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里,外面风声呼呼,陶昆蜷着身体,只有这样他的腿才不至于冷得又硬又疼。
大门开了,陶昆看见一个人影走了进来。他点亮烛火,在牢门外席地而坐。
短暂的沉默过后,刘甘骁率先开口,“本将这一生敬佩的人不多,你算其中之一。可惜了,你看到了不该看的,也听到了不该听的。”
陶昆靠着湿冷的墙,脸上一笑带动背佝偻起来,沙哑的嗓音在牢内回荡,“我实在想不通,你到底求什么。”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刘甘骁的语气带着微不可察的怒意,“多年来,我为大婺开疆拓土,到头来换得什么?皇帝猜忌,君臣离心,竟比不上那些阉人!”
他长叹一声,昏黄的烛火爬上衣衫,仿佛镀上了一层金甲,“因为我,太子这么些年来处处受制,当真憋屈!若非太子,这皇位早该易主了。”
刘甘骁能当着他的面说出这大逆不道之言,陶昆知晓自己是离死不远了。
“尤氏通敌一事,都是你一手造成的吧?”
“不错。”火舌闪了一下,忽明忽暗的光芒笼罩刘甘骁全身,他脸上没有悔意,反而是事情过去了的平淡。
提到尤氏,刘甘骁的眉头皱成了川字,尤氏夫妇固执死板,在军营里并不受待见。他很少见过这样一个人,从不收礼,提着真刀真枪就上了战场。像是一个没有头脑的莽夫。
“他与你一样,看见了他本不该看的,他的代价便是葬送他尤氏满门。你膝下无子,伶仃一人,比他幸运。”
有两个士兵打开了牢门,抬进来一个小方桌,上面摆着好酒好菜。
陶昆轻瞄一眼,淡淡收回视线:“刘甘骁,你迟早会遭报应。”
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刘甘骁大笑,走出牢房前,朝他道:“陶昆,你先顾好自己罢。好好享用,明日该上路了。”
牢门重新锁上,酒香四溢,陶昆吃力地挪到方桌边。他斟满酒,举至半空,“尤慎,你且等一等,明日陶昆便来陪你。”
酒浇在地上,陶昆吃了一些菜。吃食没有味道,舌尖是酸的,陶昆想到了尤归,抹去眼角的泪。
他解开外衫,从里面撕了一块布,平铺在地上。陶昆咬破指尖,忍着痛意在布上写道,刘甘骁大逆不道,私通外敌,构陷忠良,请皇上圣裁,还尤氏清名,还大婺百姓一个公道!我陶昆,对天起誓,所言句句属实,若有虚言甘受五马分尸之刑!
写罢,陶昆指尖发麻,将布塞入怀内,寻思找个时机传出去。
翌日,天光微亮。陶昆就被两个士兵一左一右拖了出去,他的腿勉强跟上步子。
外面汇聚了许多人,有边疆将士,有镇上百姓。众人凑在一块,对陶昆指指点点,嘴里嚷着,“叛贼!不得好死!”
扔来的菜叶脏了陶昆的衣衫,凭空出现的石子砸到了他的额角,血顺着脸颊流淌。百姓义愤填膺,陶昆怪不得他们,这些人不过是被刘甘骁蒙住了眼睛。
围墙之上,站着两人。一个是重伤未愈的杨廉抻,一个是刘甘骁。他们俯视下方一举一动,仿佛对牵动人心这块,感到满意。
陶昆被押到了高台之上,外面围了一圈的将士,士兵们死死把守营内各个关隘。
刘甘骁道:“陶昆!你可还有话说?”
陶昆低声笑出,外面的百姓看他这般狂傲,一时激愤,声音仿佛要将天捅个窟窿。
杨仑剑在下面急得团团转,恨不得上去替陶昆说。
“我陶昆行得端坐得正,没有做过的事死也不会承认!”
陶昆声音暗哑,百姓们的声浪盖过了他刚刚的话。
天空突然飘起了白点,杨仑剑瞳孔红了一圈,再也压不住嗓音喊道:“末将相信陶将军!他是无辜的!”
将士里有人也想附和,当看到围墙上方的人时,终究还是咽进肚里。
“我也相信!”
杨仑剑朝声音的方向看去,是曲致,那个满头白发,连腰背挺直都费劲的老将。
“我也相信。”又一人说话了,那人的声音小,没过多久就被风声掩去。杨仑剑看去,是个不起眼的小士兵,在说完这句话时,旁边的兄弟低声吼道:“你不想活了?!”
寥寥几人,陶昆都看在眼里。他闭目,冷风吹动单薄的外衫。雪飘如絮,又是一场寒冬。
“行刑!”刘甘骁一声令下。
士兵压住陶昆,长剑高举头颅,就要斩首示众之时,马蹄声穿过人群,有人高喊道:“且慢!”
围墙上,杨廉抻朝下看去,混在将士当中有一云白衣袍踱步走来,风雪裹着他外袍翩跹起舞,侍卫紧随其后。
“邹大人这是单枪匹马就来了?”杨廉抻道。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大将军。”邹时拱手行礼。
这一声让围聚的百姓脸色大变,通通匍匐跪地。
刘甘骁挥手示意,士兵们将百姓遣散出去。此时,从城口涌入了一批士兵,身披铁甲,堵住后路。
围在里面的将士朝周围看去,那些士兵像是刘甘骁部下的,他们面色难看,其中有一将士道:“大将军,您这是何意?”
