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长莘扶着墙微微借力起身,正打算往下走去,却突然见前方的昏黄中,一个更亮的光点伴着一个人的身影逐渐在向她靠近。
待对方提着盏灯行至面前,她方才看清是谁。
张濋的来意倒是和地面上那个正被放血的曾联温差不太多:“接下来的路比你来时的更不好走,里面那位嘱托我带你进去。”
通道狭窄,走在其中的人很难像在竹林那晚并排而行,只得一前一后。
两人原本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交情,充其量就是黎门的“同僚”。加上虽然竹林那晚张濋原本有意将容珠和众生丹的勾当透露给傅长莘,但话还没等细说,就先被李训等一众人打断。
再后来,便是容珠主动出现。
如此一来,两人眼下便更没什么可说的了。
傅长莘原本以为她们就会这样沉默到这段更为曲折的路途结束,却不想张濋竟然率先开口。
她问得实在是过于直白:“傅长莘,你今天会死在这里吗?”
傅长莘答得坦然又简洁:“难说。”
这问题是真的很难说。容珠今日大费周章,想来不会等下自己一进去就被她杀掉,不然她今日这种种又是折腾个什么劲。
以她的性子,大概是会慢慢折磨自己手中的“玩物”吧。
所以如果撑不到白眉仙君赶来的话,她可能真的就会被容珠弄死在这。
说到白眉仙君,她心中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最近经历的事情就像是一串妆奁里静静躺着的珍珠链子,想要拿起来时,却发现绳结开了。
于是珠子也都跟着散落一地,有些不知道滚去哪里,好好的一整串珠子也串不回去了。
她隐约觉得自己的一部分记忆模糊如那些找不到的珠子,因为怎么找也找不到,怎么想也想不通,所以始终无法将最近发生的林林总总汇成一条完整的线。
这让在黎门和南屏坊处理事务多年,许多事情习惯了必须要一清二楚的傅长莘心里很是不舒服。
甚至称得上不安。
比如说她知道白眉仙君迟早是要来捉拿容珠,可自己为什么一直默认了他这几日不能来?他不能来的原因是什么?
还有容珠,她是几年前和自己从桃花源里一同出来的不假,但自己是怎么把她带出来的?又是谁让她如此清楚容珠一事的来龙去脉的呢?
恍惚间眼前似掠过几个画面,可居然是山间青草地上蹦跳的小白狗、露台旁桌案上放着的弩箭与画卷、还有朗州城酒肆里,暖光下油纸包的蜜饯和糖糕……
这些都和自己疑惑之事毫不相干,可却在自己思索这件事的档口突然闪回在自己的脑海中。
怎么回事……
前面的张濋因为才回过头,是以没有注意到刚才傅长莘脸上难得地出现了质疑自我的表情。她接上自己方才说的,道清了突然向傅长莘搭话的缘由。
“有件事,或许需要拜托你。”
这突然其来的“拜托”让傅长莘得以从百思不得其解中抽出思绪来,反问道:“都已然这样了,我还有什么能帮你的?”
“若有生路,谁会去选择走死路?你虽然是无可奈何被容珠强拽来这的,但不说为了朗州城的百姓,至少也是为了你家人的‘生路’。”
以她二人的关系,张濋这番话实属突兀至极。于是傅长莘没作声,只等她继续说下去。
“我也有想为我家人寻的生路,但深知别说与容珠抗衡,就连稍微逆着她点都做不到。”
她这话一出,傅长莘便立刻猜到她的用意。既觉得可叹,也觉得不值:“你还要为了那艾千春?”
片刻沉默。
“终究是养恩一场,无以为报,自从容珠让我养父帮忙炼丹后,我就再没见过他踪迹,如果你有办法……”
“你知道有多少人的性命折在了那众生丹上吗!?”
傅长莘突然拔高了些音量,将张濋的话尽数怼了回去。“你希望如果可以,拜托我帮你救出艾千春,是吧?”
