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司觉得自己命里和这几个小孩犯冲。
他顿了片刻,解开拴在腰上的酒囊,仰头灌了几口。
辛辣的浓酒滑过喉咙,浑身都烧得通红。他擦擦嘴,抽空看了看檀召忱那充满探究的眼神。
“……行了,你别在这儿意味深长了。”
他把酒壶递过去,“来口?”
“我不喝酒。”
暗戳戳的介意和嫌弃。
“......”
李长司耸耸肩,移步到半开的窗户前,把剩余的酒倒在外面,整片兰宁城都在熟睡。
只剩下一阵没一阵的风。
他转过身,管小量还在抹眼泪,台闻磔抱着剑闭目休息。
“所以,人可以变成妖啊?”
“回头变给你看看。”
李长司气笑了,他双手撑在窗棂上,“你俩这是不想给我干了是吧?成啊,现在回去,睡觉。”
谁都没动。
“要命,”李长司侧头笑笑,“这么看,河童娶了那秀才的妹妹,哦,不能这么说,人家妹妹自己投了江,跳了河,感天动地,救了一个村子。”
他向前走几步,在躺在门口的尸身面前蹲下,用手翻了翻。
“感天动地泣鬼神啊,妹妹没死,变成了妖,几经折腾来到乌颜阁,和兄长相见,俩人一个主内一个主外,直到哥哥出事。”
他起身,捻了捻手上沾的粘液,“哎,小子,你既然知道这进士,没打听打听他家出的事儿啊?”
“......没,十五年前,我才......”
“十五年前,你还不识字儿呢,蹲地上玩泥巴吧。”
李长司对小孩小时候不感兴趣,“不知道正常,晋阳山,我听都没听过,还穷得掀不开锅,你回去把官书翻烂了都找不着的地,下什么雨啊......”
他声音渐消,转眼拔出那风霜已满的宝刀,即使注满划痕,也锋芒不减。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
李长司骤然出手,却没有突如其来的毛躁,而是不紧不慢的念决。
他不再糟蹋,那双眼睛透着鹰隼般锐利,他不再年轻,但那份从容却不容置疑,“妖物迷障,顷刻消亡!”
宝刀掀起的金光泛滥,外围形成无形的漩涡,檀召忱迅速抬手,但在扇子转出的瞬间,他咬牙,看了李长司身后的窗户,偏头转身,将一脸懵的管小量推向西北,内力驱使着扇子径直镇守西南,后背没有传来刺麻的疼痛。
台闻磔依旧沉着,没有对突发的意外流露出失色,他抵着檀召忱的背,像先前无数次那样。
鸣生在李长司和台闻磔之间,临危不乱。
李长司咧咧嘴,“你们两个人,可真够麻烦的。”
他偏头,看向不知所措的管小量,一道汹涌的内力朝他奔去,台闻磔双臂交叠,本能的敕令鸣生去挡,忽地回神,可来不及了。
他直面狂风。
但肩上多了一道力,檀召忱反手握住他的肩,衣摆飞扬,两人的位置霍然调换,檀召忱发丝翻滚,脸上是近乎自信的笑,他伸手,直直对上这股力,肩臂处立刻震的生痛。
无形的网已然织大。
李长司目睹这作死行为,嗤笑两声,“还是年轻啊......真够蠢的。”
他紧握宝刀,逼近一步,气息澎湃的溢出,似乎不只他一人。
檀召忱被巨大的气压弹飞,他在空中后仰,扇子一收一合间,台闻磔从气浪中夺步而出,两人配合极为默契,身段灵敏,以力抵力。
书上说刚柔并济,阴阳相合,才毫无破绽。但鲜有人完全平衡,一般会以一个人为重点。不管在怎么掩饰,最终都会暴露,这是大忌。
因为他们总会下意识的护着某一人。
可檀召忱和台闻磔的内力功法如出一辙,从外界完全看不出谁主阴阳......不对,李长司想不久前他和台闻磔短暂的交手,那小子外力凶悍,却以柔为主,至于檀召忱,他不屑地呸了声,李怀安选那么个变态玩意儿主阳是不是疯了!明晃晃的一个断袖!
