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把完脉,按压她脑后肿处,眉头紧锁:“少夫人脑后有瘀肿块,气血阻滞,是导致记忆障碍之因。”
几番金针刺络,又服下汤药,季灵儿靠在软枕上,一双杏眼漾着水光,怯生生地打量着榻前的秦劭,细声问道:“灵儿......是我的名字吗?”
“是。”
季灵儿小声重复两遍,眉眼略微弯起,“好听......是哪个灵字呀?”
她歪了歪脑袋看过来,显出几分稚气。
秦劭望着那双懵懂眸子,默然须臾,道:“心有灵犀的灵。”
季灵儿蹙眉思忖着,眼波盈盈忽闪:“那你呢?你是何人?”
“我,”秦劭顿了下,道:“是你夫君。”
话音刚落,便见小姑娘圆着一双眼,将他从头到脚细细端详,明眸写满狐疑:“可有婚书为证?”
秦劭指节收紧,眸光黯下去:“不曾立过。”
“既无婚书算什么夫妻?”季灵儿倏地蜷缩至床榻深处,戒备看着他:“你定是诓我的!”
这动作深深扎在秦劭心上,干涩喉结滚出低哑:“我给你补上。”
“不要!”季灵儿连连摇头,身子已退到床榻最里侧,抱住双膝,“我根本不认得你,怎知你是不是歹人......而且,而且你瞧着比我大上许多......我不喜欢这样的......”
她声音越来越小,听起来委屈极了。
...
府中其余人给季灵儿答案一致,她是秦家大少夫人,而他,是她的夫君。
连老夫人也这么说。
“不对不对,”季灵儿摇头,抬手一指坐在旁边的秦劭,道:“他说我叫灵儿,季灵儿,可您唤我芮宁。”
老夫人被她直白的询问噎住,转看向秦劭。
秦劭温柔凝着她,哄道:“是季灵儿,不是芮宁,祖母一时说岔了。”
他如此坦然认下,老夫人眼中闪过惊澜,“宗劭!”
秦劭语气笃定道:“祖母,您先前教训的对,是孙儿糊涂,孙儿已决心拨乱反正。”
老夫人:“这并非小事。”
“宋家诓骗在前,谋害性命在后,人赃并获,孙儿不会再容他们。”秦劭一席话掷地有声,堪比惊雷劈落。
他行事更雷厉,当日亲带人押着宋燚和一纸讼书直赴府衙,以蓄谋骗婚,草菅人命多项罪名控告宋家。
消息炸开,震动整个吉安和曹县。
“秦宋两家不是姻亲吗?怎么对簿公堂了?”
“女婿告岳家?这下有好戏看了。”
“我听说是宋家嫁女儿时找了个顶包的,嫁过去的根本不是正经小姐。”
“胡说的吧!秦家何等富贵,宋家有何不愿的?”
沸沸扬扬的议论中,府衙升堂。
早前的知府因边永昌一事遭贬调,新任府尹赵大人一张国字脸,不苟言笑,只看面相便是个冷面刚正的。
听了秦劭陈述,翻阅证物,又审了宋燚和一干人证,肃声道:“你既状告宋家骗婚,替嫁的季氏亦是从犯,当传来共审。”
说罢便吩咐衙役传人。
秦劭拱手:“回大人,季氏替嫁系宋家主使,又遭宋燚谋害失了神志,过往诸事皆已不记得,恐难上堂受审,此事有郎中作证,且季氏与草民拜过天地,有夫妻之实,她所担之责,草民愿一力承担。”
赵大人传来郎中盘问,又遣人去秦府核实,确认情形属实,当场定案。
宋家未履约嫁女,欺瞒毁约属实,原备于府衙的婚书作废,勒令宋家女罚回原籍,归还秦家所聘彩礼,并以白银五百两偿秦家名誉损失。
宋燚蓄谋伤人,有车夫和小厮见证,丫鬟玉秀指证,人证物证俱在,念受害者无性命之忧,当堂枷锁收押,判处流徙三千里。
季氏女共犯亦是受害者,罚缴白银没入官库代为赎罪,以示惩戒。
惊堂木一拍,退堂的呼喝声回荡,此案就此落定,坊间喧嚣反倒愈加热烈,纷纷猜测季氏女的身份。
看秦劭在公堂上的维护,明显是培养出感情,要认做秦家少夫人,有说是穷丫头撞运,飞上枝头变凤凰,也有人猜是季氏心机,贪图秦家富贵,设局将身份坐实。
于寻常百姓而言,大宅子里的风闻,不过茶余饭后谈资,议论一番乐过笑过便散了。
与秦家生意上有往来商户却不敢只把这当作笑谈,凡聪明些的谁不知道秦宋两家联姻牵扯着官府利益,如今撕破脸闹到这份上,宋家能忍得了这口气?
