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夜,灯盏的火光调得很低,云倦把梳子放在手边坐好,坐在木椅上,安安静静等着门那边的动静。
今夜是休息日前一夜,上次师兄晚上来也是这个时辰。
这一周她留了心眼去看白日里的师兄——
自从那天清晨谢知遥帮她梳头之后,两人的关系缓和了不少,当然关键点还是在谢知遥那边。
他些许恢复了往常那般温和的模样,也会对云倦多说几句话了,但每每当云倦说谢谢的时候还是会瞪她,然后又叹气,最后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那本蓝色封皮的书背对着她翻看。
事情似乎并没有解决好,但上一次的缓和总觉得和夜晚谢知遥来敲门有关,所以今夜云倦便早早地收拾好等着他了。
果然,门口处又传来动静。
来人先推了一下门,随即便发现云倦并未锁门,露出了条缝隙,一只眼睛望了进来。
带着笑意的眼底按着一丝说不出的异样,就像是深渊想将屋内仅存的光亮也吸入其中,随后是喉间发出来低沉诡谲的一声:
“小月亮——”
饶是知道这就是师兄,可就隔着门缝对望听到这一声还是让云倦打了个寒颤。
他从门口进来,目光先在屋里转了一圈,看到她并未上床,而是规规矩矩坐在桌案旁,桌子上还摆着小梳子的时候,唇边的笑意便慢慢深了些。
“在等我呀?”
她没答,只抬眼看他,眼珠黑得很净,亮在里面不外溢。
谢知遥的笑意依旧,往前一步,指腹把她鬓边一缕散发抹到耳后。
“小月亮——”
“今夜,让师兄替你梳头?”
云倦点了点头,背过身去。
谢知遥拿起小木梳,从发尾顺到发顶,先理顺再分股,耳后各取一缕绕过发根,把余发绾成双环,收得齐整不见毛糙,髻心按平又托起半分弧度,末了把架子上的水镜端到灯下调正,轻柔地将她的脸拨正。
“小月亮,看看可好?”
她看了看镜子里自己精美的发髻,又看了看镜中盯着自己笑意很足的谢知遥,心里生出一点疑惑,却并不说。
谢知遥仿佛看懂她的眼色,又笑着用指尖轻点她额头一下,语气温温的,可尾音压得更低了一些:
“别把我和他混在一处,我可比他——厉害多了。”
似还有些骄傲。
云倦用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发髻,心里有点复杂,没想到发现了师兄的秘密,或许还是个大秘密。
黑色的眼睛眨了眨,开口道:
“除了我,还有别人知道吗?”
谢知遥把她颈后细发拢好,目光在案上一转,觉得还少了一点点装饰,若有一枝细银的小簪,配一缕浅色流苏,或在双环中央点一朵素绢花,会更合适。
“没有,只有小月亮知道。”
云倦呆呆地点了点头。
若是白日的谢知遥看到云倦这样一定又要瞪她了,但晚上的谢知遥却表现得很满意,指尖缠绕上发尾的小辫。
“小月亮不喜欢这样的师兄吗?”
云倦轻轻摇了摇头,虽然晚上的师兄行为举止有点怪异,对她过分亲昵,还爱给她梳头,但是这也是谢知遥,是她要亲近的对象。
“那和白天的我相比,小月亮更喜欢谁?”
好像是个陷阱问题。
“…师兄一直都很好,对我也很好,我都很喜欢。”
云倦发散思维地想自己现在这样像是什么话本里的浪荡子,对着两个为他倾心的女子说出你们都很好,都是我的挚爱这种话。
可问这话的人是师兄,亦兄亦师,这样的比喻是相当僭越了。
身后的谢知遥好似也不大满意,嘴角向下一撇就是一副委屈的模样。
“可是我希望小月亮更喜欢我一点。”
“……”
云倦有点要冒冷汗了,虽有多世的经历,但是从未了解过遇到精神分裂的人应该如何应对。
幸好夜晚的师兄虽怪异些,但似对云倦却是有着极大的宽容。
“不逗你了,小月亮只要喜欢师兄就可以了。”
抚摸发丝的动作停住,转而捏住她单薄的双肩,将头低下靠近云倦的耳边,换了一个问题。
“小月亮,修仙开心吗?”
