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谢知遥的“冷眼对待”其实并未让云倦的日子起什么波澜,反而比先前更舒适了些?
早上是师兄准备早膳,而且不许她太早起,醒了也不许出门,必须等他把饭食端好才能出屋,久而久之她便学坏了起居,赖到他敲门才慢吞吞睁眼。
午饭仍是自己在食堂用,可自打某一天师兄不知为何又出现在食堂里并发现杏儿这一阵子都不在之后,她碗中的菜色便总比旁人多一口荤腥,偶尔还添上一碟味淡而药意温润的药膳。
问起食堂大叔,大叔只把勺子在锅沿上一磕,神神秘秘地冲她一笑,道:
“有人关心着你勒,小娃儿只管吃就是了。”
下午下课,谢知遥也会准点出现在门口,若留得久一些便会直接进屋寻她,替她把小挎包提起来,再给她一个不轻不重的眼神,带着她回去。
晚上做完课业也必得经他过目,笔迹写得东倒西歪也要改到顺眼,然后就被赶去熄灯睡觉,灯盏若是再亮起,必会得到一声冷冷的轻咳,紧跟着那四个字落下来——
“云倦,睡觉。”
唔……是好冷漠却又很关照的师兄。
只是灯灭得早,她也一时睡不着,缩在被子里摸那根红腰带。
云倦想着自己也得讨好点师兄打破一下僵局,可她又不知道他究竟喜欢什么,于是前些时日的小考里多用了一分心,成绩稍好些,按旁人的期待升入了甲班,正好掌门要长待门中一段时日,杏儿就不去甲班了,这个名额便落在了她身上。
晚上和师兄提了这事,还把试卷上长老欣慰的评语拿给师兄看。谢知遥只是接过扫了一眼,淡淡道:
“还不错。”
搞得云倦当时并不知道师兄到底是满意了还是不满意,不过洗漱过后回到房内,就看到被镇纸压住的试卷,上面还有对于云倦做错的地方用红色的朱砂笔写了批注,旁边放着一根红腰带。
门派发放的其实也就走个过场,用的腰带都是统一的粗麻布料染不同的颜色方便区分,但这根红腰带的面料细而柔,显是上好的熟缎,指背轻轻一拂便有极细的“沙”声在指尖里散开,里层熨得平平整整,边沿一圈极细的金线暗缝成回纹,不刺眼,却一动就有暖意从缝隙里渗出来。
谢知遥还是对她这么好,可到底也不“报复”她,怎么才算气消了呢?
云倦很苦恼。
今夜月色高悬,院里极静,连虫鸣都低了下去,正昏昏欲睡之际,房门被敲响。
先是一声,继而两声,末了来人似也不耐,掌心在门板上一拍,声音顺着木纹震进被窝,她整个人都跟着抖了一下。
“谁啊?”
云倦揉了揉眼,只能借着月色看到一个隐隐约约的黑影站在门口,身形与谢知遥相差无二。
“……师兄?”
她有些疑惑,这般时辰他怎会来,随即便听见一声很轻的笑,紧接着又是极规矩的叩门声:
“是我,睡了吗?我可以进来吗?”
深更半夜,若换作旁人她必是插死门闩,可这是谢知遥,而且还是那道温和而平淡的声线,低低的,清清的,把人心口也一并抚平了。
“嗯,师兄等我开——”
话还没说完,门已开了,那道门闩“喀嚓”一声从中断成两截,啪嗒坠地,云倦尚未来得及为门闩默哀,人影便已立在床前。
“小月亮……”
面前的谢知遥很不对劲,脸还是那张无瑕的脸,声音也还是那道温柔出水的声音,可表情与说话都不寻常。
屋里昏暗看不真切,只见他眉眼在月色里柔得像水,又在笑意的最末端藏着一线锋利,唇角压得很稳却仍向上挑出半分弧度,清俊得叫人移不开眼,而那双眼在阴影里亮而深,缠着一股不肯松手的执拗,轻轻一盯,便像要把人整个人都引过去。
难不成是终于想到怎么“报复”自己了?
