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爬窗爬的轻车熟路,仿佛忘记了自己府上还有个门。
姬樾看着这人有一阵说不出来的头疼,他曾有那么片刻,竟不知道要如何对待这么一个人,也不知道这么一个人想要如何对待他,于是总有片刻的难堪。
可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说简单,又很复杂,
说复杂,其实也挺简单。
主要看当事人是如何作想。
姬樾仿若无人的将自己手下的东西收拾好,然后转身看着靠在窗前一直没有开口的人:“公子翌方才刚走,你就钻了进来,一直盯着我呢?”
洵都脸侧带着些许绯红,或许是在宴上喝的有些多了,他晃了一下头:“你对公子翌一家都很好。”
“他是我的挚友,关系好一些不是应该的吗?”
“那我是你的什么?”
姬樾心中呦了一声,如此直白,这是想要名分来了?
他更觉得这人是喝迷糊了。
“你觉得我们应当是什么?”
洵都摇摇晃晃的走了几步,勉强靠近了姬樾一些,然后伸手扶住了桌子:“我觉得是什么,便能是什么吗?”
姬樾面不改色的站在他身前,将桌上被他弄得摇晃的竹筒扶正。
“洵将军,其实我有些不明白你的意思。”姬樾道,“你明明知道,我对你只有利用,而我因为事情暴露,便放弃了这个计划,所以你我之间,应当两清了才是。”
洵都抬起眼眸,带着醉意,喃喃道:“两清了好,两清了好啊……”
若是两清,那之后我爱你或是恨你,都是我一厢情愿,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姬樾:……
绕是他再怎么聪明,他一瞬间也没有明白洵都这两个好其中的含义。
好吗?
既然好又为何要来呢?
洵都给自己灌了一口酒,只是静静的看着姬樾,看着这个于自己而言与众不同的人。
尽管他早就将这人的容貌记在了心中,但每次重新再看,总会得到新的感受。
好像一眼沉沦,又好像是在千万次的幻想中沉溺。
只是眼前的人影晃动,一切看的都不是特别真切,他曾想,自己这份心悸就应该随着风飘散远去,或许时间也可以将其带走,总不至于一直持续。
可原来回忆是最能加深一个人存在的东西,刻上烙印,便就此撕不下来了。
他忘了,他自己并不薄情。
“姬樾,我在等一个人。”
姬樾干脆坐了下来,他不知道洵都内心是如何考虑的,听着洵都这番没由来的话,他想到了先前公子翌所言,那墓碑之前的身影隐隐浮现。
姬樾轻声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洵都偏过头去看他,他的神情之中带着几分迷茫,“我也不知道。”
姬樾也看他,他没有去提那日祭拜的事情,只是在想:我知道你在等我,可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等我,我们曾在何处有过相识吗?
你一直惦记的洵山,是你的来处么?
我当年曾在洵山遇到过无数人,可你究竟是谁呢?
姬樾想的头疼,他很不喜欢这种藏在迷雾之中的感觉,这会让他觉得十分被动,明明一切就只差一点,可偏偏就是道不明,说不清。
如果我不知道你是谁,那么最好,你也不要知道我是谁。
“姬樾。”洵都突然发问,“你会离开沨阳吗?”
姬樾:“会。”
“何时走?”
洵都问的十分认真,姬樾便也就认真的答他:“快了。”
洵都哦了一声,许久后又道:“走时,告诉我一声。”
姬樾有些好笑的看他:“告诉你做什么,难不成你要收拾了包袱和我一起吗?”
这玩笑似的话却洵都呼吸凝滞了一瞬间,他睁着眼睛看眼前说出这句话的人,随后只是摇了摇头,将那一瞬间想要应下来的冲动摇了出去。
自然是不行的。
灯光晃得影子浮动,外面是铺了漫天的绚烂,身旁那人轻轻眨了一下眼睛,细密的睫毛扫过下睫,扇过一层光影。
洵都伸手指向了一个地方:“我要护着那刀的主人。”
姬樾目光随着他看去,那里正悬挂着公子翌先前给他的刀。
那刀花纹繁琐,细细密密的纹路奇形怪状,让人摸不清头脑。
但姬樾认识。
他不仅认识,还十分清楚的知道,这纹路上所描绘的是一种文字,那文字汇聚起来,一笔一划写下了刀名。
宿青山。
那曾是他的刀,后来他将刀给了玄未,想来是玄未走后,这刀送到了公子翌手中,又由公子翌阴差阳错的转还给了他。
也是在那一刻姬樾就隐约明白洵都与自己的牵扯,后来又在玄未墓前看见看见洵都,更是确定,这个突然出现在众人眼前的少年将军,心中安放的不是家国,而是一柄刀,一个人。
可这个被惦念的人带着几分不明就里,实在是遗忘掉了当年的某个相遇。
姬樾抬头:“你的意思是,因为那把刀的缘故,所以你会尽力保证我在沨阳的安全。”
洵都声音沉闷而又坚定:“不是尽力,是一定。”
姬樾轻轻笑了一声,突然问道:“你喜欢那柄刀的主人?”
这个措不及防的问题让洵都咳得满脸通红。
姬樾不知是意识到自己说的这句话带几分歧义还是什么,又欲盖弥彰的补了一句:“我是说,它最开始的那个主人。”
洵都咳完之后斩钉截铁道:“不喜欢!”
