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瑾,酉时了,回家歇息吧。”
容洵回头,衙署门帘撩起,外面走进一个青年。
青年身量颀长,生的一副好样貌,面如敷粉,目若朗星,鼻梁挺秀如远山,唇线分明总含着三分笑意。
礼部侍郎不知什么路子的远房侄子—裴笙。
这小子是个缺根筋的,礼部侍郎有意要扶持他,偏不要,扭头上了战场,倒也争气,能活着从血雨腥风里回来,不大不小的军功挂了个郎将职位。
御林卫关系好的笑话他,裴笙也不恼,日日巡视练武不亦乐乎。
直到容洵这个比他还缺根筋的侍中独子来了,裴笙仿佛遇到知己,当天约他下职去喝酒,推杯换盏间,觉得容洵格外合他脾性,越聊越上头,最后走时脚步都迈不稳。
两人简单行了一礼,容洵笑了笑,“驰墨。”
驰墨是他的表字,裴笙颔首,“明日轮到你休沐了,我见你这几天和他们没说几句话,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顿饭,就当活络活络关系了。”
御林卫沿袭旧制“旬休”,每十天休息一天,公务繁忙,他从早忙到晚,连应酬的时间都腾不出,这一晃居然已经过去十天了。
他初来驾到,要不是有裴笙这个“老人”撑场子,保不齐要受些磋磨,裴笙是好意于情不该拒绝,况且能和能和军中的人搞好关系,何乐而不为。
容洵点点头,“既是驰墨相邀,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核对完文书,两人又清点了一遍鱼符,等容洵确认交代清楚无疏漏后,天已经要暗下来了。
匆匆打完招呼,容洵赶着出宫,容家给他安排的侍从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和上一世一样,面前是个叫容伊的少年,他爹信任的老奴之子。
容伊端正的行了一礼,他年纪不大,脸上婴儿肥还没消,活泼好动,举手投足间还带着孩子气,他以往都是跟着老爹身边干杂事,咋一分给容洵紧张极了。
容伊记事时,容洵这个容府唯一的公子已经去钱塘学武了,这会才回来就被皇上亲封郎将,势头不小,他还担心会是个不好相与的人。
开始还憋着天性规规矩矩,这几天相处下来,结果大大相反,容公子性温良善,还会给他买喜欢的点心,于是痛痛快快卸了伪装。
容伊行完礼后便按耐不住了,笑盈盈道,“主子,您今天出来的好晚,醉春堂的芙蓉酥就要卖完了!”
容洵从荷包里摸出几两银子给容伊,“你去吧,我自己逛回去。”
容伊犹豫再三,在容洵“无妨放心”的目光中,终归是贪食,惦念喜欢的糕点,拿了银子喜气洋洋的答应。
傍晚,长街上行人依旧不少,铺子小摊瞧着天色,慢悠悠收拾东西归家,希望能再卖出一份。
容洵有意躲清静,拐进一条巷子,打算绕远路,忽的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他面色一顿。
他才回京都,是谁盯上他了,难道真是因为势头汹涌遭人嫉妒了?
无论因为什么,这里离长街不远,隐约还能听见南衙的人巡逻的甲胄摩擦的叮当声响。
这人如若要在这对他动手,那也太蠢了些,在这种人手里栽跟头,容洵觉得亏得慌。
身后男人毫不掩饰,这边人少,就迫不及待的靠近他。
容洵凝眉,不动声色的慢下脚步,他功夫不差,和这人对上未必没有退路。
男人就这他身后两三步远,容洵甚至能感受到男人炽热的视线。
“洵—”男人伸手,一句话还没说完,容洵单凭本能抓住那只手,转身反扭住,猝不及防的压着人背过身去。
动作行云流水,连半息不到。
男人闷哼一声,没有反抗的动作。
容洵很想质问他是谁,耳边骤然响起男人熟悉的声音,“洵儿,不就是碰一下,至于要谋杀亲夫吗!”
