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您在这儿站久了,外头风大,当心受寒。" 岑双走近,递来一只铜制小手炉儿。安澜接了,捧在怀中。
很暖和,像似那人的怀抱。梅花香饼的香气萦绕于鼻尖,也似那人的味道,高雅清幽。
空中疏星淡月,她睹物思人,触景生情,从未这般多愁善感过。
离京五日,他们以商贾家眷的身份混入商船里,正从汴河通往淮河的途中。
每逢冬至起,举国上下准备新年,从汴京出发的最后一批商船携着年节珍货与腊味去往各地。安澜他们随船,打算先到泗州汴口,于附近过冬,待开春再去成都府。后面这段路,还需抵达真州,再至江陵、渝州、直到蜀州。旅途千里迢迢,少说也要两三个月。
这回真要与他相隔千山万水,天各一方。
岑双见她这些日子时常立在船尾,望着京城的方向发怔,晓得她的心思,"公子,我们已经离得远了,您还是随我进去吧。"
安澜幽叹一声,转头问道:"雪儿怎么样了?"
"公子放心,雪儿喝过药,身子已经不烫了。倒是您,我担心呢。" 岑双一边回复,一边忧虑打量。
安澜此刻男装打扮,扮作商贾赵氏的二公子。双颊消瘦,使得整个人愈加俊俏贵气,只是她眉间那抹千愁万绪在脸上悄然洇开。
"今夜泊船,我们去岸上宿一夜,养好精神,雪儿也能快些恢复。"
安澜口里的雪儿便是樱桃。
樱桃年少体弱,不久前雪夜染了风寒,一直躺在舱内休憩。此番逃脱,安澜让樱桃取一自个儿喜欢的名。那时,正逢雪花簌簌,樱桃选了"若雪"为名,若雪新生,若雪纯澈,配上原本徐姓—— 徐若雪。甚动听。
岑双颌首:"也好,接下来还需十来日,我们才能抵达泗州汴口。"
泊船后,安澜带着岑双他们来到岸上的一家邸店。
城外的酒楼客栈规模小,自不能与皇城里的相比。安澜要了两间上好客房,让岑双先扶若雪进屋歇息,并吩咐店家将膳食送去屋里。她与顾飞一道,去到客栈前堂用膳。
或许可以闻见来自京城的小道消息。
冬至临近,商贾来往频繁,前堂喧嚣热闹。小二将他俩引到里面,安澜拣了副干净座儿,与顾飞坐下,便叫酒保打些酒来,切一盘熟牛肉,再上三道小菜,三碗米饭。
顾飞饿得紧,举起木箸便哗啦啦往嘴里扒饭吃肉,埋头大干。
安澜瞥了他一眼:"慢些吃,小心噎着。" 安澜端正坐姿,从布袋里取出一双自带的银箸,在一盛水的小碗里涮了涮,随即举箸夹菜,慢慢吃进嘴里,颇有贵公子风度。
周边人的目光不由地被这位清俊公子给吸引了。
忽而几道轻笑声。
顾飞耳尖,速速往四下打量,不晓得他们在笑啥?顾飞抓了抓脑袋,目光转回到安澜身上,蓦然,嘴角抽了抽:"大哥,你的兰花指……"
安澜:……!!
噫,扮作沈千金久后,吃饭总会翘起兰花指。
安澜赶紧收起翘得高高的小指头,哪知吃了几口,兰花指又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
别翘,别翘!
安澜索性放下银箸,挺胸仰首,露出男人般的豪爽,举杯饮酒。
旁人很快收敛目光,重新回到适才说得正热闹的话题。
"听闻御史台长官落入台狱,这事真真好笑!"
"你们说的可是御史中丞檀昭?"
"正是! 听闻他惹了桃花债,这回事态严重,他夜闯城门,不仅入狱,还要遭刑呢!"
