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的风卷着碎雪,呜咽着拍打靖安侯府的朱漆窗棂,将殿内暖炉里燃得正旺的银骨炭气息,都压得淡了几分。
沈微婉猛地睁开眼,胸腔里翻涌着窒息般的剧痛,仿佛那柄刺穿她心脏的匕首,此刻仍嵌在血肉之中。
眼底是一片模糊的昏沉,既非全然的黑暗,也无清晰的视物,只有光影轮廓隐约可辨,这是她嫁入靖安侯府一年后,双眼在珍稀药材调养下,初初有了起色的模样。
不是阴曹地府的冰冷,也不是被暗杀时的血腥,而是侯府她住了七年的“静心苑”。
指尖抚过身下铺着的云丝锦褥,触感柔滑细腻,与记忆中临死前身下冰冷的青石板截然不同。
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淡淡的苦艾香,那是她为了安神,常年在窗下燃着的熏香。
“姑娘,您醒了?”贴身丫鬟晚翠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见她睁着眼,连忙上前掖了掖被角,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可是魇着了?方才瞧您睡得不安稳,额上都沁着汗。”
沈微婉没有立刻应声,喉间干涩得发疼。
她侧耳细听,捕捉着周遭的一切声响:晚翠衣裙摩擦的窸窣声,暖炉里炭火爆裂的轻响,院外廊下挂着的铜铃被风吹动的叮当声……每一丝声音都清晰得可怕,将她拉回这令人心悸的过往。
她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她做沈清柔替身的第七年之始,回到了距离她被谢景渊的心腹灭口,还有整整六年的时候。
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将她刚刚回暖的身子,又冻得瑟瑟发抖。
她本是沈家庶女,自幼眼盲,被养在乡下庄子里,如同隐形人一般活着。
直到七岁那年,嫡妹沈清柔意外落水,缠绵病榻,恰逢皇帝欲以沈家女为质,试探手握重兵的靖安侯谢景渊的忠诚度。
沈家为了保全娇贵的嫡女,也为了攀附侯府这棵高枝,便将她从乡下接回,对外宣称沈清柔已然痊愈,送她嫁入了侯府,做了沈清柔的替身。
七年光阴,她小心翼翼,模仿着沈清柔的言行举止,压抑着自己的本性,只为了能得到侯府的药材,治好这双瞎眼。
她以为只要安分守己,等双眼复明,总能寻个机会脱身,过几日真正属于自己的日子。
可她错了。
谢景渊从始至终,都只当她是一枚棋子,一枚皇帝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一枚用来安抚朝臣,掩人耳目的替身棋子。
他对她冷淡疏离,偶尔的温和,也不过是演给外人看的戏码。
而她,不仅要承受他的冷漠,还要应对侯府内宅的明枪暗箭,忍受着所有人都将她视作“沈清柔影子”的屈辱。
她以为自己做得足够好,足够不引人注目,却终究还是因为无意中撞破了谢景渊暗中联络势力,意图篡位的秘辛,成了他眼中必须除去的隐患。
那一日,也是这样的寒冬,她被他的心腹以“突发恶疾”为由,拖到府外的废弃破庙。
冰冷的匕首刺入心脏时,她听得那心腹冷声道:“夫人,别怪属下心狠,侯爷说了,你知道的太多了,留不得。”
知道的太多了……
沈微婉嘴角勾起一抹凄厉的冷笑,眼底翻涌着彻骨的恨意与不甘。
她当了七年替身,赔上了自己的青春与尊严,换来的却是这样一场毫无预兆的灭口。
谢景渊何其凉薄,沈家何其自私,沈清柔又何其幸运,能让她替了七年,还能安安稳稳地做她的沈家嫡女。
这一世,她再也不要做任何人的替身,再也不要为了那所谓的“活命”与“复明”,活得像条摇尾乞怜的狗!
她要合离,要离开靖安侯府,要为自己活一次!
“姑娘,您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要不要请大夫来瞧瞧?”晚翠见她神色变幻不定,又是冷笑又是落泪,不由得慌了神。
沈微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荡,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却异常坚定:“不必。
晚翠,替我更衣,我要去见侯爷。”
晚翠愣住了:“侯爷?这时候?侯爷刚从衙门回来,许是在书房处理公务呢……”
“我知道。”沈微婉打断她,伸手摸索着坐起身,“你只管替我更衣梳洗,其余的事,我自有分寸。”
她记得清楚,今日是腊月初八,谢景渊下午会回府处理一些府中事务,之后便要去赴一位同僚的宴请。
这是她重生后,第一次能见到他,也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尽早提出合离的机会。
晚翠见她态度坚决,不敢违逆,连忙取来一身月白色的素缎夹袄,配上一条水绿色的马面裙,小心翼翼地为她穿戴整齐。
又用桃木梳将她乌黑的长发梳顺,挽了一个简单的垂鬟分肖髻,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衬得她本就清丽的容颜,多了几分病弱的楚楚可怜。
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是蒙着一层薄雾般的模样,让人一看便知是个视物不清的。
“姑娘,好了。”晚翠扶着她的手臂,轻声道,“咱们这就去书房?”
