洵都不明就里的望着他,然后点了一下头。
姬樾眨了一下眼睛,再三看了洵都两眼,或许因为酒气浸染,一时间竟生出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模样来。只是这份模样依旧没让姬樾想起来这人是谁,他无奈的叹了一下气,然后走至那把悬挂的刀之前,手指轻轻抚上那花纹。
姬樾问他:“想知道这刀叫什么名字吗?”
洵都仿若没有明白姬樾的意思一般,他扬起头,带着几分迷糊,下意识道:“什么?”
这句什么不一定是在问刀的名字是什么,更多的应该是惊讶,但姬樾就权当这人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了。
他便也接话道:“宿青山。可见其主人在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应当是想要醉死在那墨染的江湖之中的,所以他又怎么会愿意牵扯到这沨阳的乱世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
洵都缓缓的站起身子,因着酒气,他的脑子本就混沌了些,如今又被姬樾这番话说的思绪翻飞。
越是想得多,就越是想不明白,一堆东西堆积在一起,让他连一个头绪也整理不出来,如同丧失了思考能力,干脆就任由姬樾牵着走。
姬樾道:“我有两个回答,你想听什么样的?”
洵都突然心头一颤,一股寒意在他身体里面游荡,然后猛地窜了上来,他微微张了张嘴,唇齿都是颤抖的:“实话。”
恰好一朵烟火炸开,挡住了那半轮银钩,声音如雷鸣一般撼天动地,与姬樾的声音勾连在一起:“他死了。”
洵都仿若耳鸣,除了那炸裂的烟火声,他再也没有听到什么,只能无措的询问:“什么?”
姬樾缓步向他走来,最后站定在了洵都眼前。
他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态度打量着要将整个身子倾倒在桌上才能勉强站着的洵都,烟火声接二连三炸响,姬樾干脆就不说话,只是看他。
一直到漫长的声响消停下去,他这才冷冰冰的开口:“这世上不会再有一个拿着狼刀救你的人了。”
洵都的身体肉眼可见的颤抖了一下。
姬樾给他消化的时间,也不再多说一个字,只是沉默的走到一边,随手捞起一册书简,兀自的翻了起来。
又不知是过了多久,洵都终于有了反应,他的声音带着哽咽与固执:“骗我是吧。”
姬樾不慌不忙的扫过一行文字,然后道:“你自己心里清楚。”
洵都几乎是在话音落地的一瞬间就开了口:“我清楚什么,我应该清楚什么。”
“你应该清楚,就算他早就将你忘了,但玄未毕竟是他的心腹,死了这么多年他不可能不闻不问。就算他铁石心肠对玄未并不上心,可他曾派了那么多人暗中保护公子翌,可见他对公子翌的关心无人能及,但公子翌在沨阳屡次受困,也从未见他出现过一次,若不是人不在了,又怎会不来呢?”
洵都垂落着脑袋,姬樾就算看不见他的表情,也知道此时那张脸平时桀骜的脸上此时会是多么的无措。
他不愿做谁的明月,却也想最后再拉一把这人。
愿你不再为旁的东西弥足深陷。
洵都连番摇头,喃喃道:“他不是铁石心肠的人。”
姬樾道:“是啊……”
“可我不信,若没有亲眼所见,我不会信。”
姬樾继续道:“你知他姓甚名谁么?知他何种相貌么?什么都不知,就算他死在你眼前,你也不会亲眼所见。”
“我……”
仿佛所有话都被堵了回去,洵都此时竟找不出一句话来反驳姬樾。
也是他喝酒喝昏了头,连一句你为何会知道也没有问出口,那个死字如今已经占据了他整个身体,偏头看去,漫天烟火仿佛化作血水,铺天盖地的洒落,于是人间尽成炼狱火。
姬樾将书简轻轻放下,偏头看了他一眼:“将军醉了,今日就先回去罢,来人,送一送将军。”
洵都出奇的没有反驳姬樾的安排,只是跟着一名侍从走了出去,他整个人都显得呆滞,就连走路也是同手同脚。
姬樾目送着他的背影,手指敲落在桌沿之上。
心道:似乎是说的有些过了。
……
除夕夜过去,太子胜的闭门思过重新继续了下去,沨阳的人依旧该干嘛的干嘛。
姬樾与公子翌也成功的碰了一面,那天聊了什么不得而知,只知道两人出来的时候,神色都不是特别好看,应当是发生了些口角。
一转眼这除夕的热闹就消失的连尾巴也看不见了,随着热闹消失的,还有几个在朝堂之上恨不得隐身的大臣,亦有几个平常就喜欢在背后嚼舌根的闲人。
