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气好像一夜间让青山白了头。飞雪纷纷扬扬,被劲风吹乱。满地碎琼乱玉,几近封住了山洞口。
雪中衣袂翻飞的青年立于山洞口,白衣与漫天雪色融为一体,他苍白的脸色却比这素尘还要惨上几分,让温柔秀丽的脸失了原本惊心动魄的绝艳。
不知过了多久,山洞中缓缓走出一位青衣女子,不施粉黛,如瀑青丝仅用一支木钗挽起。长雪仙尊,盛梨雨。
“师弟——许久不见,倒是憔悴不少。”盛梨雨指了指身后,“早说你来了,怎么不直接进去坐。”
“不敢打扰师姐。”沈执雅抬头,“执雅此次前来,是为辞行。”
“辞行?你到哪里去……”盛梨雨心中升起一个推测,“那我提前恭贺你飞升了?”
沈执雅勉力挤出笑意:“我应当不会回来了。”
盛梨雨点点头,正想着该说点什么。她与这位过往宗门师弟的感情其实不算深厚,硬要憋出几句也难为她。
灵河界多少年没有人飞升了?当年师尊都没做到的事,也是在师弟身上圆满了。
就这时,盛梨雨余光瞥见沈执雅乌发上沾了白雪,一点异样在心底放大。她飞身向前,一把抓住了沈执雅的手腕,白皙的皮肤上显出红痕。
强盛的灵力涌入体内,沈执雅忍不住闷哼一声。盛梨雨带着怒意的声音在耳畔炸响:“沈执雅!你干了什么!”
“如师姐所见。”沈执雅无奈一笑。
“你还笑得出来?”盛梨雨很想一巴掌抽上去,顾及到沈执雅现在身上一点灵力都没有,还是没动手。
体内空空荡荡没有灵力,这种感觉沈执雅也是许多年没有体验过了,可他别无他法。
“不过我天命将尽罢了。”沈执雅比盛梨雨泰然,“我此行不过为自己寻觅一方归处,师姐勿牵念。我在琉望山师姐的山头留了一些东西,还望师姐笑纳。琉望山太空了,我怕我不在了师尊他老人家孤单。”
沈执雅挣脱开盛梨雨的手:“师姐,若有缘分,执雅来世也不要再拜入琉望山了。”
“沈执雅!”
沈执雅就这样跌跌撞撞下山了,将盛梨雨的话抛在了身后。反正师姐不会真的拦他。
师姐也许是恨他的。
恨吧。他应得的。
可是他现在又该到哪里去呢?天下偌大,哪里容不下凝焰仙尊沈执雅?可沈执雅从不属于哪里。
他活不长了,他只想去做最后一件事,再看一眼天河,然后给自己选个山清水秀的地做坟墓。
他想找一个人,但他早就忘了那是谁了。他甚至不确信,如果这个人站在自己面前,能不能认出来。
走吧,至少,他该走了。
盛梨雨目光从沈执雅的背影上移开,望向远处模模糊糊的山脉。
琉望山。她的师门。
好久没回去了,再看一眼吧。
琉望山四季常春。一步步踏上山门外的青石长阶,耳边能听到鸟雀的鸣叫。盛梨雨目光扫过绵延的石阶,心想着,沈执雅还把琉望山打理得不错。
可惜啊,太静了。
山门口没有弟子守候,往日喧闹的大殿也空无一人。盛梨雨绕过几处楼台,直接来到后山的祠庙中。
香炉中积灰已高,痕迹却很新。显然常有人祭拜。盛梨雨也取了三炷香,虔诚地拜过祠庙中两列牌位。
最末尾的牌位,属于琉望山第一百七十四代掌教,万雩仙尊,傅洲。
师尊是没有坟墓的,只有这一处牌位。他生前就盛梨雨和沈执雅这两个徒弟,护短得要命。黄泉路凄苦,也许师尊早早提了盏灯给师弟引路,他定是不舍得师弟吃苦的。
盛梨雨想到这,又不由得怜惜起沈执雅来。现在沈执雅几乎与凡人无异,师尊还在的话肯定会心疼他无人照顾。
不知道师尊又能不能谅解自己这一身的业障。
盛梨雨嗤笑自己的犹疑,快步走出祠庙,向自己的山头行去。照理说他们那时候还没资格单独立峰,但琉望山什么事还不是傅洲这个掌教说了算。哄他们单独划一块地玩,原先只当是开玩笑,没想到师尊是认真的。
不过盛梨雨其实没心思好好建设这一处峰头,挑了个山洞整理一下就当是洞府了。隔壁沈执雅玩得开心,她自顾自修炼。后来的小徒弟都说这里没什么意思。
门口安安静静躺着一只锦盒。不知道沈执雅给自己留了什么东西,不惜搬出师尊也要叫自己回来。
盒上留了张纸条,写着:执雅大限已至,恐灵河界以后无人可对抗渊烬魔尊姜挽晴,恳请师姐相助。
盒中卧着一枚圆润到挑不出一点瑕疵的乳白珠子,散发着淡淡的莹润光芒。入手,触感舒适,而且……
沈执雅疯了?
