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白雪未停,簌簌飘落。
容洵从醒来开始右眼皮便不停的跳,不免烦躁非常。
他落笔太重,墨水洇湿一团黑,正当他要换一张重新写,姚中明在门外道,“主子,荣王殿下来人请。”
容洵呼出一口气,把笔撂下,披上丫鬟递上的大氅,安排道,“拿上东西,即刻就去。”
白满川咽下苦涩的清茶时,容洵已经到门口了。
帷帐厚重,白满川令人撩开一边就退下,这个角度刚刚好将容洵净收眼底。
容洵手上提着一个盒子,白满川不在意那是什么,他只关心容洵衣裳是否单薄,还好,今天穿得够厚。
“洵儿,你来了。”
白满川唇色苍白,咳了两声,许是昨晚枯坐一夜受了风寒。
容洵看起来不太高兴,“生病了?”
“或许吧。”白满川朝他招招手,“过来些,我要看不清你了。”
容洵依言过去坐在床榻边,习惯性的抬手试温度,没有发热。
白满川目光眷恋,在容洵说一半时打断,“别说话,洵儿,让我好好看看你。”
“你在闹哪出……”话被打断,容洵无奈闭嘴,身子挪过去,凑近面前的人。
仔细看下来,容洵鬓边发丝有一根白发,不明显,这几日操劳过度所致,眉心处有一道细纹,这人动不动就皱眉,长出道皱纹不冤枉。
晨起时没照镜子,但白满川清楚,他是没容洵俊俏的,胡子没刮,眼底乌青,就这么见人,太丢脸了,会给容洵留下坏印象的吧。
白满川隐隐发觉自己手快没了力气。
可惜没时间收拾了,白满川问,“洵儿,我现在是不是特别丑,你是不是特别讨厌?”
容洵气笑了,“有病去治,天天在乱想什么?”
也是,容洵连他都不在乎,难道在乎他的相貌?
白满川拼尽全力昂起脑袋,和容洵挨得很近。
两人呼吸交融。
容洵垂着眼,眼底闪过不忍,“殿下,你要信我,好不好。”
白满川盯着容洵的嘴看了会儿,不知想到什么,歪了位置,吻在容洵下巴的位置,那里也有一颗痣,很小,很浅,轻易发现不了,容洵不喜欢和人太亲近,这颗痣只有他知道,只有他吻过。
药苦,万一传到容洵嘴里了可怎么办。
“殿下?”
容洵轻轻唤了一句,心里软下一片,白满川闭着眼没理他。
这个吻虔诚,不具任何侵略性,珍重,郑重,像在对待精贵的瓷娃娃,可怜兮兮又小心翼翼,带着讨好挽留的意味。
容洵不自觉抓住白满川的肩膀,右眼皮跳得更快,催命一般。
直到白满川剧烈的咳嗽终止这个吻。
容洵惊惧一抖,白满川身子健硕,别说大病,连患风寒上火这样的小病都屈指可数。
好端端的咳嗽什么。
不对劲,很不对劲。
不过马上容洵就明白过来了,这哪是生病。
明明是毒!
白满川中毒了!
一口黑血从白满川嘴里涌出,他无力支撑倒回床上,目光直直望着容洵,似有所语,又似不舍,一句话断断续续说不完整。
“洵,容洵,我,我爱,你,你别,别恨我,好,好,好不好——”
接着,黑血争相涌出,衣服上,脸上,身下的枕头便是鲜血,浓烈的血腥气冲入鼻腔。
容洵遍体生寒,朝野上处事不惊的临安候,不过须臾便冷静下来,他朝外喊,“姚中明!去找大夫,不对,去叫府医来!快!”
“是!”姚中明听出来情况紧急,来不及问,和荣王府下人匆忙行动。
容洵摸出随身带的保命丸,抖着手拆开喂给白满川。
药丸一喂进去,就跟着血水涌出来。
白满川张着嘴,大口大口的吐血,咽不进去,发不出声音。
容洵要急死了,恨不得自己变成大夫,他骂道,“白满川,谁他妈让你死了,我操了白满川,谁他妈让你死了,你觉得自己一死了之很大度是吗!你觉得自己很伟大很高尚是吗?”