张濋没作声,自然也就等同于默认。
傅长莘退后半步,和张濋拉开了距离,面有怒色却还是冷笑着点了点头:“好啊,那么我现下也告诉你,如果我能,我当然会把艾千春带出来。”
张濋起先还以为傅长莘精神错乱了,怎么面上是愤慨,说出的话却是在妥协。
直到她听到了下一句。
“我会把他活着交给官府衙门,叫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对等的代价。”
傅长莘留给张濋一个瞪视,而后绕过了她。
也不缺她张濋带路,反正容珠那么“想见”自己,还会让她迷失在这密道里吗。
众人眼中傅长莘虽脾气不好,却也少有将怒气如此浮于表面的时候。
会这么生气,是因为方才想到如果当年被吴猛一干人绑走的时候没有遇到傅平彦,那么她和小沅也会落入艾千春之手,最终成了炼丹炉里的一捧灰。
见傅长莘这样果决不留情面,张濋也是放弃跟她讲什么“拜托”。
况且如果傅长莘能活着进去又活着带艾千春出来,那岂不是真的会将人交出去。
武器劈至耳边,空气的尖啸声骤然响起。傅长莘敏捷地偏头躲开,脚尖一旋,面对张濋的同时和又她拉开了几步的距离。
早预料到张濋求人不成可能会下手报复,她便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时刻留意着身后人的动作。
将张濋砍过来的刀压了回去,傅长莘警示道:“你和我打未必能讨得到好,况且这里终究是在容珠的地盘上。”
但很显然她的话被无视了。张濋一招一式间和往日里两人切磋时的力道气势都大不一样,摆明了是冲着要她的命来的。
恰在胶着之时,从未曾涉足的密道另一边传来了阵怪声。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快速向她和张濋而来。
因正好侧身躲避张濋的刀锋,于是傅长莘看清了那是件什么东西。
一条被灌注了法力的白绸,凌厉如刀刃般向两人袭来。傅长莘见状就着侧身的姿势躲过,却不想那白绸冲着她身后的张濋而去,竟紧紧绕上了对方的脖子,将她生生拖走。
尽管事发突然,但是谁做的却并不难猜。
傅长莘下意识想要去抓那白绸,却不想它像敏捷的蛇一般,抓它能躲开,用刀直接刺去也能躲开。且速度极快,拖着双手企图扯开颈间白绸的张濋便向来时的方向而去。
这样的速度下,不多时,张濋后背擦过的地方就留下一道道颜色愈发深的血印子。
白绸就像故意逗弄傅长莘似的,她在后面追得越快,白绸便也越快。
直到将傅长莘引到一处开阔的地下空地中。
眼前的空地放眼望去几乎和黎门习武的校场差不多大,高度也接近百尺。再加上方才她来时那迷宫般的密道,很难想象如果只靠人力的话,在这样深的地方挖出这么大一块地方来,该是要耗费多少年的光景。
而在这偌大的地下空间的最里面,放置着一个青铜炉。
那炉子的体积也非比寻常,几乎差七八米就要够到这百尺暗室的顶部。炉身看上去是青铜所铸,虽然上面有些铜锈,但仍能看出细致的雕刻和斑驳鎏金。
炉子应该是点着的,毕竟从刚刚开始越接近这里,就明显能感觉到股逐渐变强的热浪。
可诡异的是,炉中没有明火,暗室中也没有柴薪,真正散发出一阵阵热量的,正是那巨大青铜炉周身不断冒出的缕缕青黑色烟雾。
吃过众生丹的百姓口中吐出的、这两三日里朗州城的空气中弥漫着的,也是这样的烟雾。
如此想来,只怕容珠的众生丹便是从这炉子中炼出来的。
傅长莘的目光顺着那向上的烟雾游走,在修建于暗室四周的石台上见到了两个人。
准确来说,是一个人和一个影子。
那一身白衣,神情不屑又倨傲的只可能是容珠。至于那半透明的影子,则是身上和青铜炉一样,呈现出这一块那一块的青黑色,蓬乱如杂草的黑色长发几乎盖住了他的大半张脸。
距离太远,看不清他是何神色,但总归瞧过一眼后也没让人觉得多舒服就是了。
那拖着张濋的白绸终于停下,并且从她的脖子上抽离,看起来是不打算再管张濋。
不过眼下,无论对谁来说,张濋也构不成任何威胁了。
傅长莘把身体尚有起伏但已无力自己坐起来的张濋挪到一旁,让她靠坐在石壁上:“事已至此,你别挣扎了。”
虽然觉得可能没用,但傅长莘还是没忍住劝了一句。
“哎呀呀,我们阿莘可真是善良。”
神色极为复杂的张濋没作声,倒是容珠先发起话来。
傅长莘懒得和她多说:“你费尽周折把我引到这里来,也不单单是想要我的命吧?否则一刀解决了岂不痛快?”