"檀大人深得天子青睐,不至于沦落如此地步吧。"
"咱们大周律法,城门守臣失职,轻则杖刑一百,重则斩首。檀大人位高权重,知法犯法,杖刑必是少不了的。"
"哎呦,一百下哪! 不被打死,人也残废喽!"
安澜手中的酒杯重重落下,摔了个丁零当啷。
顾飞亦是面容失色,惊惶惶地看向她。
这些消息宛若淬了毒的长针,直直扎进她耳蜗里。安澜攥着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檀昭……" 这名字淤堵在她喉间,令她几近窒息,心如刀割。
周边热议继续纷涌而来,钻入她耳里。
多年来,檀昭严厉纠察,为民除弊,在漕粮、盐铁、绸缎、茶叶香料等方面得罪众多不良商贾。如今他获罪,幸灾乐祸之人不在少数,尤其围绕他的情事说三道四。
"依我看哪,檀大人定是与那逃跑的女人珠胎暗结。"
"不知那女子何等国色天香,能将檀大人给引诱了?"
"檀昭也是男人,**上头,自毁清誉。"
"其实有钱有势的男人三妻四妾才正常。"
"啧啧,可怜他屁股要受罪了,皮开肉绽是轻的,重则,人也废了……"
你大爷的,老娘踹飞你们的屁股!!! 安澜在脑海里将那些嚼舌头的旁人一个个脚踹屁股踢得远远的! 她再也听不下去了,起身拔腿。
跑到房间,她一头扑入床里,拽了被褥埋住头。
她这才恍然大悟!
那夜离城,原来沈博文最大的意图是,将她当作诱饵,以她威迫,逼着檀昭出手相救,成为纵犯,从而拉他下水! 为了保护她,檀昭甘愿自毁清誉,落狱受罚。
犹记得,成亲那日,面对那个清冷的新郎官,她全无好感,嗤他是块冰坨子,怕他识破真相,必将她送入大牢。全错了,全错了。他早就看破她的假扮,从未说破罢了。他曾询问,问她真心与否?他小心翼翼地捧出真心,一颗赤诚之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将最真挚的誓言,将他的余生统统倾注于她。他柔肠百转,情语切切,从来都是言行合一,甚至,几番舍命相救。
离别时,他那双明眸满是忧伤缱绻,要将人生生看到灵魂深处。
真正那个狠心人,从来不是他!
而是她,是她自己!
安澜蒙在被褥里,泪水潸然,身子颤个不停。
顾飞追随而至,愣着坐在床沿,不知如何安慰。
隔房,岑双闻见声响,赶来屋内,惊见这一幕,忙不迭地问道:"发生什么了?她这是怎么了?"
得知来龙去脉,岑双又惊又痛:"姐姐,你先别着急,我们一道儿想个法子!"
安澜将心头的澎湃一压再压,生生咬破了唇,喉间涌起血腥味。
她啜泣半晌,终于露出几近窒息的红晕面庞,呢喃道:"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他……! 还有阿婆,她年老体弱,我怕阿婆经不住…… 我该怎么办,一想到檀昭被关在狱中,还要遭那劳什子的刑…… 我好想,至少陪在他身旁……"
此刻她极想插翅飞回京城,去到皇帝那儿磕头跪拜,沉冤昭雪! 可她也晓得自己势单力薄,有心无力。
岑双眸子湿红,俯身在她旁边:"姐姐,我深知你性子,你若这么走了,心里必会后悔一辈子。如果你真的想,那你便回去吧。"
安澜抬起朦胧的泪眼:"回去?可是你们,双儿……" 皆是她抛不下的亲人。
岑双拭干泪水,抿出一个坚强的笑容:"姐姐,双儿能够照顾好自己,也会照顾好雪儿,你尽管放心。姐姐就当为自己活一次,去做你想做的事儿!"
