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姚怀义气得指爹骂娘:“往关外的商路是咱们祖上三代闯出来的,雪原的冻土里埋着先人的骨头,如今鲁商要抢这条路,真是脸皮比麂子皮还厚!”
秦劭忖着他的话,平静开口:“他们与辽南仅隔一片海,海路走通自是天然的便利,有此心思无可厚非。做生意逐利而行,关外的商户农户愿把东西转卖给鲁商,根上是咱们里头出了问题。”
关外的皮货,人参,东珠,皆是各地富商争相追捧的珍品,河东商行控制关东货南销多年,早有旁人眼红心热,鲁商下手乃早晚。
姚怀义明白其中道理,只是咽不下这口气,更揪心商行日后前程。
“先是盐业改制,后是鲁商入局,桩桩指着咱们不如别的地界占地势便利,他娘的!难不成早些年咱们靠马帮驼队开道是因为地势便利。”
秦劭客观接道:“沟通南北,算是河东府天然的地理优势。”
姚怀义:......
“好一派风雨不动安如山,不愧是大当家。”
他惯常用这话揶揄,秦劭见惯了,只道:“天下商路,本就逆水行舟,没什么值得慌的,你前头说路上遇了盗匪?”
“是,回来路上遇山匪劫财,亏得我雇的全是精壮镖师,才保得货银周全,就是人伤了几个,连我胳膊上也挨一刀。”姚怀义说着撩起袖口。
他回来直奔秦府,尚未来得及往家回,胳膊是路上包扎的,血凝了一片,衣袖僵硬地贴在伤口上。
秦劭眉头一拧,立刻唤阿吉取来金疮药和干净布巾来。
姚怀义顺手一撩,没想小题大做,摆手道:“这点伤死不了人,我回去再处理。”
秦劭没由他,示意阿吉照旧,接问:“确定是山匪?”
姚怀义:“是山匪不假,但我总觉这事和鲁商那起子人脱不了干系,八成是他们勾连山匪想让我们知难而退。”
秦劭不置一词,待阿吉给姚怀义包扎完毕,才缓缓道:“鲁地的票号出问题了?”
外出行商,照常银钱会在当地票号兑付,乃落地为安,姚怀义懂规矩却冒险运银两回来,必事出有因。
“说到这个更气人,咱们在鲁地的票号本就只有一家,偏巧被官府以账目不清为由查封了,我去打听,只说临时清查,过几日就揭封子,卡节骨眼上清查,说没猫腻狗都不信!”
“同时动用官匪两道,看来是铁心同我们较量一场了。”秦劭沉静的神色终于荡起波澜,一下一下拨着扳指,“我亲自去会会。”
...
季灵儿带着玉秀在布庄选料子量制新衣,又到首饰铺,让她自己挑合心意的。
玉秀惶恐地缩着手,“奴婢哪配的上挑这些。”
季灵儿:“没什么配不上的,你和秦勉的亲事已由大爷做主定下,成亲后是正经的秦家三少夫人,日后只管抬起头来做人。”
玉秀眼眶一热,哽咽地说不出话。
自出事后,人前人后哪个不嘲笑玉秀恬不知耻攀高枝,连自家小姐知晓后都气得当场甩了她一巴掌,骂她不知廉耻,季灵儿却同她说“抬起头来做人。”
而且此事能顺利,多半也因着季灵儿的缘故。
玉秀深深垂着头,一滴泪砸在手背上,千言万语磨在嗓子口,终究说不出一句。
抛开旁的不谈,玉秀能得偿所愿,季灵儿发自内心为她欢喜,见她模样以为是一时难为情,未太在意。
随后挑了支玲珑攒心海棠簪在她鬓边比看,笑道:“采买也是大爷属意,专给拨了银子办的,你尽管挑,不必为他省着......这支簪子配刚才那件藕荷色的料子很相宜,还有那对耳坠......你再挑一挑,一并包了。”
不自掏腰包还能耍阔气,季灵儿可是过足了瘾。
看时辰差不多,两人准备回府,马车行至半途,玉秀忽然撩开车帘,神色惊惶道:“那人,那人好像我家小姐!”