不过再怎么卖弄,也只是两个小孩子而已。
他也学着檀召忱那抹近乎自信的笑,去接台闻磔的剑,可还没等看清剑尖,他眼前浮过一层鲜艳的红色。
不好,他急忙后退半步,避开尖锐的指甲。
宝刀甩出,用力刺向那个妖气混沌、明目张胆来送命的蝶妖。
管小量的脸惊恐的出现在他面前,李长司倒吸一口凉气,也就犹豫了半秒,但在剑弩拔削的场面,半秒也是致命的。
仅仅是浮光掠影,他感觉胸口传来刺痛,忍痛低头,就对上漼染眠冷静、自如的双眸。
“......这花魁和台闻磔有一拼的。”
他在心里赞叹了一下,在檀召忱再次攻来时抓住妖的手腕,不等他把刺进心口的簪子拔出来,那妖紧紧缩了好看的眉,往后推去。
檀召忱滑步上前,把漼染眠推开,扇子旋转而过,拦下凛然正气的刀刃,宝刀直插墙壁。
他和李长司瞬间过招,每一击都可震裂青石,李长司左手扣住檀召忱挥来的手腕,右手变刃直劈他的喉咙,呼啸声已至耳边,檀召忱脖颈后仰,差之毫厘的闪过,同时侧身一记沉重的肘击砸在李长司胸口上,有来有回,没人示弱。
“嘶.....”李长司又吸了一口气,“倒不用下死手吧,三思而后行啊小崽子。”他嘴里渗出血,但依然噙着笑。
那重拳砸到身上的沉闷感不容忽视,檀召忱挡住拳风,两人的距离拉近,他笑意浸上眼底,凑近他,“李长司,我想了三个时辰呢。”
他乍然松手,屋壁上,窗台上,甚至隐秘的铜镜上,被旗鼓相当的厉风镌刻上一道道划痕。
檀召忱避开掉落的墙片,但边缘的锋锐还是划破他的脸庞。长腿侧踢在李长司腹部,伴随咬牙切齿的低骂,李长司被踢推到窗棂边,上半个身子露在外面。
紧接后背凉了半分,消失了有一会儿的台闻磔从下往上,手掌灌满灵力,是真难缠......李长司一手对上檀召忱,插在墙上的宝刀使出,擦过两道身影,直逼台闻磔。
意料之中。
台闻磔连躲都没躲,任凭刀刺进左肩骨,右手拽住他的衣领,把他向下拖。
“前途无量啊……”李长司从乌颜阁窗户边坠下,和半空的台闻磔有短暂的相视,他和台闻磔那寡淡、泰然的目光交错,真是古井无波。
说不喜欢是假的。
李长司很久没在年轻一辈上看到这种低调沉着又实力非凡的世家公子了。
但有软肋。
他丝毫不掩饰其中的赞赏与警告,“别跟着姓檀的犯病,他心里没数你也没数吗,你今晚做的已经够多了。”
接着毫不客气的捅了台闻磔一刀。
原本以为自己会落地,但充满腥燥的雨水浸湿了衣衫,暴雨重重地穿透水面,砸在李长司身上。
他被更咸的河水包裹,胸口紧绷的沉闷,肌肉传来抽筋的痉挛,肺部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李长司本能的张口呼吸,但鼻腔却盖上细微的钝痛。
有什么在往下拉他。
速度很快。
他以为会听见心脏求生的剧烈跳动声,可耳边只有无边河水向上冒泡的咕噜声,急剧猛烈。
胸前应该是压入了水,和冰凉的河水掺在一起,竟是唯一的暖处。
视线边缘渐渐黑了,正上方有若隐若现的光影,他眨眨眼睛,从来没觉得水可以这么沉重,大脑严重窒息缺氧,挣扎的手臂根本划不动深水。
最后,在完全黑的眼前,闻到一丝甜腻的铁锈味儿......