这个问题白日的师兄也问过,但云倦当时“好学生”的作答似乎让谢知遥不太满意,如今又听到这个问题,云倦决定换个思路,诚实一点。
“还行,没什么开心也没什么不开心的。”
修仙之路漫漫,云倦上一世就已经经历过了,她已经一眼望到过尽头也走到过尽头了。
如今重来不到半年,却也未萌生出任何要改变的想法——灵根与天赋早已定死,说她不思进取也罢,但云倦确实对于修仙的态度其实是可有可无了。
不过夜晚的谢知遥关注的重点却不同一点,他的力道微微加重了一些,从身后靠近云倦的样子让她想到了久远的一个民间诡异传说——狼搭肩。
旧话说,夜里走路要是有人从背后搭你肩膀,贴耳问你冷不冷,千万别回头,说是会被吓掉魂;装作没听见、不理不应,也就没事了。
但谢知遥不是眼冒绿光还吐着舌头的饿狼,他依旧是笑着,语气里带了些冰冷。
“是谁让小月亮不开心啊?告诉师兄好吗?”
云倦不确定这种状态下的师兄若她吐露出几个姓名是不是就立马上门为她“报仇”了,何况云倦说的也是“没什么不开心”。但……云倦转了一下眼珠子,也学着谢知遥先前一般眉头微皱嘴角向下拉,一张委屈巴巴的小脸转头看着旁边这只搭肩的“饿狼”。
“是师兄,师兄让我不开心了。”
“我?”
谢知遥微微瞪大了眼,但明白云倦说得是谁之后表情瞬间冷了一瞬,那四个字又冒了出来。
“不知好歹。”
“师兄?”
虽离得很近,但谢知遥骂这句话的时候都没张口,所以云倦并不清楚师兄在那里哼哼唧唧什么,只是他表现得有点为难。
“只与师兄亲近不好吗?”
没料到师兄的症状这么严重,根本不把白天的自己当成同一人,但是云倦还是得努力,她继续一副小可怜的样子。
“可如果白天的师兄烦我了,厌我了,我就会被赶出去,不能再见到师兄你了吗?所以师兄教教我吧,怎么让你……白天的你开心点,也不要让我不开心了。”
云倦口中“为了要见到晚上的师兄所以得讨好白天师兄”这种说法让谢知遥十分受用,但他还是不开心,起身抓住云倦的发髻,将她的头转了过去,开始仔细地拆解刚刚编好的头发。
“师兄,你就告诉我吧~”
“师兄,我的好师兄~”
可谢知遥的动作未停,一边听着云倦的撒娇哼着小曲儿一边三下五除二就将她的头发拆散梳顺了,末了一根手指又点在她的额头上,笑着说:
“夜深啦,小月亮又到了睡觉时间喽~”
困意突如其来,想来上一次也是师兄故意的。
云倦还想努力一下,但她总有半途而废的好习惯,所以眼皮都未再睁一下身子就软下来了。
谢知遥接住了她,轻柔地将她抱到床上,将小师妹塞进了被窝,将要离开的时候手指被拽住了。
“师兄……”
云倦还闭着眼,嘴里含糊不清,手上的力气也很小,拉了一下就松开了。
谢知遥心中一暖,将她的手放了回去,抚平她被子上的皱褶,低低地说:
“下次还让师兄给你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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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知遥练完剑背着手站在院子内,看着尚未亮起的天边,少有地发了会儿呆。
今晨醒来又觉身上哪儿不对劲,衣襟上还添了些许污渍,可昨夜就寝前明明是干净的,莫非床榻哪处不洁而未曾察觉?
