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端来纸笔,薛昭的眼睛像晨初的太阳,一点点亮起来,虽说大半张脸藏在琉璃扇后。薛昭将纸笔推到钟寒誉跟前,“指挥使,只读不写难放心上,多写几遍就记住了。”
少年时候在国子监读书,抄书简直是家常便饭,不过多年未动笔抄书钟寒誉还真有几分怀念那些日子,喝了口茶抄起笔,“行,我写。”
钟寒誉的字刚劲有力,每下一笔都似出刀般着力不小,纸都阴湿了,片刻功夫一张纸上整整齐齐写满了“我胡搅蛮缠”,薛昭本意是刺挠钟寒誉,可瞧着一页纸的“我胡搅蛮缠”自己反倒先刺挠上了。
钟寒誉将写满的纸递到薛昭跟前,“如何?要不要我签字再盖上自己的私章?”
薛昭没有立刻回话,漫不经心品了口茶,索然无味,冷冷瞥了眼递到自己跟前的纸张,“我没那种喜好,我们说说眼下的案子吧。梁湛的死可大可小,你打算怎么办?”
钟寒誉放下笔,“梁湛一死锦衣卫指挥使同知的位置就空出来了,为了避免各方势力往锦衣卫塞人,我打算先找人填补了,再往锦衣卫塞人锦衣卫怕是要变菜市口了。但是梁湛这些年在锦衣卫确实收买了不少人心,他的死得有个交代,不然以后我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
薛昭重新倒了一杯茶,“你打算提谁上去?目前唯有镇抚使石玉恒能胜任,他在锦衣卫多年,论资历确实够了,可他是你的人,你若提他上去,怕是会遭来不少非议。”
钟寒誉再次抄起毛笔勾勾画画,“我遭得非议还少吗?不在乎多一条,举贤不避亲,陛下会答应的。”
“那镇抚使的位置呢?”
钟寒誉笔上轻快了很多,“让王知填上,他是锦衣卫的老人了。”
薛昭摇着扇子,“都是你的人,指挥使要把老鼠一扫而空?”
钟寒誉勾勾唇角,“早该扫了,不然养着他们成天拖我后腿吗。”
“可指挥使你也说了,梁湛这些年在锦衣卫收买了不少人心,以他为首的那伙儿人会愿意?”
钟寒誉毛笔拍桌上,拿起画对着薛昭瞧了瞧,“梁湛死了,张小山跳得很欢,他和王知都是十四所千户,可张小山才入锦衣卫两年,论资历怎么也排不上他,我总觉得梁湛的死和他脱不了干系,还觊觎锦衣卫指挥使同知的位置,挺会做梦。”
薛昭这才发现钟寒誉方才勾勾画画不是在写字而是在画画,而画上手拿扇子的小人儿越看越像薛昭,薛昭又看了眼,钟寒誉故作姿态地把画收起来了,笑嘻嘻地望着薛昭,“提督看什么呢这么入神?可是指挥使玉树临风把提督迷得目光留连?”
薛昭深深压低了眼帘,他只有一个想法,很想知道钟寒誉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脸皮能比墙厚,薛昭轻轻叹了口气,“人贵自知,指挥使显然很有这个觉悟。”
钟寒誉摸着下巴,笑容明朗了不少,“我当然自知,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往街上一站,甭管是过路的人还是觅食的狗都得看上两眼。”
薛昭,“是是是,指挥使把狗迷得都忘了觅食。”
听着甚是阴阳怪气,不过钟寒誉习惯了,“那提督可有被迷得忘乎所以?”
薛昭目光森冷,唇抿得很深,“指挥使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岂是我这种人敢觊觎的?”
“少在那儿阴阳怪气,你见我第一面可是当着国子监所有人的面儿说要娶我的,怎就不敢觊觎了?”
薛昭幽幽垂下眼帘,盯着手上的琉璃扇恍惚了下,凄冷地扯了下唇角,“指挥使你看,外面的树叶子快落光了,又是一年深秋冷,四季轮转春常在,可人早已不是当年人。”
钟寒誉眼眶发酸,想说什么但是千言万语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无言的沉默,沈清辉死在了永和六年六月,活着的只是薛昭,可这种活着与他而言无异于是把一心求死之人强留在世间。
茶香淡了,茶水也冷了,薛昭默不作声地添了新茶,两人相对坐着,薛昭始终望着外面,他在逃避,不得不逃避,薛昭放下茶杯,“指挥使可知三合坊不是一般的赌坊?”