沈微婉点头,任由晚翠搀扶着,一步步走出静心苑。
廊下的碎雪被来往的下人踩得泥泞,寒气透过绣鞋,丝丝缕缕地侵入脚底,却远不及她心头的寒凉。
侯府的路径,她即便眼盲,也早已烂熟于心。
前世七年,她便是凭着记忆与听觉,在这座富丽堂皇却冰冷刺骨的府邸里,艰难地生存着。
穿过两道月洞门,绕过栽着腊梅的庭院,远远便瞧见了谢景渊的书房“墨韵堂”。
廊下站着几个神色肃然的侍卫,见她过来,都不由得愣了一下。
这位侯夫人,向来性子怯懦,眼盲之后更是深居简出,极少主动出门,更别说主动来书房找侯爷了。
“夫人,您怎么来了?”领头的侍卫长上前一步,语气恭敬却带着几分试探。
沈微婉停下脚步,声音平静无波:“劳烦通传一声,就说沈氏求见侯爷,有要事相商。”
侍卫长犹豫了一下,谢景渊吩咐过,不许旁人随意打扰他处理公务,可眼前这位毕竟是侯夫人。
他迟疑片刻,还是转身进了书房。
不过片刻,侍卫长便出来了,侧身让开道路:“侯爷请您进去。”
沈微婉深吸一口气,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手,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她能感觉到,书房内那道属于谢景渊的,极具压迫感的目光,已经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定了定神,在晚翠的搀扶下,缓缓走进书房。
书房内陈设简约却不失华贵,紫檀木的书案上堆满了卷宗,墙上挂着一幅《千里江山图》,角落里燃着一盆上好的龙涎香,香气清冽,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谢景渊坐在书案后,身着一身玄色锦袍,腰间系着玉带,墨发用玉冠束起,面容俊美无俦,却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场。
他抬眸望着走进来的女子,那双深邃的黑眸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对一个“瞎子替身”的漠然与疏离。
在他眼中,沈微婉不过是沈家送来的一件工具,是皇帝用来监视他的棋子。
她眼盲怯懦,唯唯诺诺,毫无可取之处,若不是碍于沈家与皇帝的面子,他连让她踏入这墨韵堂的资格都不会给。
“何事?”谢景渊的声音低沉磁性,却冷得像窗外的寒冰,没有一丝起伏。
沈微婉被晚翠扶着站定在书案前,距离他不过几步之遥。
她微微仰头,那双蒙着薄雾的眼睛,看似茫然地望着前方,实则精准地锁定了他的方向。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的冷意,感受到他目光中的轻视与不耐,就像前世无数次那样。
可这一次,她不再像从前那样畏缩,不再因为他的冷漠而心生惶恐。
“侯爷,”沈微婉的声音清晰而坚定,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今日来,是想与你说一件事,我要合离。”
“合离”二字一出,书房内瞬间陷入了死寂。
谢景渊脸上的漠然凝固了,他微微蹙眉,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打量着眼前的女子,月白的素衣,简单的发髻,依旧是那副病弱怯懦的模样,可方才那句话里的决绝,却与她平日的形象判若两人。
是他听错了?还是这个瞎子替身,被什么人撺掇着,胆子大了起来?
晚翠更是吓得浑身一僵,连忙拉住沈微婉的衣袖,压低声音急道:“姑娘!您胡说什么呢!合离是何等大事,怎能随口提及!”
沈微婉没有理会晚翠的劝阻,依旧抬着头,迎向谢景渊的目光,再次重复道:“侯爷,我意已决,求与你合离。”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经过了深思熟虑,而非一时冲动。
谢景渊放下手中的狼毫笔,指尖轻轻敲击着书案,发出“笃笃”的声响,在这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令人心悸。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沈微婉面前。
高大的身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笼罩在她的身上,冷冽的气息几乎让她窒息。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谢景渊的目光如同利刃,仿佛要将她看穿,“合离?沈微婉,你以为这侯府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还是你觉得,凭着你这双瞎眼,离开了侯府,能活得下去?”
刻薄的话语,像针一样刺进沈微婉的心里。
前世,她就是被这样的话语打击,被现实的困境逼迫,才不得不忍气吞声,苟延残喘。
可现在,她早已不是从前那个任人拿捏的沈微婉了。
她迎着他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嘲讽的笑意:“侯爷说笑了。
我虽眼盲,却也知晓,与其在侯府做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不如离开,寻一条生路。
至于能不能活下去,那是我的事,就不劳侯爷费心了。”
“棋子?”谢景渊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这个一向怯懦的替身,今日不仅敢提合离,还敢说出这样的话?她似乎……知道了些什么?
