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征的决定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王宫深处激起绝望的涟漪,却又在更广阔的地方,诡异地凝聚起一种破釜沉舟的士气。耶路撒冷的战争机器,在国王冰冷决绝的命令下,开始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铁匠铺日夜不息,锤打声连绵不绝;仓库大门洞开,谷物、腌肉、箭矢被流水般运出;征召令传遍大街小巷,面孔稚嫩或沧桑的男人们告别家人,拿起生锈的长矛。
然而,在这片喧嚣与躁动的中心,国王的内室,却像风暴眼中一样,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寂静。
我站在他面前,不再是那个安静递上温水的陪伴者。我换上了便于行动的粗麻长裤和束腰外衣,头发紧紧编在脑后,脸上没有任何脂粉,只有一种与他相似的、孤注一掷的平静。
“我要随军。”我说。不是请求,是陈述。
银面具转向我,孔洞后的目光锐利如初,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深沉,更……复杂。他没有立刻斥责或拒绝,只是沉默地看着我,仿佛在评估我这突如其来的、不合时宜的决心。
“这不是宫廷游戏,莉亚。”他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长途跋涉前的沙哑,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图劝阻的力道,“前方是沙漠,是酷暑,是萨拉丁的弯刀。没有人能保证活着回来。”
“我知道。”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我见过死亡,陛下。在来耶路撒冷的船上,瘟疫带走了一半的水手。我懂得分辨什么是游戏,什么是……必要。”
“你的必要是什么?”他反问,语气近乎苛刻,“回到你兄长身边去,才是你的‘必要’。这里没有拜占庭公主的位置,只有瘟疫、背叛和注定流淌的鲜血。”
他的话像鞭子,抽打在我试图掩藏的心事上。是的,我的使命,我的来历,像一道无法抹去的烙印。但在这一刻,这些都不再重要。
“我的必要,”我向前一步,距离近到能看清他面具边缘细微的磨损,能闻到那混合了药味与一种冰冷金属气息的味道,“是看着您。不是在安全的耶路撒冷等待可能传来的噩耗,而是在您需要的时候,确保您还能喝到一口温水,还能在卸下这面具的时候,有一刻不必完全独自一人。”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的哽咽,强迫自己的声音保持稳定:“您说过,一块风化的石头,只要还在那里,就依然是基石。我想……看着那块石头。直到最后。”
内室里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军队集结的号角声,提醒着时间流逝。
他依旧看着我,那目光仿佛穿透了血肉,直抵灵魂深处。他在权衡,在判断我话语里的真意,在衡量让我跟随所带来的风险与……那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慰藉。
许久,他极轻地、几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深沉的疲惫。
“你会后悔的。”他最终说道,声音低哑。
“那是我的选择。”我回答。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过身,走向内室深处,那里悬挂着他那件轻便的、用于出征的镶钉皮甲和黑色罩袍。这是一种默许,一种无声的、沉重的认可。
我知道,我赢了这场小小的、却至关重要的对峙。但胜利的滋味,苦涩得如同胆汁。
行军的路途,是地狱在人间的显形。
离开耶路撒冷绿意尚存的山丘,便是一望无际的、被烈日炙烤的荒漠。热浪扭曲着视线,脚下的黄沙滚烫,每一步都像踩在炭火上。干燥的风裹挟着沙粒,无孔不入,钻进喉咙,刺痛眼睛,磨损着皮肤和意志。
我混在队伍末尾由侍从、医官和少量后勤人员组成的部分,骑着一匹温顺的骡马。即使如此,长途跋涉的艰辛也迅速榨干了我的体力。汗水浸透衣衫,旋即被蒸干,留下白色的盐渍。嘴唇干裂出血,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沙砾。
而这一切,与我偶尔远远望见的、中军那个身影所承受的相比,微不足道。
鲍德温四世始终骑在马上,那副银面具在毒辣的日头下反射着刺目的光,像一枚钉在苦难队伍前方的、冰冷的徽章。他挺直着背脊,黑色罩袍下的身形瘦削得令人心惊。但距离无法完全掩盖的细节,却昭示着他正在经历的炼狱——他握缰的手,即使用软皮手套包裹,也能看出极其不自然的僵硬,有时需要将缰绳缠绕在手腕上才能借力;他偶尔在队伍短暂休整时下马,脚步会有瞬间的虚浮,需要倚靠马鞍才能站稳;甚至有几次,我看到他微微侧过头,肩膀难以抑制地轻颤,仿佛在压抑着某种剧烈的痛苦或咳嗽。
他是在燃烧自己。用意志力对抗着病魔的吞噬,对抗着沙漠的严酷,带领着这支因主帅背叛而士气低迷的军队,走向未知的决战。
夜晚的营地,篝火点点,映照着一张张疲惫而茫然的脸。空气中弥漫着汗臭、牲畜粪便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伤兵营方向的**气息。我避开人群,用珍贵的水稍微擦拭身体,然后总会想办法靠近中军大帐。