偌大的水里,只有一个弱小的人。
纵使漂泊半生,试问哪一个拿刀的人不把生死置于脑后,他以为,为信仰、为公正、为百姓,哪怕为衙门的惊堂木,死都是无可厚非,从容不迫的。
死得其所,那就够了。
但还是涌上一股难言,惊悚的恐惧感。
活活淹死,倒也谈不上一桩美事。
他模糊的想。
粗糙的皮肤皱紧,下沉的轨迹改变,骤然向上也在挤压着水流,乍凉的空气挤进胸腔,头和视线皆是模糊恍然的,大地歪扭颤动,他用力眨着眼睛,还没等好好吸一口气,急促的咳嗽迫使他将脑袋埋进臂弯,这下能听见心脏声了,一下又一下,激烈跳动,震如擂鼓。
他胸口起伏不定,然后仰面倒下,没在下雨了。
灰暗的天和地。
李长司闭上眼睛,隐藏起劫后余生的欣喜,也避开身边女人的目光。
他不说话,那女人也没打算开口。
“行了咱不闹了。”李长司败下阵来。
自己不过四十,没和别人结发,还不想和这活不死的妖耗到天荒地老。
李长司直起身子,大力晃晃脑袋。
女人的脸是重叠不清的,背着没出来的太阳。
“那什么,商量商量,把我送出去。”
真是悦耳的轻笑。
“李大人,你给我商量的余地了吗?”漼染眠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这不在商量嘛。”李长司抹了把脸,“我在这里,手无缚鸡之力,我为鱼肉你为刀俎,你都差点把我憋死了,气还没消呢?”
“......”漼染眠收起笑,半蹲在李长司身边,“你们人真的好有意思,明明知道自己死不了,却还要装作一副示弱无奈的样子,怎么,是很有把握骗到对手?让她觉得自己胜卷在握放松警惕吗?”
能看清脸了,这花魁当真是美人,一身红衣,心狠手辣。
“瞧瞧,这都骗不到你。”李长司遗憾的摇摇头,“不过这才哪儿跟哪儿啊,叫檀召忱那小混蛋,估计还得夹着嗓子作慵懒调调,多变态。”
“是吗,我倒觉得你不配叫他的名字。”
“......在你们姑娘眼里,他那么受欢迎吗?”
“他在男人眼里,也很受欢迎。”
“......”
李长司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跟你们说不明白。”
他抬头,自己坐在粗粝的沙子上,数不清的石头坚硬硌人,远处孤零零的长着几棵树,还有乱草丛生。
“嗯,风景不错,绿油油的。”
漼染眠站起来,扫过那极为旺盛的水草,“知道为什么吗?”
“哪儿敢知道啊。”
“你想知道吗?”
“哪儿敢不想啊。”
“有人在养着它们。”
“哦?我一直以为人养什么死什么。”
“嗯,所以人死了,草就生出来了。”
李长司表面镇定自如,“我没看到尸体。”
“为什么会看到?人死之后,其他还活着的人不都把他们埋在地底吗?落叶归根,人死也归大地。”
“那叫坟,堆成一个土啾啾。”
“哦。”
漼染眠似乎觉得有道理,她轻轻的说:“可洪涝太大了,把他们的坟都冲垮了。”
李长司还真不敢告诉她水是直接把人埋在地底的,压根儿就没坟。
“咳,”他吸吸鼻子,“你知道的这么清楚,你就是那进士的妹妹,这里就是晋阳山了?”
“不是,他妹妹投河了,被水淹死了。”
“......”
挺他妈诡异的。
“你们人是不是讲究什么‘命由天定’?说......人一出世,这一生的命数都定好了的,你瞧啊,哥哥没逃过那场暴雨,他也被水淹死了。”
“......”
天哪。
李长司捏捏鼻梁。
“所以,你变成了妹妹的样子,陪在她哥哥身边,你一直在模仿那个女娃娃?漼书朗的妹妹,漼染眠?”
乾震西北,坤守西南。两者互为天地,困顿八方。清明一脉,岁月不移,可唤青龙、白虎。
乾旺于秋,衰于冬,坤旺于四季,衰于秋。彼此相生,亘古奇正。
玩的好叫我靠!牛逼!
玩不好叫我靠,伴随着嗤笑,牛逼,沾着点嘲弄。
......玩的居中,就是托。
在破了几个窟窿的天罗地网下,倒在地上那几个,穿的像道士的人,就是李长司拜托他们来捉妖的。
外面没眼看,里面没脸看,李长司被花魁掐着脖子,狠狠的陷在地里,漼染眠手一点点收紧,“你更不配叫书朗哥哥的名字......李大人,你看啊。”
她捏着李长司的脖子,用力转到一边,看那片杂乱无章的草,“他们没有坟,是不是很可怜啊?你发发慈悲,留在这里,给他们修个坟,可好?”