白满川眼角泪水和血混合,耳边嗡鸣作响,他听不清容洵的声音,只看到容洵眉头皱的比往时都紧,他从没见过容洵情绪这么激烈的样子。
白满川视线模糊,残存的神志使他颤抖地伸手,他想给容洵揉平眉头。
是因为他吧。
是的吧。
雪停了,天放晴,床边一缕阳光洒进来,打到容洵眼皮上。
好安静,有白满川在的地方不该这么安静。
血糊了一脸,与容洵记忆里的模样有些出入。
他不知道白满川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白满川是从哪里找来的药。
连大夫都没来得及看一眼。
姚中明驾着府医赶到,气喘吁吁,他家主子背影落寞,一瞬间宛如老了二十岁,荣王殿下被挡住了,他瞥见一只手垂落。
还是晚了。
府医方一下地,直接瘫倒,涕泪横流。
姚中明试探着问,“主子,您还好吗……”
容洵隔了许久才张口,“我没事,你们下去吧,这件事,先压着。”
出口沙哑,姚中明心里担忧,但眼下更应该打起精神,切莫走漏风声才是正事。
姚中明应声,领着吓坏的府医退出去安排了。
荣王殿下实在荒唐。
出了这事,他都不由伤神,更别提主子了。
一张纸随风飘到容洵面前,字迹娟秀工整,白满川的字也不知是和谁学的,和他整个人狂放不羁的气派完全不符。
容洵捏起这页薄薄的纸,他自言自语道,“你写的啊。”
白满川合着眼,当然说不了话。
“好吧,让我看看你能写点什么。”
容洵朝他笑了下,垂下眼去。
“卿卿见字如面,往岁之事,诚吾亏负于卿,卿怀恨,固其所宜。然吾爱卿之心,至纯无妄,吾亦绝无憾意。纵岁月复返,吾犹必为之。
今兹一去,恐再难相逢。吾有数事嘱卿:五皇子登基之势,已然笃定,然二皇子虽势稍弱,亦不容轻忽,卿务必倍加谨慎。吾于城外蓄五千死士,持吾令牌即可任意调遣,令牌所藏之处,卿自知之。朝中诸般人脉,卿亦明晰。吾另付名单一纸,俱是可信者。
吾殁后,无需厚葬,惟愿与卿殁而同穴。卿当为吾守节,吾于幽冥亦会凝目顾卿,切莫另觅他人。且需善自珍重,冬日添衣,夏日避暑。吾知卿志不在庙堂,待诸事平定,觅一桃源之所,安然度日。勿念”
“……”
容洵笑了笑,“你真不讲理。”
他将信细细收好,“好吧,答应你了,你不讲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主子!”
姚中明惊慌失措的声音传来,“主子!二皇子,二皇子带人闯进来了。”
门骤然被大力推开,姚中明气喘吁吁的抬头,忽的一怔。
“主子,你……”
容洵脸上遍布泪痕,新泪覆盖在干涸的旧泪上,一双眼赤红,唇色苍白,像是大病未愈一般。
姚中明不敢说话了,这样的容洵他只在先皇后死时见过。
先皇后是何人?那可是容洵亲姑母,养他成人胜似亲娘的人物。
那时的容洵消沉了半年有余,还是有荣王殿下在的前提下。
可现在……
容洵察觉到姚中明的眼神,抽出帕子将脸上泪痕擦净,冷静问道,“来人说什么了?”
姚中明闭了闭眼,难于启齿,“叛国。”
枝头麻雀叫个没完,蝉鸣声格外聒噪。
白满川缓缓睁开眼,毒药发作时肝肠寸断的痛苦仿佛还残存体内,脑袋疼的要炸了,他扶额起身,茫然地环顾四周。
钱塘风光。
淡青色的帷帐挽起,一枝青翠的枝丫探入屋内,不知名的鸟儿于树上嬉戏,桌案上摆着兵书游记,他的佩剑安安稳稳的躺在他身边,偶尔还听得见外面叫卖声。
这里是——
阴曹地府?