容洵瞪大眼睛,“白满川?!”
这家伙起了什么恶趣,不声不响的跟踪他一路干什么?
一炷香前,白满川堵在容洵下职回家的必经之路上,见容洵打发掉侍从,恶从胆边生,想着给他一个惊喜。
他算准了明日容洵休沐,放到别的时候,白满川害怕耽误容洵休息的时间,不舍得找来纠缠,哪怕他在白府闲的要长蘑菇了。
分别数日,好不容易有机会和心心念念的人亲近一番。
隔着一段距离。白满川看着还没来得及换下深绯色圆领袍衫官服的男人,憋得心痒痒,不曾想容洵竟没认出他,还下了狠手。
思及此,他顿觉肩关节一痛,白满川回头嫌弃眼皮委屈的看人一眼,“其实有点疼。”
容洵一惊,忙松了手。
“你干什么吓唬我?”
白满川揉着一瞬锐痛的地方,扭伤罢了,并无大事,但听了容洵硬邦邦的话,计上心头,卖起了苦肉计,“骗你的,真的好疼啊!”
他演技逼真,一双眸子盈满热泪,欲语还休,既可怜又倔强的目光看得容洵心神一颤,二分信成了八分。
容洵懊悔道,“对不住,我不知道是你。”
他忙慌乱上手检查白满川的肩臂,师父早年教武时教过他一些摸骨,可他摸来摸去也摸不出个所以然,不由神色沉重。
难不成是什么疑难杂症?
直到耳畔传来白满川一声轻笑,他才反应过来被白满川戏耍了。
“白满川!”容洵气道,“你吓唬我不够,还要再耍我玩一遭才满意?”
白满川悻悻敛了笑,默不作声的抽了抽手,没抽动。
眼看着容洵当真打算谋杀亲夫,白满川正色道,“我有正事和你说。”
容洵虽不大想放过他,但正事当前,还是松手了。
两人拐进灯火通明的醉春堂。
京都酒楼饭庄无数,其中醉春堂排前三,赫赫有名,以糕点美酒自居,除醉春堂外,另有以歌姬舞娘闻名的闻香榭,富家纨绔子弟尤为喜爱,以茶水杯盏闻名的松间月,文人墨客多之。
此三者,无一例外——
极贵。
华灯璀璨,三层高楼玉砌屋檐,朱漆大门外悬着两盏丈高的走马灯,绘着鎏金纹样,转起来时金辉流动,映得门楣上“醉春堂”三个颜体大字越发浑厚夺目。
离老远,都能听见楼里杯盏交错,女娘歌声。
容洵换手而立,无言看了白满川一眼。
白满川不明所以,“怎么了?”
“你请我?”
白满川挑挑眉,“当然,二郎给你补上次钱塘没请成的饭。”
容洵道出他忽略的事实,“有钱?”
“管够——”白满川一顿。
他好像还就是不富裕。
这个时候他和白家关系闹得僵,早就找借口不给他月历了,常年打仗,国库空虚,发下来的军饷东缺西少,他半生家当也全都填补军中窟窿用了。
更何况他来时没想太多,手上现钱不多。
白满川强装镇定,“够,二郎还能连饭都管不起?”
大不了让闻竹过来救场。
容洵轻笑一声,没多说什么,跟着他进去了。
两人要了二楼一件偏僻雅间,这里听不见楼下的乐曲声,格外安静。
白满川铁了心要装大款,点了一桌菜外加两壶酒,容洵在一边欲言又止,终是没开口打断白满川的积极性。
饭菜上桌,依旧全是容洵爱吃的。
容洵不易察觉的长眉一蹙,很快恢复往日模样。
他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问,“是什么正事?”