见安澜沉痛犹豫,岑双思量道:"现下,我们离汴京五日行程,你快马加鞭,三四日可到。没了后顾之忧,凭姐姐的好本事,单独行动必然便捷。我们几个,继续乘船去往泗州汴口,在那里等着你。待明年开春,汇合后,我们再一同去往蜀州。"
顾飞也抹了抹鼻涕眼泪,拍拍胸脯道:"还有我在呢! 我也会照看好双儿姐姐与雪儿妹妹。姐姐放心去吧,回京去找姐夫!"
安澜咬了咬牙。
究竟回不回京……
.
大内。
檀昭在御史台狱待了好些天。期间,陆续有些同僚前来探访。对于沈尚书,檀昭一口回绝,压根不想搭理他。顾太师也来了,震惊之余,又提及曾经俩人聊过的那番话: 生而为人,**林林总总,总有一个你逃不过的。
檀昭倒也坦然。咒骂,嘲讽,指控,对于外人那些评价他老早练就了一身铜墙铁壁,心如止水。
牢狱中,他无法干涉公务,便铺纸提笔。父亲檀鹤行当年贬居于儋州时,欲注释[论语],止于子路篇。檀昭要将余下的篇章注释完整。夫子所有门生中,子路最是不得善终,死后被一刀一刀地砍成肉酱,然而临终被杀之前,子路还不忘理正衣冠。年逾七十的夫子得知时,哭成了泪人。
礼与义,是否真的大于命?
曾经,檀昭会毫不迟疑地选择礼义忠孝,彼时他丝毫不想死…… 他的安安走了,走时眸光凄哀地看着他,被白茫茫的风雪裹挟而去……
他必须要留着这条命,寻她回来。
这段时日,朝堂对于如何处置檀昭,迟疑不决。今上几番迂回,御史台同僚也是集体上书求情,想让檀昭免遭皮肉之苦,无奈部分朝臣揪着檀昭身居纠察高位、然知法犯法的罪过,同声致讨,义正词严,请求官家恪守大周刑律,秉公执法。
最终定下,杖刑五十。
在冬至之前执行。
檀昭并未自馁。注释论语之余,如今他记忆恢复了,便重新思量,将漕运事件,还有发运使贾庆与户部崔侍郎的案子,从头到尾又捋了好些遍。
崔侍郎还被关在台狱里,就在隔间不远处。
得知檀昭成了大牢邻里,崔思贤怕得很,官家本想治他个断头之罪,幸得檀昭松了口,崔思贤才被判为罢黜流放,暂且关押在台狱,待年后离京。
檀昭寻了个时机,让狱卒将他带到崔侍郎的牢房前,开门见山地说道:"听闻那个刺客吴氏,竟在流放途中猝死,也算罪有应得。只是,不晓得是否有人下毒手?可惜朝廷不会再做调查。崔思贤,你至今还在台狱里,比在外头要安全许多。"
崔思贤急忙点头:"承蒙檀大人宽豁大度,手下留情,崔某才能保住一命!"
