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驿馆,放眼望去,这四下无人的街道上就只有傅长莘和安纪先生两个人。
现在戌时二刻刚过,按理说就算闭门不出,沿街百姓家中也该是有些灯火的。但也不知道是不是担心惹人注目,大多数人家的烛火都熄了。
因此街道更显萧条。
傅长莘斜看过去,偷偷打量了一下安纪先生的神色,见他面上只有对四周环境的警惕,大概是生怕两边的夹道上突然窜出一拨人把他给“活吃了”。
看来他并没察觉到这街上更异于寻常、让人心生不适和恐怖的东西。
是那一缕缕青黑色的烟雾。
原先,这烟雾只在邪慈主动从那些百姓身上探查端倪的时候才会出现,什么都不做的话,这青黑色的气可能就只会留在百姓的体内。
可现在它竟然就这么弥漫在朗州城内的街道上,可见或许是容珠那丹药的威力又增加了。
说到容珠......这才过去一天两夜,虽然猜到她必然有所动作,但却没想到她这么按捺不住。
不过也是,那晚自己在竹林里以为自己左右都是个死才会和她硬碰硬,却不想还给她赌中了,真吸引到了天上那位白眉仙君的注意。
容珠大约也是着急吧。着急自己被白眉仙君抓走毁掉,才会铤而走险选择直接将朗州城地界困在她的控制之下,妄图“吃掉”这城内的所有人,获得力量以和白眉仙君抗衡。
但容珠的这种做法,出发点确实合理,但难道不是太过冒险了吗?
她靠艾千春的法子炼众生丹让法力大增的这件事究竟效力如何,傅长莘倒是尚不清楚,但不免会质疑仅凭这个真的就能和白眉仙君抗衡?
从吴猛住处出来去往酒肆那天,邪慈曾对她说过,白眉仙君从山河混沌之初就已成神,且诞于天地灵气之间,像他这般的在神仙里也是罕见。
容珠哪来的自信,和这样元老级别的大神仙去抗衡。
难道她还有别的法子,或者说这丹药的效力远比所预想的要大?
她正想着和容珠有关的事,都没注意人已经到了南屏坊附近,还是安纪先生出声提醒后她才发觉。
南屏坊倒是灯火还亮着,他们回来的这会儿,正赶上今日的南屏坊夜宴结束。
要是以往,出门的宾客都是神色姿态放松,谈笑自在。偶有喝多了脚步略虚浮的,还会和自己同伴勾肩搭背,寻摸着上哪再去喝下一场。
哪里像现在,人人都是紧张得望着长街两头,一出南屏坊的大门,恨不能黄鼠狼被人追钻洞一般溜进车里。
两人下了马,逆着人流进了南屏坊。和料想的一样,每次回来,第一个迎上来的永远是小沅。
“姐姐!你走了好长时间啊!”
傅长莘不知怎么的,见到小沅的一瞬间,竟然有些心虚。
她下意识地轻轻摸了摸小沅的头:“只是黎门有事临时要我处理而已,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不用担心。”
安纪先生在一旁叹了口气,又抿着嘴装作自己不知内情一般看了看天。
小沅这才注意到他:“咦?安师父,您不是说暂时不打算来南屏坊暂避来着吗?”
傅长莘前去求恕观的那天,她曾经让小沅差人问过安纪先生要不要来南屏坊暂避。但安纪先生当时没觉得事态能有多严重,还调侃傅长莘太过谨慎。
结果就被城中的情况打脸了。
“我那老树医馆所在的巷子啊,听说也已经不是很太平了,要不是正好要去驿——”
他好像被自己的话噎住了一样,在小沅的疑惑和傅长莘略带警示的神色中真的使劲咽了咽口水:“要不是正好去义诊的时候碰上傅老板啊,我可能现在都不知道该回哪睡咯。正好,正好我也过来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其实他这话里还是有些漏洞的,只是小沅的心思也不完全在安纪先生的话上,所以也就没注意到。
三人一起往娟楼内走去,小沅上下看了傅长莘一番,觉得她身上确实没哪里看上去不对劲的,自己这几天的担心莫名才消散了。
“姐姐,城内最近乱做一团,咱们这夜宴......”