白满川给他盛了一碗汤,这才不疾不徐的说,“皇上有意要收虎符,我早有预料,只是明明不该这么快才对。”
战事平息,但边疆蛮夷明显是不服气,不过是因为冬日将来,草原物资匮乏,暂时休战罢了,待到春暖花开之时,必回卷土重来。
上一世确实如此,来年入夏,蛮夷大皇子频频袭击边境。
再者西洋几次三番派使节来探底细,是和是战还不一定,又正值民心高亢,人人识定北将军救世神将。
在这个节骨眼夺了他的虎符,来日万一敌袭,按大周武将的匮乏程度,上战场的还是他,岂不多此一举,不怕削减民心?
这动动脚指头便能想明白的事,昭宁帝干什么要多此一举。
容洵捧着汤,没喝。
他道,“恐怕他从你回来,皇上就想着收兵权了。”
“或者——”容洵垂下眼睫,“他不止想牵制你这么简单,还想对宸亲王下手。”
相比白满川这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昭宁帝显然更忌惮心狠手辣的宸亲王谢长明。
谢长明前大将军独子,一家上下包括他母亲全战死沙场,从小就在军帐里长大的,更是年仅而立出头便受封异姓王。
如今年及不惑,无子无女,看中了白满川,有意培养,前几年分了一半虎符,将北疆大权交给白满川,驻军江南道一带。
说一句不夸张的话,军中不识有天子,谁人不知宸亲王,北疆就像谢长明家养的私兵,他站在那,不用虎符也能发号施令。
白满川也考虑到这一点,他一噎,“晚了。”
宸亲王就要回来了。
白满川了然,宸亲王此次回京,恐怕是要永远留在京都了,昭宁帝使出全身力气也会留住这么个祸害。
不管是挑错误革职,还是干脆斩草除根,届时全凭昭宁帝心情。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昭宁帝一面着手夺白满川虎符,一面召谢长明回京,扣到自己底盘下,轻飘飘的挂个虚职,借口收了虎符。
于情于理,给了高官,给了厚禄,并没有亏待他们,任谁也找不到疏漏。
不过是成了白吃皇粮的空头将军。
白满川有些动气,“他就不想想,万一我们撂挑子不干了,到时候谁给他打仗?”
容洵凉凉道,“马上就要科考,听说,今年要开武科。”
“武科?”白满川一愣,“他不会是想——”
难道,昭宁帝野心大到,连在朝中安插寒门也不能满足他了吗?
还要亲手培养一个为他所用,任他摆布的寒门将军?
容洵不置可否,“培养一个盖世将军,在北疆需要十年。”
“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鲤,少年儿郎追名逐利,只要帝王想,无数良才皆于黄金台下,所不敢想象的资源挥手而下,还怕堆不起来一个统帅。”
白满川在北疆十年,见过多少厉害人物,自然明了并非将才少,而是没那个机缘和运气罢了。
这种对话在前世不少见,沉重的话题揭过,两人食欲不减,一顿饭吃的香。
容洵踏出房门,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撞的他一个踉跄,他看清那人的脸陡然一顿。
男人红着脸被一个红衣女娘扶起,他朝容洵拱拱手当赔罪了,转头一手搂住女娘,一手抓着酒壶跌跌撞撞的走远了。
白满川跟上来,拉着容洵上下看看,担心问,“伤着了吗?”
说着,他抬头,哪里还有那男人的影子,白满川咬咬牙要追上去,被容洵拦住,“我又不是瓷娃娃,没事的。”
在白满川眼里,容洵漂亮又干净,得时时刻刻精心护着,不是瓷娃娃是什么?
他不甘心收回拳头,“我去结账,你等我一会,送你回府。”
小厮瞧见人出来,迎上前送人。
白满川给钱时,小厮蓦然怔了一会,在他和容洵两个人身上左右看看,不知道贵人是真不记得了,还是什么意思。
银子不是付过一遍了吗?
付钱的这位官爷不说话,小厮思虑须臾,看向容洵道,“这位官爷已经付了。”
“?”
白满川眨眨眼,容洵摸了摸鼻尖,不尴不尬的下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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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