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凝滞了。湿布蒸腾起微弱的热气,在他冰冷的银面具前形成一小团模糊的白雾。他盯着我手中的布,又抬起眼,目光穿透面具的孔洞,像两簇幽暗的火焰,燃烧着屈辱、愤怒,还有一丝……被看穿所有伪装后的无措。
他没有动。那只戴着软皮手套的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抑制着或许是因为愤怒,或许是因为依旧未平息的咳意而引起的颤抖。
我没有收回手,固执地举着。帐外,夜风呼啸,卷着沙粒拍打在帐篷上,发出细碎而持续的声响,衬得帐内的死寂更加令人窒息。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像在拉锯。
终于,那紧握的拳头,极其缓慢地松开了。他没有接我递过去的布,而是越过了它,直接伸向桌上那壶温水。他的动作有些僵硬,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踉跄,仿佛刚才那阵剧烈的咳嗽抽干了他大半的力气。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没有喝,只是用双手捧着。温热的陶杯似乎让他冰冷的指尖汲取到一丝暖意。他垂着眼,看着杯中微微晃动的水面,沉默着。
我放下举得有些发酸的手臂,将那块湿布轻轻放在水壶旁边,没有催促,也没有离开。我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他需要的是这片沉默,以及在这片沉默中,一个不带有怜悯或评判的、仅仅是存在的见证。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极低地开口,声音透过面具,带着咳后的沙哑与一种深沉的疲惫,那疲惫不仅仅来自身体,更来自灵魂深处。
“他们叫我‘麻风王’。”他陈述着,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在耶路撒冷,在阿卡,在的黎波里……甚至在罗马。他们私下里都这么叫。一个被上帝标记、不配统治圣地的国王。”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蒙吉萨之后,声音小了一些。但现在……”他顿了顿,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自嘲的嗤笑,“现在,他们大概又在说,看吧,那个麻风病人,连自己的将领都约束不住,他把王国带向了毁灭。”
我静静地听着,心脏像是被浸在冰水里,又像是被放在火上灼烤。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那些流言,那些恶意的揣测,从未真正停止过。
“有时候我在想,”他继续说着,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虚无的迷茫,“如果我不是国王,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病人,或许……或许会轻松很多。”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我的心脏。我几乎能感受到那话语背后,所承受的、足以将任何人压垮的重负。
“但您不是。”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片由他主导的、充满绝望气息的独白。我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坚定。“您站在了这里。在所有人都认为您应该躺在耶路撒冷的病榻上等死的时候,您站在了这里,面对着萨拉丁的大军,面对着背叛,试图挽救这个……这个或许并不值得您如此付出的王国。”
他猛地抬起头,面具后的目光锐利地射向我,带着惊愕,或许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怒意。
我没有退缩,迎着他的目光,继续说道:“他们可以叫您‘麻风王’,可以质疑您,可以背叛您。但他们无法改变一个事实——是您,鲍德温四世,此刻站在这里,试图力挽狂澜。而不是那些身体健康、却在背后玩弄阴谋的贵族。”
我的话语在帐篷里回荡,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我在挑战他,也在告诉他我所看到的真相。
他死死地盯着我,胸膛微微起伏,隔着面具,我都能感受到他情绪的剧烈波动。那目光里的惊愕和怒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复杂的情绪,像是冰封的湖面下,有什么东西在艰难地涌动。
良久,他眼底那最后一丝凌厉的光芒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重的疲惫。他移开目光,重新看向手中的水杯,仿佛那杯水是世界上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不值得吗……”他喃喃自语,重复着我刚才话语里最后的词,语气飘忽。
然后,他缓缓地、将杯中已经微凉的水,一饮而尽。那动作,带着一种下定某种决心的决绝。
他放下杯子,抬起手,不是去拿面具,而是……极其缓慢地,解开了固定面具的皮质系带。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
银面具被他取了下来,轻轻放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他再次抬起头,让我直面那张残缺与尚存清俊并存的、真实到残酷的脸。烛光下,溃烂的创面显得更加狰狞,但他看着我的眼神,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狼狈和愤怒,只有一种卸下所有伪装后的、**裸的坦诚。
“莉亚,”他叫我的名字,声音沙哑却清晰,“明天,太阳升起之时,我们将与萨拉丁决战。”
他的目光如同最沉静的深渊,将我牢牢攫住。
“我可能无法活着离开战场。”
这句话,他说得异常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那双眼睛里,却映照着烛火,也映照着我瞬间苍白的脸。
“现在,”他微微向前倾身,那双盛满了疲惫、决绝以及某种难以言喻期待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你还可以离开。回到后勤队伍,或者,如果可能,想办法脱离军队,回耶路撒冷去。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帐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彼此交错的呼吸声,和那如擂鼓般撞击着我耳膜的心跳声。
离开?在他说出这番话之后?在看到他最真实、最脆弱的模样,在他即将奔赴一场几乎必死的战役之前?
我看着他的眼睛,看着那里面深藏的孤独与那一丝几乎微不可察的、对于“不离开”的希冀。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的哽咽和眼眶的酸涩,向前走了一步,距离他更近。近到能看清他苍白皮肤上细小的汗珠,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混合了药味、血味和沙漠风尘的气息。
我伸出手,没有去碰触他,只是拿起了桌上那块已经微凉的湿布,重新在温水里浸湿,拧干,然后,再次递到他的面前。
这一次,我的手臂很稳,没有一丝颤抖。
我的目光迎向他,清晰而坚定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的选择,在耶路撒冷就已经做完了。”
他的瞳孔,在那一刻,微微收缩。
其实这个时候就有些双向喜欢了(づ ●─● )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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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选择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