李长司的脸涨红,“对了,还有我杀的那几个人,他们倒不可怜,他们该死,不过还像也心有不甘呢,你要不要,替他们替天行道,伸、张、正、义啊?”
一滴泪落在脸上,李长司费力睁眼,可看见的,却是萧瑟、泥泞的竹林。
李长司站起身,他摸着脖颈,环顾四周。
不过很快他顿住了,一个披麻戴孝,身穿一身粗布麻衣的男子走在前面。
肩塌地厉害。
一个二十岁的青年,脸色死灰,空洞占据了他的全身。与其说他在赶行,不如是双腿无意识地拖着他,走累了,走痛了,走麻了 。
还得背着他的箩筐,用硬麻编起来的,缠着几块洗得发白得布。
框子应该很重。
他尽力的驮着,但太重了,青年一头栽在地上。
一些零碎的东西铺了一地。
一只碗叽里咕噜滚到了李长司脚边,砰的一下,停住了。很老式的碗,浅浅的,边缘有几个磕碰。
煤油灯,一把锄头,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簑衣,黑不溜秋的铁环,皮筋断了的弹弓,一只胶鞋,粗短的麻绳......大大小小十几个物件,又破又旧。
那男子趴在地上,好半天不起身。
抽泣和呜咽从他身下传来,肩膀一耸一耸的,从抽噎到痛哭,由心碎到崩溃。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那男子突然大吼,沙哑到失声。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他疯狂地捶地,正好捶在锄头的弯刃上,皮肉撕裂的痛楚是多么刻骨铭心。
他立刻不动了。
独自在地上埋着。
过了一会儿,笑声从同一个地方响起。他爬起来,大声笑着。
李长司看不太清他的脸。
男人晃晃悠悠的走几步,把箩筐扶起来,一件一件往里面拾着东西。
划伤的手缩在腹部,他笑得很明朗,很高昂,但叫人听了,却是那么难过。
鼻涕口水都流出来,他在捡着东西,没手擦。
东西也不多,一会儿就捡完了。
他在箩筐前转了几圈,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放进去的了。
男人抬头看看远方,还有好长一段路呢。
李长司松了口气,他应该会继续往前走的吧,毕竟天都快黑了。
但是事与愿违,男人愣了一会儿,又开始笑,然后抬手,慢慢抚上自己的脸,呆呆地站着。
李长司突然不想看下去了。
明明泪水,口水,泥水满布的脸,却像百年不涨水的河,碰一下,分崩离析。
他开始轻轻打自己的脸,一下又一下,不轻不重。
但很快,他发了疯一般,用力扇自己巴掌,使劲儿扇,发了狠得扇。手上冒出的血粘在脸上,厚厚的一层。
他又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笑。
嗓子干裂了,就开始干呕,可好几天没进油水,除了唾沫,什么都出不来。
针尖扎着手心,他倒在地上,胸口没什么起伏。
李长司背过身去,他实在是不想看了。
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蝶妖在男人身边蹲下,伸手在他脸上摸了摸,“好奇怪,为什么你不想活着了,但又不去死呢?”
好像每一只妖都这样,学着化作人的模样,但又有最原始的感知。
“因为我的家人都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没用了。活着没什么用。但是......我还有家人活着,在等我,等我回去,砍柴......除草......给村里修条路,让更多的孩子出来,上学堂,念书......”
断断续续,又很连贯。
但妖好像听了什么好笑的事,于是她笑到:“你这人好奇怪啊,方才说自己家人都死了,现在为何又说他们活着?”
男人也笑了,他咧咧红肿的嘴,“我有好多家人啊。”
多到数不清。
竹子从中间断开,掉在地上的叶子被残风扫尽。
李长司听见空旷遥久的对话。
“你看,我现在也是你的家人了吗?”
“是啊,你是我妹妹。”
过了好久。
李长司猛然一惊,他抬头,在昏黄午后的隔间。
“漼……染、眠?”
“嗯,姑娘说自己没有名字,但又着实想要,那不妨唤做这个吧?”
“好啊,书朗哥哥说这个,那就这个喽。”
“......这是我妹妹的名字。”
漼染眠托腮,在一方小小的茶桌上,开心的笑。
“那你就是我的哥哥。”
干净体面的男子静坐在垫子上,穿得结实浑厚,“等有一天,我攒够了银子,一定一定为你和其他姑娘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