“师兄,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云倦在被子里,只露一张脸与他对望,昏暗里她的眼愈发显得漆黑。
“嗯……我想来找小月亮,不可以吗?”
谢知遥笑着抬手,指尖从她的发旋缓缓抚下。
云倦眨了眨眼,没吭声。
他又问了一遍:
“小月亮,不能让师兄看看你吗?”
谢知遥的手顺着发顶滑到后面,离颈窝只剩半寸,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当……当然可以,可师兄为什么要这么叫我?”
最早他虽玩笑说过要叫她小月,却一次也没真喊过,近来更是直接唤“云倦”,而“小月亮”这个名字,也好久好久没人这么叫了——
多余的怀念。
面对云倦的疑惑,谢知遥答得理直气壮。
“我是你师兄,难道不可以这么叫你吗?”
那只手在颈侧停住,又转去顺她披散在肩的长发,一下一下,动作轻得像在摸一件藏了很久的小宝贝,谨慎又满意。
“小月亮,师兄帮你梳头吧。”
“……啊?”
“师兄一定会给小月亮梳一个最好看的发髻。”
重点好像不在这里。
“可是……我都要睡了,梳了会压坏的。”
“这样啊……”
谢知遥表现出了极大的失望,指间缓缓插入她的发丝,显得十分念念不舍。
虽然师兄表现的很奇怪,可这人确是谢知遥,万一只是他别出心裁的“报复”呢——口口声声说梳头,结果给她剃个光头也未可知,总之让他出掉这口气再说。
云倦想到这里,痛快地闭上眼,像赴阵似的把脖子往前一伸,低头,语气笃定:
“师兄你梳吧!”
“噗——哈哈哈,小月亮你真可爱。”
她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觉得头顶凉飕飕,试探着抬眼,正撞进谢知遥的目光。
往日温柔得要滴出水的眼神,此刻深沉得像把人整个人吞进影子里,沉而执拗,静得像在听一根弦被悄悄绷紧的声音。
她方一眨眼,那股异样又退了下去,面前仍是笑意温温的谢知遥,他俯身,指尖在她额头轻点一下,声音很轻:
“今晚就不必了,下次一定要让我梳头。”
“……嗯嗯,一定让师兄帮我。”
两人对望,她眨一下,谢知遥也眨一下,先前失去的困意又慢慢涌回来,像潮水把人推回到被窝深处。
好困。
云倦眼皮一合,身子往旁一歪,他恰好接住,慢慢把人放平在床上,又把被角一一掖好,最后掌心覆在她将阖未阖的眼上,掌心微凉,带着他一贯那点清香,叫人总是不由自主地平静。
“睡吧,小月亮。”
粉红的纱帷被轻轻拉动的声响在耳畔掠过,云倦沉沉睡去。
待到她的呼吸彻底匀了,谢知遥才把目光收回来,那目光黏得紧,像一缕一缕极细的丝,一根根绕回心里。
低头,看见床沿处跌落的红腰带,神色一冷,脚尖抬起正要碾下去,却不知想到什么停在半空,随即把腰带拾起,抖落上头不显眼的灰,垂眸细细看了看,鼻端极轻地一声冷笑:
“不知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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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倦醒过来时还有点懵,先愣愣盯着房顶,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翻身坐起。
院外有剑声,一息一停,夹着剑刃破空的细响,她这才想起今天是休息日。
休息日里师兄不会来敲门催她,向来是等她自己醒,再去厨房里慢慢把早饭做出来,所以她并不急,拉开粉色帷幔收拾了床铺,枕边那根红腰带静静躺着。
昨夜的事被睡意切成了几段,她只记得有人说话、有人笑、有人在额头上轻轻一点,忽然心口一紧去看门栓——好好插着,木纹顺亮,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大概是做了个梦。
她打了个哈欠,坐到梳妆台前,把木梳捏在掌心,梳齿在指腹上来回蹭了两下,肩上的碎发还乱着,她不知想到了什么,手指一顿,把梳子放回镜旁的小盏里。