姬樾去看他。
洵都摇着头,将酒往嘴里面灌,大半却落在了衣襟之上。
他十分害怕姬樾误解一般,又重复了一句:“我不喜欢他。”
姬樾淡淡的嗯了一声:“既不是喜欢,又为何要苦等如此久,就算等到了,或许你记忆中的那个人也早就面目全非,变成了你不认识的模样,如今你还好好的活着,就已经很好了。”
洵都抿了一下唇,他是真的醉了,醉的有些失态,就连举止也不似往常那般端着,此时他眼眸中带着几分星光,闪烁不止,将这位将军打回了少年模样。
少年声音带几分张扬:“我现在挺厉害的。”
姬樾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却也知道醉鬼最好还是不要忤逆,于是便顺着他的话去说:“神州几国最年轻的上将军,确实很厉害。”
洵都:“我一直都有努力好好活着,听他的话,给他帮忙,也因为听他的话,所以我不去找他,不给他添乱。”
姬樾:……
自己当初到底都给这个少年说了些什么,怎么好端端的一个人,被说成了这个样子。
洵都手一松,酒坛便滚落在了地上,咕噜噜的滚向了远方。
他看向窗外,今日月光皎洁,上升的烟火衬托在月光周围,更是将月亮衬托的不染尘了些。
他就这样在洒落的月光下迷迷糊糊的爬在桌上:“可是玄未将军走了,我没有见到他,我听将军的安排,保护公子翌,我也没有见到他……我怎么可能喜欢他,你看那月光照下来,并不是照到我一个人身上的,所以我不能奢求,那般高洁的月,我……我只是敬仰,只有敬仰,便足以慰藉此生。”
姬樾:“……”
一个人对一个人的感情,要深到什么程度才能如此执着,非亲……故也不可以。
他问道:“所以你的一生就打算在这里虚晃过去?”
洵都没有回答他,用一身的酒气给了他一个沉默的身影,于是他少见的耐心去看这个身影。
洵都其实长得比他高半个头,平常束着马尾,偶尔穿一身色彩靓丽的衣服,他剑眉星目,眉眼带着几分浓烈,就好像是他如今喝下去的美酒,又好似那滴落竹简之上的墨,化也化不开。
如果他真是自己当年随手救过的小孩,那可真是出息极了,可惜玄未已经走了,如同洵都一般,自己也无从去问这个人的来历。
他只是不理解,这乱世之中,或有忠臣为大义奉身寻死,或有奸佞为私心苟全性命,如同洵都这般,将自己的一腔希望与等待寄存在一个人身上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这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最起码在他看来,毫无意义,反增困扰,作茧自缚一般,又是何必?
更何况如今的自己说一句面目全非也确实不为过,否则怎么会故人站在眼前,却互相都认不出来彼此呢?
或许自己救过洵都,让洵都有了那么一点的寄托,可人生路这么长,谁都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模样,记忆中的人若一直存在于记忆中,自然会因为时光的打磨,在脑海中套上一层层光环,可这光环套的多了,人也就不是人了。
否则这个酒疯子怎么会指着月亮说事呢?
他这半辈子流浪过,安逸过,在江湖流浪,也在朝堂争斗过,身负重担,却也肆意潇洒过。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好人,更是承担不起一个人赤城的等待。
他不知道洵都内心为什么会将自己当成神一般的存在,可神嘛,总要挂在天上的,若是落了凡尘,沾上了世俗,怕是会让一个虔诚期盼的人彻底崩溃。
姬樾并不想承担这一份失望落空。
还不如不打破这一切。
姬樾看着这人醉红的双眼,或许是因为这人可能是昔日故人,再加上几分醉酒的缘故,竟让人觉得他有几分可爱。
姬樾道:“你若是想,这刀也可以赠给你。”
洵都的眼神很明显的亮了一下,转瞬又暗了下去,姬樾可以看出他确实是想要的,但洵都说出口的话又隐忍了些。
“还是算了,总归是他送了人,他送的人又送给了你,我要了去算什么样子。”
听着他那语气,姬樾不禁摇了一下头。
很久没见过这么有孩子气的人了。
他问道:“如果你是因为公子翌与那个人的一点牵扯想要留在沨阳,那你不跟着公子翌一起走吗?”
洵都让自己整个上半身都瘫倒在桌上:“他说过,会来沨阳看我。”
姬樾心虚的摸了一下鼻子。
他曾经救过的人里面,让他说出这句话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最后能留下来的,却一个都没有了。
这天灾**的世道,已经折送了无数人的生命,他曾经说过的所有话,也不过只是希望他们能好好活着。
好好。
活着。
虽是好心,但这好心看着也不怎么值钱,否则也不会如同过眼云烟随风而去,一转身就不记得了。
谁能料到多年后还真有这么一个人,带着这句自己都从未当真的戏言,奉献出了所有。
这可真是,惭愧。
他冲着洵都笑了一下,带着几分歉意:“他若来了,你会如何选择?”
洵都毫不犹豫的说出了自己演练过无数次的话:“跟在他身旁,为他鞍前马后。”
说完,他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他需要。”
姬樾心底叹了一口气:“如若他不来呢?”
“他说过,只要他活着,他就一定会来。”
姬樾:……
傻孩子。
这话是有些耳熟,但到底有没有说过,他还真记不清了。
这可真是……这可真是……
幸好现在的他与当时一腔少年气的莽夫不太一样了。
面对一个让自己觉得是小孩子的人时,姬樾自己身上隐约透露出来的那份小孩子气便自动消失干净了。
也实在是奇怪。
他站起身子,将滚落的酒坛捡了回来放置在一旁,似乎是不经意间问道:“你是在洵山遇到他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