宋员外虽算不上大人物,在地方上也根基,与一方官府往来密切。若寻隙报复,明里暗里使个绊子,秦家怕是难有宁日。
秦家根基深,实力雄厚不假,却也树大招风,一旦风浪卷起,难免有潜在暗处蓄谋的对手趁势发难,一个两个出手折上秦家两条枝干。
以后的局势......说不好呐!
牵动切身利益的事情,各家皆不敢妄动,默默观望揣测。
暗流涌动,风声鹤唳,无论是秦家还是商行,全绷紧了弦。
姚怀义劝道:“依我看,去鲁地之事暂且搁置吧,如今各方眼睛都盯着呢,你不守着商行,定有不要脸的宵小钻空子搅浑水。”
秦劭:“正因如此我才更要走这一遭,眼下各方观望,拿什么主意全看我这头立不立得住,辽南那边稳住,正好压压阵脚,商行有你和各位当家,乱不了。”
姚怀义笑:“这么信我?”
“你我兄弟不分彼此,我信你便是信自己。”
秦劭极少煽情,又说的诚恳,姚怀义眼眶涌起热流,险些当场落下泪来,欣慰地拍在他肩膀上,“好兄弟!”
秦劭反按住他的手,认真道:“晋通兄,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姚怀义正陷在兄弟情深里,爽快道:“你尽管说!”
秦劭:“宗勉相中内子跟前一名丫鬟,我想让她从姚家出嫁,嫁妆由秦家备,只借姚府名头走个过场,遮人耳目。”
“......”
刚抒完情就避重就轻,他姚家缺的是嫁妆银子?
姚怀义满心动容散的片渣不剩,袖子一甩备在身后,胸膛挺得倍直看秦劭,问:“说罢,想借什么名头?”
秦劭正经向他作了个揖:“你的义妹。”
...
晚间用膳时,秦劭将这一消息告知季灵儿:“晋通兄已答应让玉秀以姚家女之名出嫁,不日就可遣媒人走过场,你可以安心了。”
“你费心了。”季灵儿浅应一声。
“你想做的事,我都会尽力成全。”秦劭目光温润,夹一块她爱吃的糖藕放在她碗里,“还是不愿唤我一声夫君吗?”
她垂眸盯着糖藕,有热气漫上眼底,被她眨动睫羽压下,银箸把糖藕拨到一旁,夹旁的菜送入口中,不碰它,也不说话。
秦劭:“怎么不吃,你之前不是最爱吃这个么?”
“有吗?”季灵儿抿唇弯起一抹浅淡的笑,“我不记得了,反正现在不喜欢。”
秦劭神情微顿了下,方才咽下去的笋泛出一股酸苦,滚在喉咙里。
“换换口味也好......我明日便启程去鲁地,半月方归,你想吃什么买什么尽管从我账上划银子......总之照顾好自己。”
“好。”
失忆的小姑娘不肯唤夫君,但夫妻身份是认的,是以安置时并未把人往外撵,两人同榻而眠,前几日秦劭顾及她不好接受,睡前一直安分守着自己的小半边地方,连个大动作的翻身都没有。
今夜思及要出远门,未分别已涌起不舍,翻腾着身体里的血气,搅乱心潮。
翻了个身,轻声唤她:“灵儿。”
“嗯。”她还是背对他。
“我舍不得你,抱一会儿,可以吗?”