据说这些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议论了此次朝政,主要还是将矛头偏向了惠玹。
谣言四起,却又很快的被按灭在摇篮之中。
与此同时,上将军洵都自入沨阳以来第一次告病,有人去府中寻他,得知洵都早就出了城。
这也算是难得一见,放在平时定然大街小巷的猜测声,但处在如今风口浪尖之上,每个人都恨不得捂着嘴巴,让别人当做哑巴。
毕竟一时不能开口总比一世不能开口要好一些。
大雪就在如此的寂静之下翩然而至。
一时间落得大地苍茫,那叫一个银装素裹。
而宛渡不知抽了什么风,突然就想起了这个在沨阳盘桓依旧的周公子,他登门时姬樾正贪睡,听到下人来报,姬樾裹着被子揉了一下眼睛,似乎是没有分清自己处于何地。
宛渡从天寒地冻的外面走了一路,刚入了门,被一阵热气烘的一时有些头脑发蒙,他不由皱了一下眉,片刻又舒展开,心道:果真是个病秧子,娇气。
娇气的病秧子挽斜了发髻,披着一件外衣匆忙赶来见人:“葙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了。”
宛渡坐在上位,只是冲着他毫无诚意的点了一下头,示意他坐:“孤近日来事务缠身,难免对公子有些疏忽,听闻你前几日病的出不了府门,如今看来倒是好些了。”
姬樾拢了拢外衣,选了一个离火盆近一点的地方坐下:“谢葙王关怀,不过是老毛病,数年过去,都已经成习惯了。”
宛渡似乎是若有所指:“数年过去,公子游历四方,也没有给自己找一个神医么?”
“惭愧,若是有办法,谁想拖着这具残破的身子度过余年呢,实在是高人难寻,不如安养,或许还能多苟活几日。”
姬樾在宛渡面前一直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不冒犯,也谈不上恭敬。
毕竟两人的身份对比起来,宛渡迟早要对姬樾俯首才是。
两人对峙片刻,宛渡突然笑了一声:“天子下落不明,公子此时定要保重身体,周朝天下千秋基业,还要落在公子肩头。”
姬樾温笑着摇了一下头:“我怕是没那个福分的。”
宛渡毫无诚意道了句:“公子福泽绵长。”
他说完,停顿了一下,又道:“不过孤王前些时日倒是得到了一个有趣的消息,近日方才查明,便迫不及待的想与公子分享,公子不嫌孤王叨扰罢。”
“自然不会。”姬樾倒是真不知他葫芦里面买的什么药,于是也带着几分好奇的问,“能让葙王特意跑一趟的消息,想来确实有趣。”
“前些日子,有人从南渊而过,无意间步入了一个村落,本是打算停留一日便走,谁知那日雪崩,大雪从南渊的山上滑落,一路滚下来……”
宛渡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姬樾的神色,见姬樾脸色微变,宛渡兴致勃勃的道:“大雪封路,那人便只能等雪消融。然而消融之后,有一具尸体却浮上了水面,想来也是过了数年,尸体早就变成了白骨,唯有身上系着的一枚玉佩,经过雪水冲洗,更加熠熠生辉了起来。”
“葙王……”姬樾越听越不对经,他放在桌上的手差点滑落下来,最后堪堪抓住了桌角,因为用力,指尖都变得有些苍白。
葙王饶有兴趣的嗯了一声:“公子也觉得有趣么?”
姬樾脸色苍白了不少,他根本就没料想到还有这么一天,此时心中十分焦急,哪里还有和宛渡打趣的兴致。
“葙王究竟是想要说什么?”
宛渡看着姬樾着急,不紧不慢的继续说着他的故事:“昨日那人终于回了沨阳,玉佩便也落到了孤手上,今日我来你这里之前,先去拜访了一下乐翌,这故事也讲给了乐翌,你猜他如何说?”
姬樾并不想和宛渡说这些,但他很清楚的明白,宛渡这是在试探他的身份。
上天也真是,居然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偏偏就让那埋藏在南渊的秘密冲刷了开。
于是他只能和宛渡周旋:“恕我愚笨,在这之前,我想问葙王一句。”
宛渡:“公子尽管问便是。”
姬樾松开了抓着桌角的手,缓缓的将手收回了袖中:“那玉佩,可是刻着双鱼戏水,下方还有一个小字,刻的是……咳咳咳……是那尸骨的身份?”
宛渡好笑的眯了一下眼睛,他将那玉佩取了出来,然后丢道姬樾眼前:“公子所言,一字不差。”
玉佩泛着莹莹的绿光,与姬樾对上了眼,姬樾伸出手去,却久久没有落下,只是颤抖。
时光仿若天长地久一般,姬樾只感觉过去了一个韶华,他这才开口,声音虚弱至极:“是……桃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