季灵儿探出脑袋,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不远处小摊前有个轻纱覆面的女子,身形侧脸与宋家小姐极为相似。
她如何会在此处?
正好奇,那女子似察觉视线,回首张望。
季灵儿虽只见过宋芮宁两面,但近距离端详过她的模样,看到面纱未遮盖的眉眼,几乎可以断定是她。
她真的回来了。
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扒在窗沿的手猛地收紧,“停车。”
马车骤停,那名女子已离了摊前,沿街前行,然后转入窄巷。
季灵儿耐不住好奇跃下马车,想跟去弄清楚,玉秀下意识拉住她袖角。
“兴许,兴许是奴婢看错了。”
“那更要弄清楚了。”季灵儿眼皮跳得厉害,让她守在原地,自己快步跟上去,转眼便拐入巷口。
巷内幽深曲折,不见行人,只闻得外街传来的嘈杂和深处零星犬吠,季灵儿走过一段停下脚步,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
她都能认出,玉秀怎可能看错,认出来,故意告诉她,却又改口劝她......委实太矛盾。
经验告诉她此中有诈,心口突地一紧,倒退两步,转身往巷口奔去,眼见快跑出去,后脑勺传来剧痛,然后便失了意识。
...
季灵儿再睁眼时,双手反绑于身后,全身被麻绳束缚,蜷缩裹在麻袋里,嘴巴塞着一团腥臭的布,由布条固定,喉咙干哑,全靠鼻腔喘息。
视线受阻,她凭借颠簸和车轮滚动声猜测自己身在行进的马车上。
尝试挪动,麻袋地方窄小,粗糙的纹理磨着脸颊,绳子紧得勒进皮肉,稍一挣动便火辣作痛。
她十岁孤身跟着商队进入关内,无处可去,和乞丐一起睡城隍庙,沿街讨饭时被眼尖的人贩子相中,连蒙带骗拐她去窑子,路上怕她逃,也是这么绑着的。
不过人贩子要保证货物完好,用的是布条,绑的紧但不伤皮肉,眼下......季灵儿借着昏沉的光看脚腕磨出的血痕,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这次虽不知是谁绑了她,要带她去何处,但可以确定,绑她的人怨气很深,此遭恐凶多吉少。
也是,人不能总走狗屎运。
十岁的她接客头一日恰逢嫖客的妻子找来,对方见她是个女娃娃,又哭的可怜兮兮,心一软,不仅把偷腥的丈夫揪回去,还花钱赎了她,带她回去当学徒,教她识字,算账,做绣活。
季灵儿感念她大恩,拜了师父,随了对方的姓,发誓要孝敬她一辈子。
后来师父死了。
她想为师父讨回公道却不能,甚至没用到连师父的遗物都要不回来,险些随师父去了。
可上天又一次眷顾她,让她得遇好心人,捡回一条命,拿回遗物,到清心观安身,才有了后来的生活......
命运兜转,如今又来找她追索。
季灵儿已在反复无常的磋磨里悟到乐趣,上天爱折磨人大过直接索要人命,所以一次次将她推入绝境,又施舍般留一线生机。
没到亲眼见阎王的那一刻,她不会认命。
咬紧牙关,借着车身颠簸的节奏缓缓挪动身躯,让血脉流通,也竭力贴近车厢,支起耳朵听外头动静。
车马声杂沓,冷风呼啸掠过树林,没有人语,应是出了城。
等隐约有水声传来时,马车停了。
一股强劲力量将她拖出马车,不留情地摔在地上。还好她有防备梗直了脖子,没让脑袋着地,但肩胛骨撞上硬物,痛得倒抽冷气。
吃痛声传出麻袋,有一声音唯唯诺诺问:“公子,人好像醒了。”
“醒了便醒了,又跑不出来!”
