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三十载,秦劭头一次罚跪祠堂。
掌权数年的铮铮傲骨未这一跪折损半分,跪得如祠堂里的雕像,眸光直视正前方刻着父亲名字的牌位。
直觉告诉他,祖母对季灵儿的身份起疑,但于这件事,他问心无愧,没觉哪处不妥,不知从何说起。
“孙儿请祖母明示。”
老夫人满腹疑惑,不同他绕弯子:“你娶进门的,到底是不是宋家姑娘?”
秦劭诧异一瞬,坦然道:“不是,宋小姐不情愿这桩婚事,换她来顶替。”
老夫人面上颜色更厉:“是宋家姑娘不满意,还是你不满意我逼你成亲,偷梁换柱换了个可心的丫头顶上?”
沉静的眼眸显出波动,错愕看向老夫人:“祖母何出此言?”
“为娶亲之事我催你数次,你始终推脱,成亲后却三番四次维护她,哼!我当你开窍,如今看来这般偏疼,断是早前便有了私情。”
老夫人年轻时跟着先老太爷经商,又在后宅熬半辈子,极有对人对情的敏锐度,从前过分相信孙儿性子,误以为他尊重夫人维护,看出蹊跷再细究,完全是另一段故事。
祖母出口一句赛过一句震撼,秦劭顾不得窘迫,开口澄清:“祖母误会了,她乃商行的弟子,成亲前并无逾矩的情分。”
“你当真没诓我?”老夫人已不敢全信他的话。
凭她所见,他看孙媳妇的眼神,分明是藏了情的。
“孙儿不敢欺瞒。”
“既知她不是真正的新娘子,为何不早早坦白?将错就错,不是你的作风。”
“孙儿知晓时已同她拜过天地,宾客满堂,若将实情道出,秦宋两家皆要颜面扫地。况且这门亲事不单单关系两家,其中要害祖母比孙儿更清楚。”
去年秋里巡抚夫人办赏菊宴,邀了城中官眷命妇和有头脸的商贾家眷,席间是巡抚夫人主动提及秦家大公子一直未娶,有意保媒,牵的便是宋家的红线。
老夫人不完全明白巡抚夫人用意,亦知这七拐八绕的关系背后,少不了官府对商行势力的拉拢和渗透意图。
商行要立足,秦家要存续,不得不于官府维系关系。加之着急孙儿成亲,正借此内外施压,逼他应下与宋家的亲事。
宋家女儿逃婚,连累的是三家颜面,揭穿不是明智之举,并不意味只有将错就错一条路。
老夫人追问:“为何不私下同宋家说明,将人换回来?”
早在议亲之前,秦劭派人调查过宋家,知晓宋芮宁有位私定终身的情郎,二人私会频繁,宋芮宁逃婚亦是同情郎私奔。
而调查宋芮宁,是因秦勉欲娶她。
两桩事,一件关乎女子声誉,一件说来徒令祖母烦忧,秦劭只好沉默。
老夫人生出旁的理解:“你舍不得?”
他犹豫少许,应了这份不实的推测:“是。”
秦劭以为此事到此终了,殊不知老夫人掌握的信息远不止此。
府里的宋芮宁是假,华严寺上香路上遇见的那位,秦勉口中的“大嫂嫂娘家姊妹”,身份就很值得推敲。
她姓宋,且依稀报了宋芮宁的名字。
老夫人目光陡然锐利:“宗勉认得宋家姑娘的事,你亦知情?”
“是。”
老夫人心说果然。秦勉可不似眼前这位沉稳,捏着天大的秘密不表露分毫,定是被敲打过。那才是个不安分的,否则也做不出勾搭大房陪嫁丫鬟这等荒唐事。
沿着一缕线头拉扯,能牵出一连串错乱丝团。
饶是已有心里准备,她仍觉心口发闷,怒气霎时翻涌,一手扶供台,一手抚在胸口缓平呼吸。
秦劭着急,欲起身搀扶。
“跪好了,不用你。”
左边膝盖刚离开蒲团,听得呵斥乖乖放回方才跪出的凹陷里。
老夫人呼吸沉且缓促,闷在香烛刺鼻的烟气中,似费力推拉风箱也难重燃的炭火余烬,听得他心中一阵发酸。
秦劭依旧不认为自己何处有错,但“他很不孝”的念头重重碾在心头。
老夫人缓过一阵,语气添了两分无力感:“日后如何打算?”
“她心中有孙儿,孙儿亦爱重她,什么身份并不要紧。”秦劭答得郑重,无半分犹豫,显然早有打算。
老夫人自然以为是夫妻二人商定过的,遂问:“她也愿意?”
秦劭顿了顿,才道:“她......尚不知我已知情。”
老夫人一愣,随即不冷不热笑了一声:“你可真是自己拿主意拿惯了。”
问过话,老夫人气结更甚,罚秦劭在祠堂省过半日,让他反思错在何处。
跪是跪了,省也省了,秦劭始终没想明白,议亲,成亲,将错就错,每一件他都立足秦家,立足大局考虑,他问心无愧。
午时回房,已不见季灵儿身影。
“少夫人说赶着去卖货,一早便离府了。”玉秀禀道。
此话真假各占几分秦劭有数,隐约觉得她故意躲他。
原因无外乎两则,要么,担心他算私自归家的账,要么,怕再提及和离一事。
她敢跑回来便不会怕责罚,更可能是后者。
一想到和离,脑海全被季灵儿哭成泪人的模样占据,犹如春雨携风凌乱打在心头,坑洼里落红堆积,春愁无绪,他亦理不出所以然。
自以为了解她的脾性,可姑娘家心思如迷雾,勉强窥见轮廓,欲近前捉摸,唯有点滴寒气湿在掌心。
揉揉发胀的太阳穴落座,侧身向后倚,手掌摸到软枕下露出的油纸包一角。
应是昨日脱她衣服时掉出来,被他随手仍在一边的。
打开瞧,是压成碎渣的桃酥。
彼时她被吻的话音破碎,含糊说了句什么?