她没说话,骤然加重的呼吸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秦劭缓缓靠近,手臂试探搭在她腰侧,没有被抗拒,才缓缓收紧绕到身前拢着,胸膛贴上她的后背,彼此温度相融。
秦劭将呼吸埋进细白颈间,嗅着属于她的甜香,心尖发烫,又不敢再进一步,闷声道:“一定等我回来。”
...
次日季灵儿随老夫人和方淑凤出门送他,秦劭临上马车前又当着众人的面抱她,伏在耳畔说了同样的话。
晨光明亮,柔和映在小姑娘微微仰起的玉面上,杏眸一片澄澈,他轻易望到底,却看不透里面藏着怎样的情绪。
“好。”直到他转身上马车前,季灵儿开口了,“我会等你回来。”
马车远去,季灵儿陪着老夫人和方淑凤回正院说话。
正是其他三房进来请安的时候,二夫人与寻常一样,笑着关怀她两句,三夫人松口应了玉秀之事的同时,心里的刺也实实在在扎根了,看见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瞪两眼都嫌恶。
如今秦家皆知她不是宋芮宁,微词颇多,但老夫人和秦劭压着,尚没人敢拿到面上议论。
姚氏倒是逮住机会出气:“原还好奇,宋家到底是大户,养出来的女儿怎会不懂礼数,合着是个冒牌的,往后府里多这么个——”
季灵儿没由她说,迎着目光顶回去:“懂不懂礼数和身份无关,关键看对谁,对没规矩的人讲礼,岂不成了对牛弹琴。”
“好了,还嫌此事闹得不够大么!”老夫人眼风凌厉扫过姚氏,“秦家大少夫人自始至终只有一人,就是灵儿,身份不身份的不许再提,无论主子奴才,再有管不住嘴的,一律重罚不贷。”
姚氏心里不服不敢顶嘴,低头应是。
老夫人再看各揣心事的一家人,失了说话的兴致,挥手叫散。
季灵儿回到院子,将唤玉秀到跟前,没留其他人。
“我落水之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此事玉秀已禀过一次,遂照着原来的话重复:“奴婢跟着您去巷子,见您被人打晕绑走,赶紧回来通知大爷,车夫偷偷跟去着绑架您的人,沿途留了记号,大爷循着记号追上,才将您救下。”
季灵儿没打断,等她说完才重新问:“我为何会被打晕?”
玉秀仓惶抬眼,试图辨认她问话用意“您......”
季灵儿直接了当道:“是你故意引我去巷子?”
猜测被证实,玉秀惶恐道:“您都记起来了?”
不仅记起来,还猜到是她在搞鬼。
季灵儿勾唇笑了下,“我从未失忆。”
玉秀脸色煞白,扑通一声在她跟前跪下,“奴婢对不起您。”
季灵儿:“我并非问责,只是不明白,你既联合宋家兄妹害我,为何还给秦劭报信?”
“奴婢身契在宋家,不得不听命于他们。可奴婢心里始终记着您待我的恩情,不能看着您出事......可您还是险些丢了性命,奴婢对不住您,愿意听凭发落。”
“你马上也是秦家少夫人了,我能如何发落你。”季灵儿嗤笑一声,“如今一闹,身契应当拿回来了吧?”
“是......”
“成,身契既已拿回,往后好自为之。”
“少夫人。”玉秀膝行两步,还欲再陈情认错。
人哪有不自私的,为自己筹谋没什么错处,季灵儿不怨她,但也不想多说,摆手道:“出去吧,这两日会有人接你去姚家。”
唐律强调成亲和离都需"具书为证",衙门会有备案,有些朝代沿用有些不太强调,文里设定是有这一条律法的。
这种情形下,和离只写和离书没用,所以之前男主认为和离书是“一张空纸”,但女鹅不太懂,以为签字画押就可以一拍两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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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失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