钟寒誉抿了口茶,很苦,“听说三合坊的大当家是大成第一首富楼外天,不过此人甚为神秘,极少有人见过其真面目。”
“在京城三合赌坊有六家,三合钱庄有五家,三合客栈有十五家,三合银铺金铺各七家。不过除了赌坊叫三合坊以为,其余钱庄客栈可自行命名,招牌上有三合的标志即可。”
这个钟寒誉确实不知道,“楼外天富可敌国,不奇怪,不统一用名我是没想到的。”
薛昭盯着三合坊门口,“统一用名树大招风容易惹人注意,看来三合坊有麻烦了。”
钟寒誉望过去,虎背熊腰的男子带着几个人闯入了三合坊,“这是怎么回事?”
薛昭,“在京城除了三合坊外还有多家赌坊,自从三合坊越做越大后别的赌坊就鲜有人去了,知道为什么吗?”
钟寒誉端着杯子仔细想了下,赌坊之间也存在明争暗斗,其实都是抢生意,但一般手段不会太下作,“这可真为难我了。”
薛昭,“做生意,尤其是同行价钱不会相差太大,就拿赌坊来说一般赌坊下注只需六文钱,可自三合赌坊开张后下注三文钱,至此很多人开始蜂拥到了三合赌坊,一些小的赌坊基本关门了,可三合赌坊做大后,下注从一开始的三文钱加到了八文钱,本以为三合赌坊提高下注后别的赌坊生意会好点,可事实并非如此。”
钟寒誉扬了扬眉毛瞧见不少人从三合坊跑出来,可见里面闹事了,“为何三合坊提高了下注别的赌坊生意没变好?”
薛昭也看向三合坊的门口,“因为三合坊虽是提高了下注的筹码,却多了有个规定,输钱了三合坊可贷钱给你赌,还不上不打紧,只要按月缴纳利息,他们不会拿你怎么着。”
钟寒誉笑了,“是个会做生意的人,钱滚钱,利生利,源源不断,都是钱。”
“杀人了,杀人了!!”声音是从三合坊里面传来的。
钟寒誉忙探出身子往下看过去,薛昭端起的茶杯没送到嘴边又放回桌上,“走,我们去看看。”
薛昭匆匆下了茶楼,冲进三合坊,里面一团糟,一地的铜钱和翻到的桌椅,在一翻到的方桌旁躺着一人,薛昭眯着眼睛,眸子一下冷得骇人,死的是张槐,你说巧不巧啊,薛昭觉得今天的骚乱似乎是有预谋而为之。
“张槐。”钟寒誉瞧着张槐胸前那把匕首笑着摇摇头,“好巧啊。”
薛昭阴毒地环视着周遭的人,眼下这些没跑的都是赌坊的人,不少人脸上还带着伤,可见不久前这里发生了一场围殴。
“他娘的,又是赵金鹏这孙子是吧,上次就该卸他一条胳膊,看他还敢不敢在三合坊撒野。”说话的男人粗声粗气,甚是浮躁,手里两颗旋掌珠在他的大掌中来回滚动。
众人齐声高喊,“卢三爷!”
钟寒誉打量着这位打扮宛若金钱豹的大块头,卢旗开的打扮全身上下就透着两个字“有钱”。
卢旗开猎豹一般的漆黑眼睛,满是戾气,一见钟寒誉这身锦红蟒袍马上露出个狗腿的笑容,“哎呦,指挥使大人怎么在这儿呢。”
钟寒誉笑笑,这身官服走到哪儿都活腰牌,“卢三爷好眼力啊。”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就是不知指挥使大驾光临我这三合坊所为何事?”
钟寒誉刀抱在怀里,漫不经意地瞥了薛昭一眼,薛昭默不作声的时候几乎感觉不到任何气息,仿佛一个游魂,“我途经此地,听见有人喊杀人了,这才进来看看,卢三爷,死者你可认得?”
卢旗开像模像样地看了看已死透了的张槐,故作沉痛地摇摇头,“不认识。”
虽说卢旗开做作浮夸,他确实不认识张槐,钟寒誉接着说道,“此人名叫张槐,是西厂的牢头。”
一听西厂二字,卢旗开马上变了脸色,西厂的人死在了三合坊,这事可不好办,“指挥使,人是死在了三合坊,但是我卢旗开发誓他的死和我们三合坊绝对没有任何关系。你们说是不是?”
“是是是!和我们没关系,是赵金鹏的人进来挑事,哥几个人气不过和他们动了手,一时混乱,谁也没注意,等注意到的时候人已经死了。”三合坊的小厮辩解道,钟寒誉跳不出毛病,看来他们确实不知道人是怎么死的。
卢旗开赔着笑脸,“指挥使,您可得给我们作证,我们都是本分的生意人,主张和气生财断然不会做那伤人自断财路的事。”
钟寒誉,“卢三爷,我只是路过进来看了一眼,人到底怎么死的,我可没看见,报官让大理寺的人来查查吧。刚才您说的赵金鹏是?”
提到赵金鹏,卢旗开脸上的横肉都跟着抖,“那个鳖孙,生意上干不过我们三合坊,三天两头来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