秦劭盯着捻在指尖的碎渣,仔细回想季灵儿的话,拼凑起来应是“专程给你带的”此类。
抬手将碎渣抿在唇瓣,由舌尖卷入口中,甜味混着焦香,有些涩喉,却能牵起久久不绝的回味。
小口小口抿着,仿佛重回了吞噬她温度的时候。
身体内外的异样紧随着返上来,直到不容忽视的刹那,秦劭恍惚明白自己错在何处。
...
今日是卖货的日子,季灵儿先赶马车到镇上和师兄们汇合。
有眼尖的一下瞧见她脖子上的红痕,打趣道:“难怪昨日不见小师弟,原来是寻得了好去处!”
季灵儿起初不明,旁边看热闹的师兄嬉笑着替她指。
指尖快触到时,她闪身避开,抬手掩了掩衣领,佯装镇静道:“蚊虫咬的。”
“放心,咱们都懂,小师弟出息了!” 师兄们看着她红透的耳根,轰然大笑。
季灵儿窘得说不出话,借着拉客躲进人群里。
留在原地的好事者撞了下云衡肩膀,打探:“哎,你素日同小师弟走得最近,可知什么情况?是不是要有喜酒吃了?”
云衡神思追着仓惶逃离的背影消失,怔愣不答。
她已有十日未正经同他说话,除却必要交谈,眼神都避得干净。
他的一颗心已在沸水里煮干了,干得满是褶皱,仍殷殷期盼能得清泉润泽,只一小捧也好。
云衡未经历情事,凭着师兄弟们的调笑之辞猜出季灵儿颈间红痕为何故。可她素日并无亲密往来的男子,他见过的,能想到的,唯独那人。
最不可能的一个人。
不会的,一定是大伙弄错了,这群人兴头上出格的玩笑多如牛毛,这次定然也是。
云衡拿不同理由游说自己一整日,却愈发难安,再一次同她打照面事,终是忍不住:“我,我有话想问你。”
季灵儿约好帮阿婆做绣活,因贪觉起晚了不想再多耽搁,话音带着急切:“晚些说。”
云衡误会她不耐烦,失落垂眸:“我不缠着你,就是......就是担心,想问问清楚。”
他说话失了往日神采,季灵儿察觉,转向他柔声解释:“我没那意思,只是怕阿婆等急,你若着急咱们一道走,路上说?”
仅仅一句温和的回应,落在云衡心头却如春露,心房瞬间润开几道小孔,呼吸重新变得轻缓,连带着眼角沾了水汽。
“不好在外头说,我,我等你回来。”
季灵儿匆匆应了,转身往阿婆家小跑而去。
她心急,未曾在意云衡说等她回来时眸中阒然亮起的微光。
阿婆留了季灵儿在家中用午膳,饭后又拉着她绣花样。
新料子拿在手里,阿婆笑着问她:“你可有喜欢的纹样,这个照你喜欢的绣,完成了给你。”
季灵儿:“做一个虎头帽多费功夫,您留着卖钱吧,给我用不到未免浪费。”
阿婆拍着她的手背连说用得到,“等你将来嫁人有孩子不就用上了。”
“嫁,嫁什么人,”季灵儿险些露怯,“我可是个男子。”
阿婆笑:“傻孩子,我活了大半辈子,带大多少奶娃娃,还能看不出你个丫头?再说,有几个男人家能踏踏实实坐下来陪老婆子绣花的。”
季灵儿尴尬地捻着手中丝线,“我还以为瞒的好呢,没想到您眼睛比绣针还细,早瞧破了。”
“放心,我没同旁人讲,”阿婆逗趣地朝她递个眼神,“前次有人看上你做的那顶虎头帽,我也只说是位小公子做的,可把他愣住了。”
明了阿婆说的是秦劭,季灵儿不禁笑起来,问:“他可说什么了?”
“夸你手艺好,独特......”阿婆记得零星,最后补道:“反正是欢喜的紧,非得拿银子买走。”
俩人说说笑笑,时间匆匆流逝而不察。
直到日头偏西,季灵儿才返回住处,遥遥看见云衡坐在门前石墩子上,手里攥着一根枯枝在土地上划拉。
他在写季凌。
一遍遍擦掉,一遍遍重写,脚下这块土比别处浅上数层。
听见脚步声,慌张起身拿鞋底蹭掉地上字迹,脸上挤出不自然的笑迎她。
季灵儿走近,目光掠过他鞋底,被未蹭尽的笔画刺痛,“等很久了?”
云衡摇头,嗓音轻得像风:“刚来不久。”
咳,相信祖母的直觉,都别相信秦大爷那张嘴~~
秦大爷就快兜不住了,不过在掉马之前,还能再嚣张几章嘿嘿嘿[黄心][黄心][黄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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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红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