“诸位莫要惊慌,到外头稍候便可。”
冒着寒光的兵器挡在身前,将士们即使心里不服,谁也不敢说一句不是。他们都是卸甲而来,只能低头退了出去。
大门合上,邹时环视一圈,他宛如置身笼中,难以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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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嘈杂涌动声引起了尤归的注意,她侧耳细听,后面声音归为宁静。飞雪在她眉间停歇,尤归凉得蹙眉。
有两个士兵一前一后往马厩这处走来,一人手上搭了件大氅,一人端着火盆。他们朝尤归走去,将大氅披在了她的身上,火盆放到了脚边。
俩人默不作声做完这一切,抬腿要走,尤归唤住了他们。
“他呢?”尤归朝萧倚奇的方向看去。
“太子殿下未吩咐。”士兵道。
尤归哑然,萧倚奇面露苦意,冷得直吸鼻子。“这火盆给他吧,我不用。”
两个士兵踌躇着,尤归又道:“太子可说过如何处置我们?”
士兵摇头。
“那他就不能死。他若冻死了,你们如何向太子交代?”
士兵一听有理,端着火盆走了过去。萧倚奇打着冷颤,目光感动。想到此前曾不顾尤归生死,恨不得甩自己一耳光。
火光将周围照得明亮,这个雪夜,尤归与萧倚奇彼此对望。这时,有一批穿甲的士兵进来牵马。
尤归觉得不对劲,她唤住其中一人道:“出了何事?”
那士兵在解缰绳,随意答着,“军中发现了叛贼,大将军命我等速去。”
“叛贼姓甚名谁?”
“陶昆啊。”士兵浑不在意,“说来此人曾跟尤慎是兄弟来着,果然是蛇鼠一窝。”
尤归从头到脚僵住,“他们人在何处?”
士兵没有发现女子声音的异样,牵起缰绳道,“城内,关隘都封死了,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当年她年纪尚小,无能为力。如今,昔日情形再现,尤归握拳,她决不能让陶伯有事。
女子骤然拱起背,语气痛苦,“我的肚子…”
士兵一惊,“姑娘,你怎么了?”
“我…”尤归牙齿咬住舌尖,血瞬间从嘴角冒出,“我的肚子好痛……”
那触目惊心的血让士兵慌乱,人命关天,他手忙脚乱地给尤归解绑。脚上锁链一并取下,士兵正要起身时,一把匕首横在了他的脖间。
尤归压低声音警告,“别动,噤声。”她带着士兵来到萧倚奇身边,替他解开锁链。
“我无意伤你,把兵器给我,不要叫人,否则——”尤归将刀贴近他颈项,“我立马要了你的命。”
女子的声音冷硬,士兵吓得一身汗,把兵器丢在地上,又去脱衣。
尤归一愣,“你做什么?!”
“你…布甲衣不要么?”士兵停住动作。
萧倚奇与尤归一道策马狂奔,他们来不及换甲衣,裹上外袍就往城内赶。正如那士兵所说,关隘堵死了。外面守了一排士兵,铁甲铸成铜墙铁壁,将入口封得密不透风。
马蹄声让在外头候着的将士回头,萧倚奇勒马,朝尤归道:“我打头阵,你找机会冲进去。”
“多谢。”
马蹄后退几米,聚在外面的将士明白他们所图,让开了一条道。萧倚奇把缰绳缠紧在手心,大喝一声,纵马冲去。
守门的士兵拔剑相对,刀枪相接,刺耳的嗡鸣声震得脑壳疼。有人冲锋在前,杨仑剑仿佛胸腔燃起了一团火,想也未想拔剑俯冲进去。曲致见此,也加入混战。
尤归在后,夜风卷起她的衣摆,那些与士兵搏斗的将士没穿甲衣,肉身抵抗铁甲。尤归眼眶一热,她顾不得停留,持枪纵马闯入。
门的另一面,莹白的雪花在邹时眉心一点,他仰头朝围墙之上的人道,“太子这是想诛杀朝廷命官么?”
杨廉抻脸色虚弱,声音夹杂寒意,“邹大人路遇敌军埋伏,跌落悬崖,尸骨无存,孤深感痛心。”
围墙上聚满了弓箭手,黑色的箭矢对准了正中间白衣男子,旁边侍卫拔剑纷纷相互。
“邹大人!抵抗再多,也不过是困兽之斗罢了。”杨廉抻说着,冷峻的眉峰拧起,那张脸上藏着势在必得的笑意,“今日你的命,孤拿定了!”
乌压压的箭矢从墙上落下,伴着寒风呼啸,迅猛又急速,身旁侍卫急忙将邹时护在身后,长剑格挡箭雨。
千钧一发之际,门从外破开,女子的声音嘹亮,贯彻云霄,“他的命,你拿不走!”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出自《庄子·秋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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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困兽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