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伏在他耳畔、轻唤他的人,似乎还在抚摸他的后背。
手到之处,似一脉清泉拂过干裂的砾石,原本连呼吸都觉痛楚的躯体得到奇迹般的安抚,渐渐地,檀昭涣散的意识开始聚拢,趴在榻上的那具沉如巨石的身子终于微微一颤,有了挪动的力气。
他缓缓睁开双眸,瞥见一只小脑袋—— 头裹素巾,眉眼淡得有些模糊,唇色也淡薄,看着面生,然那双明眸似春水涟漪。
安澜弯起眸子,两行清泪滑落:"檀小兔,是我。"
檀昭愣了愣,喑哑的声音从他喉间挤了出来:"娘子?" 心蓦然急跳。
只有她会这么称呼他。
这是檀昭第一次见到安澜乔装打扮,努力睁大眼睛,定睛打量。
端端一个打杂的小丫头,外貌普通,颇能避人耳目。
"你为何回来,你…… 不该回来!"
惊喜,担忧,害怕,檀昭只觉百感交集,还有羞耻也随之袭来,他不愿她看见自己落魄至极的模样,他极想掩饰,可身体的灼痛犹如毒藤缠绕,将他牢牢箍在榻上动弹不得。
安澜倾身抱住他,泪水滴在他脸上,积蓄已久的情愫终于冲破了所有枷锁,化作一句真心话:"只因为,我舍不得离开你。"
舍不得。
短短三个字,却重若千钧。这是她最直白,最原始的真心,是她权衡了所有利弊得失后,最不理智却最忠诚的选择。
檀昭泪眼相看,无语凝噎。
当她的手温柔拂过他的脸庞、身子,携来一股足以化解所有痛楚的安抚,彼时她真就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檀昭嘴上埋怨,身子却被磁铁吸引似的,慢慢撑起来,靠近她。
他也想抱紧她,然转动时,臀腿猛地传来一阵刺痛。檀昭闷哼一声,忽然手臂失力。安澜连忙扶住他,随他一同倒在床上。
却是别样的拥抱。
檀昭整个人压在她身上,"安安……" 他想要挪动,生怕压疼她。可底下那具身子好柔好软,散出清甜的温热拂掠他鼻尖,躯体的痛楚一下又轻了许多,"我不是在做梦吧……" 泪水从他眼角洇开,啪嗒啪嗒滴在安澜的脸上。
安澜双手搂住他后背,一边呜咽,一边撅嘴小鸡似的啄着他的脸:"是真的,我回来了,我舍不得离开你,檀郎,檀小兔!"
亲不够,根本亲不够。
安澜双眸含泪,用唇轻轻碰触他的脸颊,这儿啄一口,那儿啄一口。双手也没闲着,温柔安抚他的背,却不敢伸往下方臀腿部位:"那里疼么,一定很疼吧。"
檀昭也慢慢摸到她右肩的疤痕。
确实是娘子。
"不疼了,娘子在,我就不疼了。" 檀昭紧蹙的眉头徐徐展开,痛楚的神情也转而舒缓。娘子又香又软,他流连不舍地卧在她身上。
檀昭挪动头,双唇覆上她的唇。
天晓得他就是靠着亲吻她的幻想熬过杖刑的。
如今,真就吻到了。
她的唇,香如盛夏栀子,滑若金丝牡丹,软似风前海棠颤春露。纵然他满腹经纶,也不足以形容得出他对她的渴望。
安澜的妆容被泪水洗去一半,掩盖唇色的脂膏也被檀昭吃进嘴里,露出唇瓣原色,鲜红欲滴。
明知不合适。
可她心潮澎湃,很想咬他,也顺势含住他的唇。
门外响起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安澜耳尖,"不好,有人来了!" 她忙不迭地从檀昭身子底下钻出来,扶他躺好。
檀昭听从吩咐,赶忙趴着装睡。
安澜摸向自己的脸,糟了,妆容毁了!
