,而那女子……
“不会是我吧?!”千秋尔听完这感人肺腑的长篇故事,早哭出几个鼻涕泡,可杜昭然这一当的停顿,那锐利看向自己的眼神,令她大惊失色。
杜昭然沉沉盯着她:“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