檀昭眸光冰冷,压声道:"非也,檀某器量狭小,睚眦必报。你能在这里继续呆着,因为,有些事情,你还未道出实情! 譬如十五年前,镇北军粮草不济之事。"
下一瞬,崔思贤面色灰白,直摇头,默着缩身,钻到角落里去了。
先前多年来的账薄问题诸多,但既往不咎,唯独十五年前燕京失守,关于镇北军粮草不济,以及军情延误的疑惑,一直萦绕于檀昭心间。如今大周与番国又将交锋,不得不慎之。
与崔侍郎见面后,檀昭回到自己的牢房,踱到巴掌大的铁窗前。
微弱的月华照在他眸间。一首诗蓦然响于他心底。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
戊戌清晨,杖刑之日。
檀昭被请去刑部。
大周的杖刑,之前是要脱裤子的。所幸这一朝,不少官员认为露出白花花的屁股颇显淫.秽,檀昭深以为然,去年促使臀杖改为穿衣受刑。
刑部尚书李成坐于高台,沈博文也赖着老脸在场。
任真立在旁边,紧张得额头溢出细密的汗珠:"李大人,咱们檀大人前几日发热,御医过来看了,说要不得痛打,望你们手下留情。"
李尚书瞥了个冷眼,大手一挥:"我们秉公执法,望檀大人谅解。"
"在下知法犯法,理当受罚。" 檀昭面色从容,眸底凝着一层薄冰般的冷凌,这种当儿,他依旧不忘君子风仪,理了理赭色囚衣,粗糙难看的赤褐色麻衣穿在他身上反倒另有风情。
刑部狱卒不敢放肆,请檀大人自己躺下。
檀昭静默不语,躺到直凳上。
少顷,狱卒举起枣木板子,啪,一声闷响,落下的激荡令地面也颤了颤。
剧烈的刺痛猝然遍及全身,檀昭咬紧牙关,攥紧拳头,手背青筋突起。
木板子一下接着一下子如雨而落。
安安,安安,他凝聚心神,默念着。
忽而,脑海里出现一汪金澄澄的花海,春日的气息拂面而来。
远处有位女子欢奔着,红裙飞扬于风中。
他蓦然心生欢喜,在后头唤道: 娘子,娘子,安安——
那人停下,转身,朝他挥手呼喊: 阿昭,昭昭——
继而她回身跑来,扑入他怀里。
抬起一张灿若春花的脸庞: 檀小兔,我回来了!
他便,情不自禁地吻上她的唇……
二十多杖过后,臀股已然皮开肉绽,血珠从裤衣洇出,檀昭偏生一声不吭,唇角漫出鲜血,掌心亦血痕累累,他硬是将所有的痛苦呻.吟咽下肚里。
骨头硬是么,不吭声是么!
李尚书怒意勃发,指着狱卒骂道:"律法森严,岂可徇私! 本是百杖,如今降到五十,还要怎样减刑?你们下手太轻,给我重重地打!"
两位狱卒哆哆嗦嗦地举起木棍,沉吸一口气,嘭地使劲砸下。
檀昭喉底迸出一声呜咽,连着又受了几棍子重打,痛得晕厥过去。
沈博文看得心惊肉跳,颤声道:"怎么人不动了,不会是死了吧?快且看看!" 沈博文朝李尚书使眼色,"李大人,官家有令,万万不能重伤檀大人啊,差不多得了。"
"檀大人细皮嫩肉不经打,这也能怪得了本官?! 本官不过秉公执法,还剩几板子?" 李尚书也是略微紧张,手不停地捋着长须。
狱卒咚地下跪,秉道:"还有七板子,不过檀大人痛晕过去了。"
任真掩面而泣,再要重打几下子,檀大人恐会臀烂腿断,可他阻也阻不得,败法乱纪,反而会给檀大人再招祸害。
如何是好。
彼时,入内内侍省黄都知噔噔蹬地跑来。黄茂是官家派来探看,一见檀昭衣裤上大片血迹,黄都知一声哀嚎,彷佛板子打在自己身上。
"檀大人,檀大人!" 黄都知半跪凳前,屡唤之下,檀昭昏迷不醒,这可把黄都知给急的,一个劲儿地抹汗道:"檀大人乃陛下的爱卿,朝廷重臣,若是今朝有个万一,若是…… 你们不急,陛下怒急! 陛下怒急啊!"
黄都知出面,代表今上真真牵挂于心。刑部李尚书也是怕了,赶紧朝执棍狱卒指令:"既然人已晕过去,余下板子轻些打完便是。"
……
长夜寂寂,檀昭不知晕睡多久,耳畔似乎传来一道道极为细柔的声音。
"檀昭,你醒醒……"
"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呢。"
"你是安安的檀小兔,天底下最温柔最可爱的檀小兔。"
"檀昭,我回来了……"
千里共婵娟这首众人皆知,不过还是按规矩注下,引自苏轼的水调歌头。
可怜的檀小兔,摸摸,你老婆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2章 杖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