他审视着她的神色,试图从她那双蒙着薄雾的眼睛里,看出些许端倪。
可她的表情平静得很,既没有惶恐,也没有贪婪,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淡然。
谢景渊心中冷笑。
不管她是真的想通了,还是受人挑唆,合离之事,绝无可能。
他如今正在暗中筹备大事,皇帝对他猜忌已久,这门婚事本就是皇帝的试探。
若是此时与沈家女合离,无疑是向皇帝示弱,更是会引起朝臣的揣测,打乱他的全盘计划。
沈微婉这个替身,就算他再看不上,也必须留在侯府,扮演好“靖安侯夫人”的角色。
“放肆!”谢景渊的语气骤然变冷,周身的气场愈发凛冽,“合离之事,休要再提!你既嫁入侯府,便是我谢景渊的人,生是侯府的人,死是侯府的鬼。
再敢胡言乱语,休怪我不客气!”
冰冷的话语,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足以让任何一个女子胆战心惊。
晚翠吓得脸色惨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侯爷饶命!姑娘她只是一时糊涂,求侯爷不要怪罪她!”
沈微婉却没有跪下,也没有丝毫畏惧。
她挺直了纤细的脊背,像一株在寒风中倔强生长的翠竹,尽管柔弱,却有着不屈的风骨。
“侯爷是觉得,我离不开这侯府,是吗?”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韧劲,“可侯爷有没有想过,强扭的瓜不甜。
我若一心想走,总有办法。
到时候,闹得人尽皆知,对侯爷的名声,对侯府的颜面,恐怕都没有好处吧?”
她在赌。
赌谢景渊在乎自己的名声,在乎他暗中的谋划,不会愿意因为她这个替身,闹出什么乱子。
谢景渊的眸色沉了沉。
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无害的瞎子替身,竟然还有这样的心思。
她的话,确实说到了他的软肋上。
他如今行事,最忌张扬,若是沈微婉真的闹起来,传到皇帝耳朵里,难免会引起不必要的猜忌。
可即便如此,他也绝不会同意合离。
“你在威胁我?”谢景渊的声音冷得像冰,“沈微婉,我劝你安分守己些。
在这侯府,你只要乖乖听话,我保你衣食无忧,也保你能继续用最好的药材治你的眼睛。
可若是你执意要闹,那后果,不是你能承担得起的。”
他的话里带着**裸的威胁,暗示着若是她不识好歹,他有的是办法让她安分下来。
沈微婉心中一凛。
她知道谢景渊说得出做得到。
前世,那些试图挑衅他,阻碍他的人,下场都极为凄惨。
她现在羽翼未丰,确实不是他的对手。
硬抗,只会让自己陷入绝境。
可她并不甘心就此放弃。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甘与愤怒,语气缓和了些许,却依旧没有妥协:“侯爷,我并非有意威胁,只是想为自己寻一条生路。
我知道,这门婚事对侯爷而言,意义非凡。
可我只想做我自己,不想再做任何人的替身。
若是侯爷不愿合离,那便请侯爷给我一个承诺,日后,待时机成熟,放我离开。”
谢景渊看着她那双蒙着薄雾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怯懦,没有贪婪,只有一种纯粹的,对自由的渴望。
这让他心中莫名地升起一丝烦躁。
他向来掌控一切,从未有过这样被人拿捏的感觉。
这个替身,似乎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时机成熟?”谢景渊冷笑一声,“沈微婉,你太天真了。
在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时机成熟,只有安分守己。
你最好收起你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乖乖留在侯府,扮演好你的角色。
否则,别说离开,能不能保住你的小命,都是未知数。”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回到书案后坐下,重新拿起狼毫笔,语气冰冷地吩咐道:“送夫人回静心苑。
即日起,没有我的允许,夫人不得随意出苑。”
这是要将她禁足了。
沈微婉心中一沉。
她知道,谢景渊这是怕她再闹出什么乱子,想要将她牢牢地看管起来。
晚翠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搀扶着沈微婉,低声道:“姑娘,咱们先回去吧。”
沈微婉没有再争辩。
她知道,此刻再多说无益,只会让谢景渊更加警惕,对她更加不利。
她缓缓转过身,在晚翠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出书房。
廊外的寒风扑面而来,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也吹冷了她的心。
合离之路,果然艰难。
可她不会放弃。
谢景渊,你想让我继续做你的棋子,做沈清柔的替身?
这一世,我偏不。
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侯府,挣脱所有的束缚,为自己活一次。
沈微婉的脚步虽然缓慢,却异常坚定。
那双蒙着薄雾的眼睛里,闪烁着不屈的光芒,如同暗夜中悄然绽放的寒梅,在风雪中,孕育着惊人的力量。
书房内,谢景渊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眉头紧锁。
他放下手中的狼毫笔,指尖轻轻敲击着书案,眸色深沉。
这个沈微婉,今日的表现,实在太过反常。
是真的受了什么刺激,还是……有人在背后指使?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沈微婉被晚翠搀扶着,一步步走远的身影,那双深邃的黑眸里,闪过一丝探究与冷冽。
不管她是出于什么原因,合离之事,绝无可能。
她必须留在侯府,做他的棋子,直到他达成目标的那一天。
至于她今日的异常……他会派人好好盯着,看看她到底想耍什么花样。
若是她安分守己,他不介意给她一口饭吃,给她药材治眼睛。
可若是她敢坏他的事,他不介意让她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将整个靖安侯府,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寒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