门“吱呀”一声推开,一个小脑袋瓜探了出来。
“师兄,早。”
谢知遥回头轻轻颔首,见她发髻已梳得整整齐齐,怀里揣着的梳子好像硌得慌。
“嗯,今日你倒起得早。”
谢知遥说完又转过身去,背影在初光里清清冷冷,肩线疏朗,像被露气洗过。
怎么还看出来几分寂寞。
忽地想起昨夜那个谢知遥临走时说的最后一句,虽迷迷糊糊记不全了,仿佛又有“梳头”二字。
云倦挠挠头,脚尖一转回了屋。
谢知遥觉着自己有些幼稚,近来同云倦较劲也着实幼稚。
她还是个孩子,还是书本里怎么也找不出对策的那一种。
他也想与云倦缓和,若她真肯露出些天真可爱——其实她常常也很可爱。
可每见她守规矩、尊师重道的模样,他便不大愿意主动开口。
但上次休息日她来找他梳头之后,他也觉着时机差不多了,既然她先迈了一步,当师兄的也该借坡下驴。
当时原想第二天叫她起床时就顺势提一句,替她梳头,再好好谈谈。
云倦这样懂事的孩子,既然肯先开口,只要坐下来认真说一说,她总会放下几分戒备,享受一段短短的孩童时光,再大些在这青霄门就没这么闲了。
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这一周事多得很,他几乎日日只来得及做了早饭叫她起,再匆匆下山去忙。这阵子她去上学都用他给的一块玉牌,含着灵力只需她握住便可疾行。
但也不知道会不会在使用的时候遇到什么困难又不和他说。
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他就更难再提,他也说不清为何这点本来简单的小事,如今却总压在心里,硬要同一个小孩子置气。
大概小孩里也只会出一个云倦吧。
他叹了口气,袖中还藏着前几日下山买的钗花和丝带,这段时间也专门学习了一下如何给小女孩梳一个漂亮的发髻。
当时忙起来总想着等等,明日再说,这一忙竟又到了下一回休息日。
屋后传来水声,她多半又去打水擦桌椅了。为照顾他这点爱干净,她的屋子也总是清清爽爽的。想起先前去新生宿舍接她时,那里的陈设可从未锃光瓦亮过。
屋门再度开启,云倦的脚步声很轻,像怕惊到他,滴水落地的细响在他心里泛起一圈圈涟漪。
罢了,她是孩子,我又不是。
他准备把梳子和钗花从袖里取出,干脆递给她,想来她也会开心——就算是装的,但也算顺着她给的台阶走下去。
“云倦,我——”
“师兄,头发湿了。”
云倦慢慢走到师兄前站定,发梢一绺一绺沾着水,顺着颈侧贴下来,像一只刚被雨点打湿的小黑猫,眼睛本就大,此刻黑白更分明,湿意把瞳仁衬得圆又亮,抬头看人时更有几分小兽乖顺的样子。
一只手还拿着水镜背在身后。
“怎么这会儿才洗头?”
“昨晚……忘了。”
说话的时候眼神闪躲,云倦不大会撒谎。
谢知遥记得她开门时发髻收得利落,也不见半点污渍,话到舌尖又收了回去,两个人便都装作没提,像是默默认下这一点小小的心思。
“来吧,让师兄帮你弄干。”
谢知遥说着抬手,掌心一翻,温和的灵力自指间拂开,从发尾一路吹到发顶,水珠细碎地退了下去,鬓角被拨得服帖,后颈也暖了几分。
他从袖中取出一把小木梳递来,梳齿细密而匀,边棱都被细细打磨过,梳脊上浅浅刻着两朵并蒂的小花,纹线干净,像是方才才从好铺子里出来,连光泽都新鲜。
“前几日下山看见这把小梳,想着合你便买了。”
他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瞬,向前一步,低声道:
“今日,让师兄替你梳?”