院里风声一过,谢知遥收了剑,袖口依旧收得干净利落,人在石桌边坐下。
今早醒来总觉得身体有些异样,但是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舒服。
桌上摊着一本蓝皮的书——这几日她常见他翻看,却总被他用手掌把封皮按住,看不清是什么。
此刻人不在他身边,封皮露出一角,书名是四个字——
《训蒙录》
谢知遥近几天隔三差五地翻它,想从中学法子,却并不顺心。
书上说:“若值叛逆,先宽其界,复设其限,再以同辈引之。”
——他想起云倦,乖得很,不争不顶,也不闹情绪,该做的都做,只在不打紧处偷个懒,哪里谈得上“叛逆”,这一路的法子无从下手。
又说:“其性若敏,多疑多惧,当缓其词,多言其长。”
——他再想云倦,被点名抬头应得利落,挨批也只点头收下,敏是有,可与其说敏感不如说有分寸,一句夸奖不飘,一句训诫也不瘪,叫人没处着力去“缓其词”。
还说:“若不愿言己,须引其陈述日常,自最小事始。”
——他把这一条看了三遍,觉得也对,落在云倦身上却仍合不上:她并非不肯说,只是说得少,说得准,问一句答一句,不绕圈子,也不诉苦,倒像他这个做师兄的才显得啰嗦。
今日偏又是休息日,他原不打算唤她早起,等她自己醒,再去备早饭,于是把书翻在石桌上装作看书,耳力却一直留着听屋里头的动静。
屋门一开,她抱着木盏出来,把洗面的水倒在台阶边的花土里,转手把帕子拧得很干搭回门后,去院角取小扫帚,把两片落叶顺着石缝扫下去。
他拇指按着书的页角,眼尾余光先落在她后颈上——发丝软软垂着,今天显然是忘了梳头。
待会儿大概会去梳吧。
下一念又想起书上的那些法子,觉得仍不准,这孩子自理得比谁都周全,哪里像书里画出来的样板。简直破书破书!扉页还夸得玄乎:“蒙童百态,收诸一编;训导之道,阅此可半。”
谢知遥只觉得书可笑,他亦然。
他把书翻过去一页,眼珠却没落在字上,只听她在院里东做一点西做一点,水盏碰案的细声、扫帚过石缝的轻响,旧书拿到檐下摊开让日头晒一晒又覆上薄布的窸窣声,一件件把晨起活路放回原处,偏偏就不见她回屋去梳头。
又过了一会儿,脚步声从廊下过来,停在石桌前。他指尖把页角抚直,像刚好读完一样抬眼。
“师兄……”
云倦站在面前,眼睛抬得不高不低,发尾在颈侧轻轻摇了两下,像是在斟酌分寸,她小声道:
“你不帮我梳头吗?”
他心口先“咯”了一下,那股不知缘由的气像被人捻住了尾巴,刚要往上,又被他压了回去,他把惊意收在喉间,合上书,神色仍是温和而平淡,只叹了一口很轻的气:
“过来。”
他站起来,把石凳往外挪了半寸,让她坐稳,取来木梳与细绳,先从发尾理起,梳齿过处“沙沙”作响,再往上把发顶拨平,指腹顺着发旋按了按,手心有点凉,动作很认真,却谈不上熟。
束到发根时他停了停,又换了个角度,把头发聚拢在掌心里,细绳绕过去打结,左侧无意多绕了一指,右侧收得又紧了一些。
谢知遥皱了皱眉,把发际处散开的两缕细发抹到耳后,末了在后脑成了一个小髻,端端正正坐着,只是两边一高一低。
他看着也觉不顺,清了清嗓子:
“好像不太成,要不师兄给你拆了重来,或者你自己——”
云倦已经站起来,对着铜镜把脸侧过去再侧回来,镜里的小髻像一颗还没捏圆的小团子,她眯了眯眼,回头对他笑:
“谢谢师兄,我很喜欢。”
“嗯。”他应了一声,手还搭在她发上,指腹轻轻按住那根要滑开的细发,不再多话。
胸口那口气在不知不觉里散了些,书被他压在掌下,没有再翻开。
其实一开始的文章名想叫【夜班师兄来敲门】
因为以后师兄会经常来敲门[摸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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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小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