我没有试图进去。只是站在阴影里,看着帐内烛火将那个清瘦的身影投在帐篷上。他很少休息,总是在看地图,听取斥候汇报,与仅存的几位可信将领商议。那身影时而凝立不动,时而因难以忍受的痛苦而微微佝偻。
随军的御医每天都会进入大帐很长时间,出来时,脸色总是异常凝重,手中端着的铜盆里,换下的绷带往往带着可疑的深色污渍。
我的心,随着每一天的行军,每一次看到他强撑的身影,而一点点沉入更冰冷的深渊。我知道,他撑不了多久了。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可能都是在透支最后的生命。
直到那一天傍晚,我们抵达了一片相对开阔的戈壁,远方已经可以隐约看到阿莱拉城堡所在绿洲的模糊轮廓。斥候带回消息,萨拉丁的大军就在前方不远,规模远超预期。决战的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致。
那天夜里,中军大帐的烛火亮到了很晚。将领们的进进出出,带着一种大战前的凝重与肃杀。
我像往常一样,守在远处。夜风很大,卷着沙粒,吹得帐篷猎猎作响,也吹得人遍体生寒。
将近午夜,将领们终于陆续离开。大帐内只剩下那个孤独的身影。
我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四肢都冻得有些僵硬,才鼓起勇气,端着一壶好不容易在篝火上温热的水,走向大帐。
守卫的士兵认得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默默地让开了。
我掀开帐帘。
里面,鲍德温四世背对着我,站在一张临时拼凑的简陋木桌前,上面铺着巨大的羊皮地图。他依旧穿着那件黑色罩袍,但卸下了皮甲,身形显得更加单薄。他没有戴面具。
银面具,被随意地放在地图的一角,在烛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光。
而他,正用一块布,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鼻,肩膀剧烈地起伏着,压抑着一声声破碎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闷响。那声音嘶哑,痛苦,带着一种生命急速流逝的可怕征兆。
地上,有一小滩刚刚咳出的、刺目的鲜红。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
他听到了我的脚步声,猛地转过身。
烛光下,他的脸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我面前。比上一次见到时,更加触目惊心。溃烂的范围似乎扩大了,那**的痕迹如同恶毒的藤蔓,侵蚀着他年轻的面容。而此刻,因为剧烈的咳嗽,他那尚且完好的右脸颊也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边还残留着一丝未擦净的血迹。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里面不再是王座上的威压,也不是内室里的疲惫,而是一种被剧痛和虚弱彻底碾碎后的、野兽般的狼狈,以及一种……被看到最不堪模样的、深切的痛苦。
我们四目相对。
帐内只有他粗重而艰难的喘息声,以及烛火噼啪的轻响。
他看着我,看着我局促地端着那壶温水,站在帐门口,像个误入禁地的傻瓜。
那一刻,没有言语。只有他眼中翻腾的屈辱与脆弱,和我心中汹涌的、几乎要将我淹没的酸楚。
最终,他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耗尽全力才维持住平稳的动作,拾起了桌上的银面具,重新扣回脸上。
当那冰冷的金属再次覆盖了他的真实,他仿佛也重新披上了那层国王的外壳。尽管那外壳之下,已是千疮百孔。
“出去。”
他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沙哑,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看着他,看着那副重新变得冰冷、隔绝一切的面具,看着他那双在面具孔洞后、依旧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痛楚的眼睛。
我没有动。
我知道,我看到了他最不愿意被任何人看到的模样。看到了那支撑着耶路撒冷的基石,正在从内部崩裂的真相。
但我也知道,我不能离开。
我向前走去,无视了他那句“出去”。我将那壶温水放在桌上,就在那滩刺目的血迹旁边。
然后,我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在温水里浸湿,拧干,递向他。
我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但我的目光,坚定地迎向面具后那双复杂的眼睛。
“陛下,”我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打破了帐内死寂的僵持,
“水是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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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行军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