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之行,来时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去时空山望残烟草低迷,回首恨依依。
想起谢朗月,恨吗?怎么能不恨呢?不知道宁怀熙恨不恨。
跌跌撞撞走下山去,满山遍野开着白色的小野花,一路上路过好多土堆堆,想来是附近村民的坟。走过这些土堆,走过好多人的睡梦,走过一场又一场悲欢离合。
回到客栈,萧二道:“谢以珩撞大运了。”
我没力气,摊在榻上勉强笑了笑:“是么?”
什么大运,大运重卡吗?
“他被叫去宫里了。”
“招安?”
说完不免发笑,他有什么好招安的,三脚猫一只,捡了宁怀熙的逸霜,又被皇上叫走了,这可真是撞大运。
两月后,洛阳。
宁怀熙的伤势好得差不多,本人还能笑,跟我说:“断一条胳膊换你这么关心我也值了。”
被我抽了一下。
例行给他换药,看到那断臂处还是心惊胆战了一下。要多重多快的一剑才能砍下一整条手臂,要多么滔天的仇恨才能砍下这一剑,又是多锋利的宝剑才能砍下?哦,是宁怀熙的剑。
本来以为能顺利回到莲山,可是没曾想,自称当世华佗的老头手法有些粗糙,古代医疗技术也不先进,伤口感染,宁怀熙这厮发了高烧。
天,已经黑了。
下起雨来。
真是麻绳专挑细处断。
我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抱着臂斜睨着一旁的人,其实只从侧面看,完全看不出这是个残疾人。
想笑,又笑不出。天之骄子一下子成了废物,这样的事情不少见,可是一旦故事中的“天之骄子”成了自己身边的人,便会觉得一切都不真实起来。芸芸众生难逃樊笼,万般皆是命。
去你大爷的樊笼吧!我恶狠狠地踢了一脚泥泞中的石子。
宁怀熙道:“其实还是有转机的。”
“什么?”
“我可以左手练剑。”
“你不是右撇子吗?”
“可以变成左撇子。”
我气笑了,宁怀熙故作轻松地说:“那没办法了,左右只剩一只手,剩哪只撇那只,有人给过我选择的机会吗?”
“当然没有。不过我要是捡到月光宝盒的话可以回到过去,劝劝八戒……谢朗月换一只手。”
“月光宝盒,那是什么?”
“可以回到过去的宝盒。”
“那要是你找到了一定要好言相劝一下,叫他要砍也换一只手砍,否则我或许下辈子才能拿剑了。”
这么残忍的玩笑,两个月的路途我们反反复复地开了不知多少次,大概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似乎只要反复地把伤疤揭开就再也感觉不到疼痛,玩笑竟然有一天可以和残忍扯上关系。
从来没有这么希望月光宝盒存在过。可是大话西游只是一个传说。
我看着宁怀熙烧得都有点神志不清了,还在嘻嘻哈哈。于是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额头,烫得不像话,缩手回来,我破口大骂:“这么大人了不知道要照顾好自己,只会给我添麻烦,宁怀熙你真是废物中的最废物!烧死在路边吧,我是不会给你收尸的。”
宁怀熙笑道:“断了右手我可不就是废物,你要多一个拖油瓶了。”
看着他这么自暴自弃,我真的受不了,甩手给他一个耳光。他被打的脸都偏过去,笑容僵在脸上,像一尊滑稽的石像,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生命。
“你就算两只手两只腿全断被削成人棍,你也不能当废物。”我揪着他的衣领恶狠狠地说,“有我一个废物就够了,知道了吗?”
说完转身就走,心想让他死在路边好了,下去陪殷仓玩吧。
走了没两步腿脚不听使唤自己转过来了,看着细雨中他低着头的狼狈身影,单薄,伶仃,他瘦了好多。真废物,我不管他他就没人管了。
特别想再给他一耳光,看着他俊俏的脸,没能下得去手。他左脸上一个鲜红的掌印,心中升起一种痛快感,一种凌|虐欲,与之同时生出的还有疼痛。
他像七魂六魄都出窍了。我很不客气地问:“你哭什么?有什么脸哭?”
宁怀熙又开始狡辩,像那天晚上一样。他低头,闷闷的声音传来:“没有,是雨,雨下大了。”
黑发被雨水打湿,附着在他脸颊上。他没哭,我突然哭了,根本控制不住,哭得很伤心,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我哭着说:“不管你这辈子沦落到什么地步都不要放弃自己好不好?什么都可以解决的,你不要开这种玩笑,你以前那么骄傲的,谁说你你都不爽,只是出了一趟远门怎么就这样了呢?”
