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的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将他的影子在帐篷壁上拉长,扭曲,仿佛某种无声的呐喊。他看着我递过去的、再次浸湿的布,又抬起眼,看向我的眼睛。那目光深处,冰封的湖面似乎彻底碎裂了,汹涌的情绪几乎要溢出来,但那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被彻底撼动的、难以置信的震动。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接过那块布。他只是看着我,仿佛要透过我的血肉,将我这句承诺镌刻进灵魂深处。
许久,许久。久到帐外的风声似乎都变得遥远。
他终于动了。他没有去接那块布,而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他那只戴着软皮手套的、一直在微微颤抖的右手,越过了那块布,轻轻地、试探性地,覆在了我握着湿布的手上。
隔着一层柔软的皮革,我依然能感觉到他掌心的灼热,那热度异常的高,几乎有些烫人,带着一种病态的、不祥的力度。他的手指修长,即使隔着布料,也能感受到其下的骨节分明与无法抑制的细微震颤。
这是一个简单的触碰,甚至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握手。但它所承载的重量,却胜过千言万语。它代表着接纳,代表着在那无边无际的孤独与黑暗里,他终于允许了一缕微弱的光,照了进来。
我的手指在他的掌心下微微蜷缩,不是因为想挣脱,而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沉重的连接让我心脏悸动。我没有动,任由他带着高温和颤抖的手,覆盖着我的手。我们就这样站着,在摇曳的烛光下,在弥漫着药味与血腥气的帐篷里,在决战前夜的死寂中,通过这唯一的、脆弱的接触,传递着无法言说的一切。
最终,是他先松开了手。那动作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
他移开目光,重新落在地图上,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尽管依旧沙哑:“去吧,休息。明天……会很漫长。”
我知道,这是结束,也是开始。我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言,躬身行了一礼,悄然退出了大帐。
帐外的冷风扑面而来,让我打了个寒颤,也让我从刚才那几乎凝滞的氛围中清醒过来。手背上,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那灼人的温度,以及那细微的、令人心碎的颤抖。
那一夜,我几乎没有合眼。躺在简陋的营帐里,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和巡逻士兵沉重的脚步声,脑海里反复回响着他那句“我可能无法活着离开战场”,还有他覆盖在我手上时,那沉重而灼热的触感。
天快亮时,我才迷迷糊糊睡去,却又被一阵低沉而肃穆的号角声惊醒。那是集结的号令。
我迅速起身,整理好衣着,走出营帐。天空是鱼肚白的颜色,戈壁的黎明寒冷刺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绷的、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
军队已经开始列队。骑士们披挂着沉重的铠甲,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步兵们紧握着长矛和盾牌,脸上混杂着恐惧、决绝和一丝麻木。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中军的方向。
他来了。
鲍德温四世骑在他那匹温顺而强健的阿拉伯战马上,依旧穿着那件黑色的罩袍,轻便的镶钉皮甲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那副银面具牢牢地覆盖着他的面容,在熹微的晨光中,像一团凝聚不散的迷雾,神秘,冰冷,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稳定感。
他缓缓策马,行进到军队的最前方。没有激昂的战前演说,没有对背叛者的斥责,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透过面具,扫过面前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整个戈壁滩,数万人的军队,鸦雀无声。只有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声音。
然后,他抬起了手。
没有指向阿莱拉的方向,也没有指向萨拉丁大军可能来袭的方向。他只是平举着手,指向东方,那耶路撒冷所在的方向,也是太阳即将升起的方向。
依旧沉默。
但就是这无声的举动,仿佛带着某种魔力。一种悲壮而坚定的情绪,开始在所有士兵眼中凝聚。他们看着那个清瘦的、戴着银面具的国王,看着他即使病入膏肓依然挺直的脊梁,看着他指向圣城的手臂,所有的迷茫、恐惧,似乎都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所取代——那是保卫家园的决心,是对眼前这个国王最后命令的服从,是一种与命运抗争的、近乎绝望的勇气。
他放下了手臂。
号角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变得高亢而急促,带着撕裂天空的决绝。
军队,如同一条苏醒的钢铁巨蟒,开始缓缓启动,然后加速,向着预定的战场,滚滚而去。黄尘漫天,遮蔽了初升的朝阳。
我骑在骡马上,跟在队伍末尾,目光始终追随着中军那个黑色的、戴着银面具的身影。看着他随着马背的起伏,身体偶尔难以控制地晃动,看着他需要不时调整握缰的姿势,我的心紧紧揪着。
我知道,地狱之门,已经敞开。
而他,正一往无前地,策马奔向那燃烧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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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战争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