她一边说,一边踏入了那空地中,虽是自下而上仰视容珠,气势上却也半点没落下风。
容珠环在胸口的手暗自握拳,攥紧了自己臂弯处的衣料。
她为什么分毫不惧呢?为什么不会怕得屁滚尿流跪下来爬上前求自己呢?
她这副样子真实令人讨厌!
手略松了松,容珠面上不显,而是回答了傅长莘方才的话:“别急啊,方才开始同你玩的游戏还没结束。最后一个人,就在那呢——”
她手指向青铜炉的方向,而这个动作仿佛是种指令,让她身边那青黑色的影子一脸好戏开场般狞笑起来,飘去青铜炉旁。
影子直勾勾地盯着傅长莘,打了个响指——
一个孩童的身影赫然出现在青铜炉上方,双手不自然地举过头顶。
虽没有绳子的痕迹,但通过姿势和衣服的褶皱还是能看出来,显然是被施了什么法术,吊在那里的。
“那就是最后一个孩子,救了她的话,朗州城的人就都能醒。”
青黑色的影子似乎不会说话,但每每容珠话音落后,他都像是配合般给出些反应。
此刻,他对傅长莘勾勾手指,同时飘回到了容珠身侧。
自己身边就有通向上方石台的台阶,傅长莘没有犹豫,选择踏了上去。
她全身紧绷,始终提防着容珠的动作。同时也在想怎样才能救下那最后一个孩子。
自己毕竟也就是个凡人,那孩子又是被法术绑着的,左右她也做不到解开法术,容珠此举图什么呢?
是要让她认清自己终究无力抵抗,只得看着时间如水流逝,在乎的人都长眠于这座死城中吗?
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个解释说得通了。
她脚下步子走得快,不多时便登上了石台,朝着青铜炉而去,就在她即将接近青铜炉的时候,耳畔突然听到容珠的一声低笑。
谁成想下一瞬,吊着人的法术竟然一松,那道空中的身影便直直地朝着青铜炉坠了下去!
幸好傅长莘本来在上到石台后,就时不时看着青铜炉上方,思索怎样才能把人救下来。因此意外发生时,她第一时间做出反应,本能地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伸出右手堪堪在炉边拉住了那孩子的胳膊。
可也正因本能,她做出这一动作时,为稳住身形下意识将左手按在了炉边。
灼烧般的痛感瞬间通过半个手掌传递开来,纵使常年练武早就习惯了磕碰受伤,但也还是痛得傅长莘低头深深“嘶”了一声。
要不是她今日戴的护腕护住半掌,想来现在皮肉已经被炉边的热度烫得血肉模糊了。
不过再维持这个姿势的话,热度烫穿护腕的皮子也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傅长莘只得两手同时使出力气,打算将人赶快拉上来。
可也不知怎么的,手上拉着的人纵使是个半大孩子有些重量,但也不至于拉不上来。
一股很明显的力在和傅长莘互相较量,故意不让她如愿。
与她这边的狼狈和焦急不同,容珠施施然地从另一头走来,看起来不像是要对傅长莘发难,倒像是单纯过来看热闹的。
傅长莘顺着她来的方向看去,正好看到远处的青黑色影子还是一脸狞笑,指尖连着一股烟,正连接着炉子的底部。
他挑衅般做个了往下拽一拽的动作。
对他而言这更像是在恶作剧,可傅长莘却险些被他拽得连同手上的人一起掉入炉中。
容珠站定时正好看见这一幕,颇为做作地将头略侧向一边,抬手半掩嘴角,却笑得是个人都能看清:“阿莘,想必你也明白现在的局面了。不松手,你也会死;松手,你还能活。”
真是好笑。
青黑光影照亮傅长莘的半张脸,使得现在做出讥讽神色的她倒看上去像是染了几分邪气:“方才你说我善,如今看来,你倒是更有善心些,一路引我到你这,还给我个所谓的‘选择’,你究竟为着什么呢?该不会……你其实并不想我死,而是想从我身上图谋些什么,好来对抗白眉仙君?”