来不及躲藏,房门已被开启。
少顷,任御史走进屋里,齐太丞随在身后。
任真哀叹:"真是可怜呀,檀大人遭受杖刑,所幸没有太大的伤筋断骨。前两日,宫里的御医给他上过药了。"
齐太丞应道:"等会儿老夫再好好诊断下。现下重要的是,他能尽快醒来。三日昏迷,不吃不喝,怕是身子愈来愈弱,天寒地冻的遭不住啊,还会落下一身毛病。这些日子也辛苦任大人您了。"
任真:"眼见檀大人受苦,我心里难受,照料一下理应如此,官家也甚担忧。"
齐太丞啧啧摇头:"幸好梅娘不晓得此事,否则定会哭晕过去,说不定眼睛又要哭瞎了。"
任真欸欸应道:"檀大人孝心可贵,提前让我嘱咐他阿娘,别听外头那些闲言碎语。梅娘至今不知他真实状况,也请齐老保守秘密。我将檀大人安置于此,梅娘的侍女巧姑倒是晓得,昨儿来过,要不,让她派个老实可靠的丫鬟过来?官家钦点的宫女固然好,可我担心她们不谙檀大人的起居习惯。"
为了方便看护,任真将檀昭安置在自家府邸旁边,一座小屋里。
任真走到床前,倏地瞥见角落有人,惊跳起来:"你你你,你是何人?!"
安澜适才闻及他们谈话,低头躬身道:"大人,我是巧姑姐姐派来的侍女,必会用心照顾好檀郎君。"
任真走近打量,见她一直低着头,警惕问道:"姑娘请抬起头来。"
安澜忸怩几下,咬着唇,缓缓抬头。
哎呦,任真与齐太丞皆吓了一跳。
小姑娘怎么一双斗鸡眼哪!
安澜迅速低头,神情卑微,略带哭腔道:"婢子晓得自己相貌丑陋,因而不敢堂堂正正地示人。可婢子老实本分,吃苦耐劳,还请大人们不要嫌弃婢子长相,让婢子尽心服侍檀大人,出一份微薄之力!"
适才她妆容受损,只好佯装斗鸡眼,将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在眼睛问题上。
可怜的小姑娘都说得明明白白了,两位文质彬彬的大男人怎好为难她。
况且,女子容貌缺陷,便不会让檀大人又惹上烂桃花。
巧姑心思细腻,甚好甚好。
任真暗思,继而宽慰道:"何为美矣,何为丑矣,世无定论,姑娘莫要妄自菲薄,自惭形秽。我们重在为人,洁身守道,浩然正气。" 不过心里疑虑犹存。
齐太丞感觉这姑娘似曾相识,想必在檀府见过。人老记性也不好了,他善意附和道:"是也是也,为人老实最根本。"
噗嗤,檀昭趴在床上,忍不住笑出声。
噫?
三人齐齐转头看向他。
"檀大人你醒了?!" 任真大喜,拔腿窜至床前。
檀昭睁开眼睛,挽了挽苍白的唇:"仲德兄,多谢。"
仲德是任真的字。檀昭第一次亲昵称呼,任真愣了须臾,展颜微笑:"子瞻莫要客气,理所当然之事,何况官家也盯着呢! 愿君早痊,此乃吾等深心所盼。"
"檀大人先别乱动,老夫立刻诊一下。" 齐太丞放下随身携带的医箱,取出瓶瓶罐罐,以及纱布,"今日任大人找我,我便急着过来,想亲自诊断下。" 话罢,齐太丞看向那侍女,欲吩咐她准备热水。
安澜机敏,不用其他人开口,早已在角落边上的炭炉里添入香饼,煮起热水。
官家派来的两位宫女也赶入屋内,安澜朝她们福身:"我是檀府女使,深谙檀郎君起居习性,我来伺候便是。" 将人打发走后,安澜备好一盆清理伤口用的洁净水,余下热水灌入银制汤瓶中,并洗好瓷碗。
另一边,齐太丞极为轻缓地掀开檀昭的裤子。
血淋淋的一幕旋即刺入眼里,安澜心头猛然一绞,愣了片刻,瞥见檀昭移来哀忧的眸光,她读懂他的心思,便转头不再去看,走到角落里,暗自拭泪。