感知到珠子内部汹涌的灵力,盛梨雨不敢相信。这里面恐怕是沈执雅毕生修为的精华。
早知道沈执雅受伤,没料到竟然到了这种地步。盛梨雨甚至还以为沈执雅恢复了实力要冲击飞升了。谁知没有修为气息不是求得大道返璞归真,而是化作凡人。
只是失去了伴身的修为,沈执雅是真的吊不住命了。他去意已决。
盛梨雨嘴角微微扬起,越咧越大,最后抑制不住放肆大笑。沈执雅你也有今天。
她伸手捂住脸,不想让狰狞过多外露。狂笑之中,手指间渗出了晶莹的咸涩液体。
沈执雅你怎会沦落到今天。
我该,送你一程。
盛梨雨踉跄着跑进自己的住处,翻箱倒柜。数不清的珍宝散落一地,而盛梨雨置若罔闻,拼命地在那一堆的符纸中翻找。
找到了。
时隔四百多年,盛梨雨再次启动了自己那名逆徒的传讯符。
找到了。
沈执雅还没想好该去哪里,但至少有件事横在他面前。现在,作为一个凡人,他饿了。
本来在雪里站了这么久,身上特制的衣物让他不至于寒冷,可累是避免不了的。摸了摸身上的银钱,沈执雅还是觉得吃饭要紧。
此行,除了半卷天机录残卷和一些财物,沈执雅什么都没有带。也只有这些东西是完全与琉望山无关,只属于沈执雅自己的了。
随意找了家饭馆坐下,小二殷勤地端上茶水。离饭点还有点距离,馆子里人不多。沈执雅看了眼墙上的菜单,随意点了两道菜。手贴上茶杯,身上也算有了点暖意。
窗外,雪满寒山。虽然长雪仙尊几乎从不见人也从不下山,但仍然有很多人慕名前来。哪怕在山下看看,说不定就沾了仙气呢?
来往人流之中,一身金纹黑衣的青年男子四处张望着,赤金色的眼瞳恰好与沈执雅对上视线。
莫名的,沈执雅心情不错,冲那人笑了笑。谁知那人却向沈执雅走来。
“这位公子,在下初来此地,人生地不熟,请问浮雪山可是在此。”
“就是那里。”沈执雅提醒,“不过你若是来求仙的,恐怕要失望。长雪仙尊不见人的。”
“唉呀,我看反倒是这位公子比较像仙人。”那人自来熟地在沈执雅对面坐下,“敢问公子贵姓?”
沈执雅觉得好笑:“免贵姓沈。我说真的,要求仙来浮雪山那可是来错了地方。不远处阑州城近期有凌云宗的招生队伍,不如去那里看看。这位……怎么称呼?”
“姜星沉。”姜挽晴随口编了个名字,沈执雅没什么反应。赤金色的眼睛里充斥的情感缠成一团。
找到了。终于找到机会了。
可是,你为什么不认得我了,小师叔?
“哦,姜公子,若想……”
“我不是来求仙的。”姜挽晴打断了沈执雅的话,“我来……看风景。”
浮雪山有什么好看的,千篇一律的雪,风还大,冻死了,这位姜星沉不太有品啊。
“倒是我先入为主冒昧了。”沈执雅道,“不过浮雪山只有风雪伤人,当这是美景的人不多。”
“那依沈公子之见……”姜挽晴目光灼灼盯着沈执雅,“哪里才当得上美景呢?”
这个问题沈执雅也思考过。不过是思考该把自己埋哪里。他是没脸把自己埋琉望山的,不过还是私心想找个安定美丽的地方长眠。
“你偏好什么样的?”沈执雅摩挲杯壁,“艳丽些,宿香野的海棠乡。清雅些,季水林的窈山。若是想见奇绝之景……姜公子可有修为傍身?”
姜挽晴手指漫不经心地划过桌沿:“敢独自出行这么远,自然是有的。”
沈执雅哑笑:“那当去百川尽头,看天河倒悬。就是其外迷障凶险,又离渊烬魔尊姜挽晴的领地近了些。”
“我不惧他。”姜挽晴思绪飘游,“他许多年未曾出手了。你这么一说,我倒想去看看。沈公子似乎对这地方颇为了解?”
“我正要去。”沈执雅抿了一口茶。
姜挽晴邀请:“不妨我们结伴而行,也能照应一二。”
“沈某不过一介凡人,必会拖累姜公子的行程。况且我们不过陌生人,去路凶险,姜公子竟如此轻信于人,不可取。”沈执雅微微摇头。
“那自然是我与沈公子一见如故了。”姜挽晴毫不在意,“放慢脚程看看也别有一番风味。再者,渊烬魔尊姜挽晴算什么,四百多年前还不是凝焰仙尊的手下败将。”
凝焰仙尊。沈执雅听到这个称呼有些恍惚。虽然是他的道号,但相熟之人从不会这样叫他。更何况,现在他修为尽失,伤势严重,比一般康健的凡人还弱上几分。
“凝焰仙尊。你说……”沈执雅不紧不慢,“若有一天凝焰仙尊不在了,灵河界该当如何?”
“你在说什么胡话。”沈执雅从姜星沉的话语里听出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也正常,毕竟是灵河界修为第一的凝焰仙尊,这种话语未免惊世骇俗大逆不道。
也没办法。好在,师姐一定会答应自己的。
姜挽晴无从疏解的怒火在心中愈烧愈烈,他死死地盯着沈执雅。
你在说什么胡话沈执雅。这是第三次了。你第三次同我说,你要赴死了。
第一次,你说着,就好像在讲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轻飘飘的。
第二次,你站在琉望山的血海中对我说,该丧命的原该是你我二人。
第三次……姜挽晴握紧了拳头,你个混蛋,明明不在意的只有你自己一人!
如果不是我先前那个师尊传讯给我,我怕不是最后一个得知你死讯的人。沈执雅……
这一次,你还是去死好了。是我不该强留你在人间,反叫你平白恨我这么多年。什么都记得偏偏忘记我,你到底是有多恨我?
你还是去死好了,沈执雅,黄泉路上,我会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