他低着头看我,左手轻轻地、笨拙地抚上我的发顶,像以前那样揉了揉,没有把我的头发揉乱,可能他真的没力气了。他轻声说:“我也不想的,可是,师妹,我以后都不可以练剑了。说什么左手练剑都是骗你的,怎么可能练到跟右手一样呢。”
“可是你才十七岁,你还有那么那么长的一生呢,你不是说最想当英雄了吗?废物怎么能当英雄呢?”
宁怀熙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说:“回去吧,雨下大了。”
黑夜飞在天上,黄土沉在地下。
下雨的莲山路不好走,泥泞湿滑。我架着一个烧得意识模糊的宁怀熙,一步步地向上走。
一边走一边喃喃地说:“马上就到家了,宁怀熙我们马上就到家了,回家了。走过莲山就到家了。”
“……我们再也不要哭了,再也不要吵架了,好不好?不要去想以前哪些事情了,你也是,我也是,好不好?”
他还有力气应付我,含混不清地笑了声,说:“好。”
昏昏沉沉,晨晨昏昏。
人有很多力不从心的时刻,比如现在。我几乎是单单凭靠着意志力在往上走,鞋底全是湿滑的泥,宁怀熙不让我扶着,我把他大骂一顿后老实了,一声不吭。还是一声不吭的宁怀熙比较顺眼。
他浑身烫得像火烧,恍惚中又回到那个夜,他断了手臂的那个夜。我觉得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最漫长的一个夜了,只要把那个夜熬过去,以后什么都不怕了。
“师兄,我们要做一个很勇敢的人。不要哭了,对嘛,这样才是好孩子……”
一句又一句地说着,不知道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每每到了这种时候,就会想为什么自己不是花容呢,那么强大的花容。如果我是花容的话大家就不会死,我可以保护大家。如果有来生,我还是想做一个很厉害、很坚强的花容,而不是一直被保护着,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家闭上双眼却又无可奈何的容婴。
宁怀熙的声音低低的响在耳边,断断续续地说:“其实最放不下的不是剑,只是一想到以后没有办法保护你,就觉得心痛。想到之后站在你身前的是别人,想到之后你会嫁给别人……”
我咬了咬牙:“谁规定的女人一定要给男人保护了?我不需要你们来保护,我要成为和前世一样强大的人,再也不需要保护了。”
长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仿佛是在哽咽。
身边的人静了一会,说:“好。”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师妹,我想吃月饼了。”
我看他烧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了。我道:“现在离八月十五还早得很,上哪去吃月饼?吃大粪去吧。”
他笑了笑,道:“我就是想到以前的中秋,都是我们从街上买了月饼,有好多馅儿的,我记得你最讨厌吃五仁,掰开一个发现是五仁的就塞给我。其实我也不喜欢吃五仁,只是因为是你给我的,我每次都吃了,后面师父他们都以为我喜欢吃,买了好多。”
“别说了。”
再说我真的就没有力气了,想直接坐在山坡上哭一场。
宁怀熙不理睬我,一个劲儿自顾自地说着:“那时候我们和姬雪儿、殷仓差不多的年纪,师……谢以珩也没有后来那么阴沉。那时候他还会笑,后来就很少见了。”顿了顿,又说,“你记不记得你有段时间特别喜欢做个陷阱整我们,我们每次都看出来了,我懒得配合你,每次都是他故意掉进陷阱里。”
我哑然,喉咙间像塞了一团棉花,只道:“师兄,你真的别再说了。”
“你看你现在叫人都只叫师兄了,因为他走了,也就剩这一个师兄了,不用再大师兄二师兄相称。其实我和他关系一直不好,但也不能说差。但是他对你真的不薄,绞尽脑汁地想让你开心。”
说到这里,宁怀熙自嘲般的勾了一下唇角:“他可能早就恨我了吧,只是以前看在你的面子上。说来我这个大师兄做得真差劲,怎么就没看出来他的情绪呢?”
我小声问:“师兄,你恨他吗?”
“恨?说恨,其实怎么也恨不起来,如果是站在他的视角去看,他做这一切都理所当然。师父没有教他真本事啊,他当然心中有落差。但是说不恨,那也太宽宏大量了。”
宁怀熙又笑,他还是很爱笑,笑得叫人心疼,眼睛濡湿,亮晶晶地看着我,脸上神色全是**的,可是还在笑:“我不是什么圣人,赔了他一条手臂,一把逸霜,我们从此两不相欠了。”
“嗯。”我轻轻地应。
总觉得有什么变了。
那个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宁怀熙丢到哪里去了?
化用了两句古词,还是标注一下的好,害怕年纪小的读者没读过这两句误以为是我自己写的(瑟瑟发抖)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韦庄《菩萨蛮.如今却忆江南乐》
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李煜《临江仙.樱桃落尽春归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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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兄弟我要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