半晌。
齐太丞细心查验后,换完药,切切嘱咐道:"伤筋动骨稍有一些,得熬过这个冬,来年开春就能好了。保持屋里暖和,干燥,患处莫要浸水,过多碰触。" 接着又叮嘱了一堆饮食起居的事儿。檀家人多灾多难,齐太丞看在眼里,心中悲悯。
安澜端来一碗热水,蹲在床前。
"檀郎君,先喝点水,慢些,小心烫着。" 安澜舀了一匙水,凉了会儿,小心翼翼地递到檀昭唇边。
娘子一直低着头,装作老实卑谦的模样。檀昭抬眸打量,唇畔噙住一缕浅笑,思忖片刻,对任真说道:"仲德兄,这儿有阿朱顾着便好。我喜清净,其他侍女,请她们都回去吧,替我谢过陛下圣恩。" 转而看向安澜,"往后劳烦你守候照料,多谢。"
安澜乖巧点头:"嗯,必会日夜守着。"
一语双关。
她脸颊染上一抹红霞,愈发低头。
在他人面前,有种偷情似的紧张。
任真与齐太丞颇为满意,好一机灵勤快的小姑娘,果真人不可貌相。又见檀昭认得这位阿朱姑娘,他们放下忧虑。
待人走后,安澜扑到床边,思及适才亲眼目睹的那片血肉模糊,抽抽嗒嗒地哭道:"肯定很疼的,你说不疼,真不疼才怪呢! 你总是骗我,安慰我……!"
定然疼极了,睡觉也只能趴着,心疼死她了!!
那好端端的滚圆翘臀被打得皮开肉绽,曾经她瞥一眼便会心慌神乱,害羞没摸过,好了,现在更是摸不得了!
安澜又悲又怒,起身抹干眼泪,噔噔蹬地跑去隔壁。少顷,她独自搬挪着一席小榻,移入里屋。
檀昭见之目瞪口呆。
…… 原来娘子神力超凡,怪不得胃口那么好。
每每瞧见她,他心生欢喜,彼时越发觉得她可爱无双。一个人怎可能如此自然地融汇娇媚、憨态、纯真、狡黠、古灵精怪云云皆然矛盾的性情。
偏巧,他的娘子集世间所有之好、所有之妙于一身。
独一无二,空前绝后。
岂是一个好字能说尽。
檀昭的唇畔漾出一双小酒窝,身躯的痛楚真就算不得什么,他内心被幸福之情所充溢,柔肠百转,眸光脉脉地望着她。
"安安。" 他轻唤道。
"嗳。" 安澜应道,将小榻置于床前,背着那人抹尽眼泪,"好了,这下我可以睡在你床边,时刻守着你。你若疼了,渴了,饿了,便哼一声。"
这是第几回?
彼此欠来欠去,纠缠不清。
檀昭乏力地伸出手,牵住她的手轻轻摩挲,光看着是不够的,他必须碰触她,只要一丁点儿就好。一寸肌肤,一缕发丝,抑或仅是她袖口的一片布帛。体味她温热且跳动的血脉,彷佛唯有这般真切的触感,才能确认她并非幻影,才能一点点慰平他心底所有的焦躁不安。他委实害怕,又会似大梦一场,转眼那人儿便消失了。
不过最大的问题却是。
现下,安澜不再是真正的檀夫人。她顶着丫鬟身份,还得躲躲藏藏。偶尔俩人一道儿举动亲昵,又生怕被人瞧见,心怦怦跳着,当真偷情似的。
五日后。
安澜端着热水走来,打算给檀昭擦洗身子。走近时,她瞥见一道披着狐裘的倩丽身影正驻足于门前。
踌躇那位正是沈清婉,拢了拢云鬓,转过头来。
俩人恰好打了个照面。
"你是?" 沈清婉诧异。
为人老实本分?笑死。安安最不老实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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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