白满川晃了晃头,一时摸不清是什么情况。
难道他没死成?
“大人,到时辰了,您该起了。”
这句大人十分熟悉,他还没封异姓王前只是个将军,朝堂上都称呼他“大人”。
白满川心念一动,忙急匆匆的下榻照镜子,连鞋都穿上。
镜中男人绷着脸,五官冷峻,下颌线锋利,薄唇挺鼻,不笑时看得人脊背发寒,曾被戏言“万里枭雄阵前花”的定北大将军。
白满川瞪大双眼,他眉间还没那道为救容洵留下的疤,这是年轻时的自己,确切来说,是十五年前,随君下江南时!
他竟然回到了十五年前,回到了和容洵相遇的这一年!
白满川满目惊骇,他伸手照着手臂掐了一记。
疼,不是做梦。
他真的返老还童,回到过去了。
丫鬟没等到回话,再说了一遍,“大人,您该起了。”
白满川推开门,还没从中反应过来,他语气带着察觉不到的急切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丫鬟吓得打颤,壮起胆子回话,“回大人,今日是六月十五,方才圣上传唤您饭后同游西湖,奴婢特来禀报。”
六月十五,同游西湖。
不正是他对容洵一见钟情的那天吗!
所以说,他现在还没见过容洵,还没为容洵神魂倾倒。
一切,还没开始。
白满川狂喜,他旁若无人的咧嘴笑了。
丫鬟更害怕了,这位大名鼎鼎的小将军,怎么是个傻的?!
送走胆战心惊发现天大秘闻的小丫鬟,白满川笑不拢嘴。
苍天有眼!
叫他白满川有机会重新来过。
上一世,他为了情爱坏事做尽,蠢态百出,到头来空欢喜一场,人家压根不稀罕他。
这一世,任容洵怎样,他都不会在掺和了,容洵不是不喜欢他吗,那他就离得远远地,再不碍眼。
有了十几年的阅历和上一世的记忆,这辈子他会更早回到荣王的位子,甚至,能更进一步!
白满川眼底透着兴奋的光芒,脸上的笑就没消下去过,也看不出他到底是因重生而兴奋,还是因能再见到容洵而兴奋。
太不稳重了,白满川咳嗽两声回过神。
今日还要与圣上同游西湖。
同游西湖……
白满川抿紧唇,故作镇定去挑衣服。
这个时候他还不注重外貌,带来钱塘的没几件漂亮的,不是利落的劲装,就是将军服制,白满川很不满意。
不是为了什么。
只是容洵眼光高的很,他就穿这?怪招人笑话的,不体面。
白满川冷下脸,叫来守在门外侍奉的丫鬟吩咐,“去成衣铺子买几件衣裳来,还有首饰佩子。”
丫鬟不明所以,愣愣道,“是,大人要什么样式的?”
她被派来侍奉白满川有半个月了,此人不似传闻里的凶,一点也没有架子,几乎从没找过她们,这还是头一次从这位爷嘴里听到安排。
只是买衣服?
白满川瞧起来不像爱打扮的人物,平日一身黑,穿什么都随意的很。
白满川凝眉,一句“随便”到嘴边转了个弯,“要素雅些,那群文人学子喜欢穿的那样。”
“……”
“是,奴婢清楚了。”
白满川遗书翻译:“当年的事是我对不起你,你恨我是应该的,但我爱你的心不假,我不后悔,如果重来一次我依然还会这么做,今日一别无法与你再相见,我有几件事叮嘱你,五皇子登基局势已成定局,但二皇子虽势弱,仍不容小觑,你要千万小心,我有五千死士在城外,以我令牌可以随意调令,令牌之地你知道,朝中人脉你都清楚,我另付一页名单,都是可以信任的,我死后,不必风光大葬,但愿与你死同穴,你要为我守节,我在地下会看着你,别想找别人,要照顾好自己,冬天加衣,夏天避暑,我知道你志向不在庙堂,等到尘埃落定,寻一世外桃源,好好生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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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