云倦“嗯”了一声,坐到镜前,把背脊挺直。
谢知遥立在她身后,先顺一顺再分一分,把软发拢起绾好,丝带绕过去轻轻一束,钗花按在发心处,动作不急不缓,镜中人影跟着一收一放,细碎的光在丝缎上跳了两跳便安静下来。
他边梳边想,小孩子的头发果然又软又细,滑得像要从指尖溜走,上回只顾着心事,竟没留意到这点,只是发尾处还略有些干,色泽也淡一两分,终究长身子要紧,这些天托食堂大叔多给她添几样荤素还是不够,索性往后让她回院里吃午饭也好,他来做便是。
总算是在这一次没浪费天才的名头,上一次梳头发用了很久,但这次成型时不过几笔,镜里已是个别致的小发式。
后脑绾成双环,心口以素绢花点睛,侧边压一支细银小簪,丝带从环下穿过在颈后打了个不大的结,耳后各留一缕轻轻贴下,俏而不繁,正合小姑娘年纪。
他把最后一缕流苏顺直,和她一同对着镜子看了看,唇角微弯:
“师妹,喜欢这个样子么?”
云倦看着镜子里的样子,感觉与夜晚的谢知遥编的发型别无二致,只是多了一些装饰物。
那现在回答谢谢的话,师兄会生气吗?
还没等云倦想到要说什么,谢知遥把水镜搁到一旁,沉了沉气,忽而半跪在她面前,仰起头看向她。
“小月。”
谢知遥伸手把她的小手托在掌心里,指尖并不似往日那样凉,或许是方才运过灵力的缘故,掌心透着暖意。
“这段时日,是我不好。”
“如你所想,我脾气不算差也不算好,遇到拿不准的事就容易别着劲儿。你又总是太懂事,我一急就想教你,可越想着怎么教越不像话,我也读了几页书,学不出个章法,倒让你跟着受了冷眼。”
他垂下眼,把她的指尖轻轻合了合。
“你还小,该有小孩子的样子,你愿意守规矩,师兄高兴,可不必事事都当成规矩,饿了就说,累了就说,被谁欺负了就说,想笑就笑,想玩就玩,别处处看我脸色。”
“还有,你别总说‘谢谢’。”
他看着她,目光很认真。
“我不是不要你的礼数,是怕你把礼数当成了距离。以后你点个头就行,或者给我一个眼神,我就知道。”
他顿了顿,还是把心里那点别扭讲清楚。
“我也会改,不再摆脸色给你看,不再动不动皱眉瞪你。哪天我又犯了,你就拽我袖子——像那天一样,拽一拽,我就记得了。”
“至于吃饭,如今周师妹在掌门那儿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你中午就回院里吃午饭,好不好?”
“那块玉牌继续带着,握紧了就不怕赶不上课,我有空就去送你,中午也能来接你。晚上我在门口等你,晚了也不急。”
谢知遥说了这么多,眼前的小孩依旧端坐着,呆呆地看着他,总是一副神游的模样,但他知道这只是云倦在思考的表情。
他抬手欲抚上云倦的脸颊,确认云倦没躲开后,才轻柔地将她的碎发捋到耳后。
“云倦,我不是要你变成另一个人,我只是想让你在我面前可以不那么辛苦。师兄会学着当个合格的师兄,你若不嫌弃,就多给我一点时间。”
云倦忽然前倾,把头埋进谢知遥怀里,力道不重,却抱得很紧。
谢知遥先是一怔,心口像被什么轻轻一按,随即松下来,抬手覆在她后脑摸了两下,勾起嘴角。
“今日多教你一些,好不好?”
“好。”
谢知遥起身先去灶房做今日的早膳,经过刚刚的事情,决定早上也给云倦准备一碗药膳汤,孩子身子骨弱,抱起来也没几两肉,还是得补补。
云倦被留在原地,水镜里的嘴唇略微弯起然后又放下。
如此心直口快,能把心中的想法都说出来,十八岁的谢知遥果然也还算个少年。
这么快就消气,这么快就释怀。
果然,他是孩子,我又不是。
双方都觉得对方还是孩子。
养小孩养小孩,喜欢养乖乖的小孩,嘿嘿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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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小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