“停了夜宴,再准备些合适的礼品,让身手好的护院必须四人一组连同客人付的钱退回去,目的地相近的可以一路送多家。务必告诉他们,谁要是敢少于四人行动,回来就等着挨鞭子。”
“好,那我这就去和账房一同准备。”
小沅转身走了。傅长莘看向身边的安纪先生:“等下我找人收拾一间空客房出来。”
“多谢。哎等等傅老板,能不能派几个人借我用一下呀?最好还能找上十几个大的布袋子。”
他又指了指自己身旁:“我这趟出来的匆忙,就带了平时看诊的箱子。而且除了给傅老板你配药,有些常用的药材啊什么的,还是备上些比较好。”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安纪先生,难道城中众人行尸走肉般的症状,药物也可以解吗?”
几乎是意料之内地,放下药箱坐在桌旁的安纪先生摇了摇头,摊摊手叹道:“基本不太可能,我要取药,也只是怕南屏坊这几日有人突然有个什么头疼脑热,也好到时候不愁手边没东西使。”
安纪先生向来是有些话痨,只听他又叹了口气:“其实朗州城内呢,也不缺名医。事情刚发生的时候大家也都在找原因想办法,可最后都是束手无措。而后坊间就开始瞎传,说是疯症传染。简直是无稽之谈,疯症还能传染呐?”
......也是,原本城里百姓的情况就并非寻常的疾病,凡人怎么可能诊得出来,也就更别指望寻常的药能起作用了。
“今天夜已深了,安纪先生也早些休息,取药就等明日吧。”
安纪先生屁股还没坐热,就又站起来了。把箱子拿在手里的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对了傅老板,那位琴师呢?”
傅长莘短暂地疑惑了片刻:“琴师?”
安纪先生比划起来:“就那个个子高高的,长得挺俊的,没事不练琴的时候就总是跟着你的那个呀。他去哪了,前天在驿馆见过他一面之后这人就没影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安纪先生说完这话之后,明显感觉傅长莘的面色不大对。
似乎是恍然中还透着点惊慌,虽后她极其不自然又敷衍地说了句:“他有事不在朗州城。”,就仓皇地上楼把自己关在了卧房里。
安纪先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般,兀自嘟哝了一句“咋回事?吵架了?”,然后犹豫着一头雾水地回了给自己安排的客房。
傅长莘背靠着门板,看表情,似乎是在努力消化一件有些令她难以接受的事情。
为什么刚刚安纪先生提到邪慈的时候,有一瞬,就那么一瞬,她竟然好像是想不起来谁是邪慈。
如果只是没有反应过来邪慈琴师的假身份,她也不会如此心慌。但当时她可以万分肯定,那一瞬间自己真的是纯粹地忘记了这个人是谁。
这件事实在是让人心惊。傅长莘闭着眼垂下头,想要定一定心神。
再一睁眼时,她首先注意到的,是腰间的玉佩。
那枚刻着自己名字的、邪慈送给她的玉佩。
几天前,她曾在酒肆推论出是因为邪慈的术法不够精妙,玉佩才没能完全绕开离开桃花源的禁制,以至于她这几年全然以为自己就是黎门之女,而完全没想起身在桃花源的“阿莘”的过往。
仔细想想,比那天更早的时候,她骂走了赵晋泽让他去叫人,独自在曼罗巷与吴猛那几个小弟缠斗时,曾隐约感觉腰间什么东西在发亮,还透过冬日更厚些的布料传来暖意。
当时还以为是自己头晕症晕出了幻觉,现在想来,大约是那个时候,醒过来的邪慈正逐渐向她靠近,玉佩感受到了其中法力的主人,在试图“告诉”邪慈它的位置。
甚至再早一些,早在除夕前夜,自己在看着邪慈的时候骤然剧烈头痛,一夜之间想起全部的事,也是因为玉佩。
那么现在,邪慈走远了,远到无法用所有她会的、凡俗的方式去丈量,所以玉佩里的法力也在渐渐失效,是吗?
不能真的让这种事情发生,总要做些什么才是。
思索间,傅长莘看到了桌案上的笔墨纸砚。她想起自己留在玶山的卧房里没带来的南屏坊的某些东西,再一回神,人已经坐在桌案前,面前是裁好的刚好够横竖叠一下,塞进护腕和衣物缝隙间的一张纸。
要画什么时候呢……犹豫了一番,心中才有定数的傅长莘看起来分外郑重地提起了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