接着落下的冷笑声十分熟悉,季灵儿正辨认,腰上被人踹了一脚,疼得她想骂人,可惜张不开嘴。
可恶的人话倒是多:“麻袋口绑上石头再扔!我就不信姓秦的还能再救她一次。”
季灵儿:“!”
绑石头......这是要给她往水里扔?
麻袋收口处已有人动作,季灵儿死命挣着手腕,想把手从绳索中挣脱。
这么扔水里,她可真要见阎王了!
绳结系的结实,皮肉磨破,麻绳反倒渗入血丝,火辣辣地疼,想挣脱是不能了。转而借力蹬腿,嗯嗯啊啊地引外头人注意。
只要放她出去,总能争取到机会。
可外面那人铁了心要他命,见她挣扎又踹两脚在她背上,恶狠狠催道:“动作快点!”
很快,裹在麻袋里的季灵儿连同石头被拖到水边,身下腾空又坠落,河水迅速灌透麻袋,冰冷包裹周身,最终冲破她的屏息涌入鼻腔,窒息感从咽喉开始,撕扯肺腑。
又一次失去意识前,两汪清泪混入河水。
季灵儿只懊悔自己贪财又贪图享乐,没早些帮师父完成心愿。若有重来,她一定不敢偷懒了!
...
漫天阴云遮蔽月光,夜风低诉无休,更声迭换再三,鎏金香炉里残烟将烬,秦劭侧身坐在踏床上,不错眼地守着榻上昏迷的人儿。
呼吸轻得几乎察觉不到,胸口起伏微弱且断续不定,仿佛随时会断绝。
人虽被救回来,服了汤药,但郎中说尚未完全脱离危险,若天明还醒不过来,当真无力回天了。
秦劭捧起她放在被衾外的手,避开手腕包扎处,不住往上呵气,感受指尖冰凉渐渐回暖,心里期盼的火苗才不至于熄灭。
他年少随商队出关,没少在刀光和天灾里求生,称得上恐惧的,唯有初次见商队伙计断头喋血之时。
眼下不仅恐惧,还心痛,懊悔,甚至生出恨意,最折磨的,是只能空等却无能为力。
更漏声声,点滴皆是凌迟。
“灵儿,是我不该大意。”秦劭将她的手裹进掌心,轻轻抵在额头,低声喃喃。
稍一阖眸,她笑起来的模样便闯进脑海,眉眼弯弯,娇俏灵动,无论是刻意讨好,还是得意炫耀,抑或假装无辜,都暗暗藏有狡黠。
他总觉得小姑娘心思浅,藏不住的小聪明就像初春的山峦,她身在其中不察枝条抽芽,旁观者远看,一眼望尽翠绿。
认真回想,自己对她的情感何尝不是“身在其中而不察”?想不明白受人之托的照拂,自何时开始掺了私心。
时值当下,他已不敢想若她真的醒不过来会怎样。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滴在被衾上,消失不见。
直到天边泛白,秦劭仍撑着没有合眼,心头燃烧的火苗随着探进房间的光亮加深,渐渐微弱下去,拉着他的心,一点点往深渊沉。
他不死心,起身倒一杯温水,指尖蘸着水,抹在她干裂苍白的唇上,一遍又一遍,直到水痕渗入,润出极淡的血色。
似乎感受到动作,她的唇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紧接着,搁在被衾外的手指也缓缓勾动。
秦劭混沌的双眼倏然清明,屏住呼吸,又唤:“灵儿?”
被声音牵引,长睫颤轻微颤了颤,艰难掀起一道缝隙,涣散眸光慢慢聚拢,呆呆落在他脸上。
疑惑,茫然。
良久,一双大眼睛眨巴两下,唇瓣拉开小口,气若游丝:“你在唤我?”
秦大爷:媳妇生死一线都没想到我???
女鹅:想了的,但你是懊悔的部分[垂耳兔头]
猜猜女鹅醒来会做什么?[菜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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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