提及“图谋”二字,容珠神色竟然变了一瞬。
这微小的异样被傅长莘及时捕捉到,也是神奇,这样的痛楚和绝境下,她头脑竟然还能转得起来。
梦境里瑾瑜山神的衣摆被一尊白玉鼎压住的画面突然浮现在眼前,傅长莘眉心微皱,沉声试探道:“你认得瑾瑜,对吧?”
思来想去,这是她眼下能想到的,自己和容珠间为数不多尚不明确的关联了。
自己会莫名其妙地梦到瑾瑜山神、而白玉鼎又是瑾瑜山神未曾点化的旧物……
果然,她猜中了。
这下不再是微小的异样,容珠面上出现了明显的惊疑和忌惮。
傅长莘本在盘算接下来该如何让容珠心下更加犹疑松动,却听到从那青黑色影子的方向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
那声音低沉带着回音,只说了简简单单的一句指令:“她快想起来了,动手。”
原以为是那影子说的,但在见到影子也被突然响起的说话声吓了一激灵并往身后的一处洞窟看去时,傅长莘这才意识到,还有一个一直未曾露面的人藏在这里。
会是牧珈说的那个拥有更强的法力,并帮助容珠在朗州城为非作歹的人吗?
那人一句话,就把原本难得露出情绪破绽的容珠拉了回来。她深吸一口气,没有回答傅长莘的问题,而是按着她原本的计划继续道:“听你这意思,是不打算选我给你的活路了。也罢,那既然你说我是善人,我就让你死得‘圆满’一些。”
她指了指青铜炉里:“看仔细了,傅长莘。”
异变就在此时发生。只见那原本素不相识的孩子的脸和身形,在傅长莘诧异的目光中,逐渐变成了小沅的模样。
目光逐渐含恨。电光火石间,傅长莘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方才自己救出那个“小沅”的时候,处处透着奇怪了。
她原以为是小沅被吓坏了,所以举止间尽是古怪的不安和局促,在自己叫她时也全然是陌生的反应。
但其实那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小沅,而是容珠的障眼法。
“这下好了,你带着这个成天跟在你屁股后面‘姐姐、姐姐’叫着的丫头,一起去阴曹地府做主仆吧!”
她手一扬,终于不想再同傅长莘兜圈子,欲把她直接打落到炉中。
又是那让人看了觉得汗毛倒竖,极其不适的白雾人面。
可她没想到傅长莘仍要“垂死挣扎”,竟维持着拉着小沅的姿势,从身侧抽刀,硬挡下了容珠这一击。
不知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她们。
可傅长莘终究不敌容珠,跟了自己数年的爱刀也在接下那攻击时碎成了数片。
见一击未将傅长莘打落,容珠急忙再次起手。
这次她得逞了。
她眼里如钉子一般的扎眼的傅长莘,在反射着微光的残缺刀片中,拉着她在人间的一缕牵挂,跌入了青铜炉。
以为在数年前已然躲开了的灾厄,如今仿佛追上了时间,裹挟着比之前更骇人的气势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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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幻象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