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砚承年幼时就随朝廷军队南征北战,早就练就了远超常人的敏锐力。
刚一回府,还未踏入里屋,便先察觉到一股不属于承王府的陌生气息,又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独特。
他脸色冷沉,似是想到什么,立刻甩开身侧之人,不由分说地往里屋奔去。
果不其然,甫一推门,那股气息就霸道地往鼻尖儿钻,顺着肌肤、血液往五脏六腑里窜。
蛮不讲理,横冲直撞。
自朝廷变天以来,他丢下兵权,流连于风花雪月间。
闻多了女人的味道,他身上也都透着胭脂俗粉的风尘气。
可当前入侵身体的这股味道,不同于任何女人。
独特,又熟悉。
他冷眼扫过屋内,灯罩下的烛火散发着昏暗的光,随着开门时灌入的微风不住晃动;往日里总拢着的墨色幔帐,也被人悄然放下。
当真是放肆且胆儿大。
良久,司马砚承就这么站在门口,任凭身后的风往笔挺的后背吹。
眸子沉得像深潭,定定地看着拔步床,没人猜得透他此刻到底在想什么。
他的行踪日日都曝露在外,任人打听,毫无秘密。
是以,宋矜能够轻而易举地在各处春楼精准地找到他,这并不稀奇。
偏生,今日,是在他的承王府。
先皇去世后,他交了兵权。
朝廷内外乃至天下所有百姓,都认为他的承王府无人可用,防守必定薄弱不堪。可只有硬闯过的人才晓得,未得他的首肯,要进承王府难如登天。
她是如何进来的?
就非要……与他扯在一处?
司马砚承眉峰紧蹙,看向幔帐,恨不得将其灼出一个洞来。
莫不是真的想错了?
他胡思乱想了一通,床上穿着薄纱盖着锦被的女人却在墨色幔帐的笼罩下,睡得很熟。
屋外拂进的夜风不曾将她吹动,司马砚承粗沉喘气,抬脚迈步的声音也未能让她惊醒。
“急匆匆地回房,又怎地不进去?”
一道清越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司马砚承的思绪。
来者不是外人,正是方才同他一起回承王府的生母,先皇在世时最受宠的昭仪。
如今圣上在位,依礼制尊为贤太妃。
她立在门口角灯下,一颦一语依旧是当年的精致模样。
美人胚,鹅蛋脸。
肌肤莹润得不见半点松弛,下颌线保持着柔且清晰的弧度,说话时唇瓣阖动都不自觉地呈现出端庄与温婉。
岁月并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唯有光洁的额头总不自觉蹙起高眉,眼角透着似有若无的忧色。
可,真的算起年岁,她还尚未及不惑。
先皇驾崩,她原是想要随着儿子出宫住在承王府。
事与愿违,最后还是留在了红墙黄瓦的深宫之中。
好在,除却每次晨昏定省与皇太后见一面外,后宫众人对她还算恭敬。皇帝也给足了她尊敬与自由。
闲来无事时,她禀了太后,方能出宫瞧瞧自己的儿子。
这是皇上下的特令,就连太后都不能左右。
司马砚承听言转身,这才想起今日来看望自己的母后被他丢在了明堂。
他脸上掠过一丝歉意,又满眼为难,不知该如何解释。
怎么说?
说自己的侄媳妇,这些日子天天去春楼缠着他?
还是说,那位准太子妃,正躺在自己床上?
一时间,他额间突突地疼:“母妃,孩儿只是累了。”
他皱着眉头,伸手不停揉太阳穴,看起来的确是那么回事儿。
可贤太妃岂是那么轻易被骗过去?
三年前,他带着军队凯旋,迎来的却是宫廷剧变。
父皇驾崩,大皇子登基,二皇子昏厥至今未醒,三皇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四公主死得不明不白,六公主至今疯疯癫癫,由驸马府上的人照看着。
前朝腥风血雨,后宫亦不能幸免。以淑妃宸妃为尊的妃嫔全部处死。
仅剩下,先皇最宠爱的她,被强留于宫。
作为人质。
自此,司马砚承交了兵权,一改往昔忧国忧民清冷孤傲的做派。
开始日日行于烟花柳巷,吃喝玩乐,处处寻欢。
酒喝多了,脂粉气闻多了,旁人也渐渐将那个为民征战,奋勇杀敌的将军、太子、储君忘得一干二净了。
思绪收拢,脸上依旧是挂不住的悲戚与难过。
贤太妃看看迟疑的他,又望望敞开的里屋,心下有了思量。方才还不曾察觉,可在门口吹了会儿风,不同寻常的味儿早就飘到了她跟前儿。
为了让自己彻底成为纵情享乐的浪荡子,味道是最简单的方法。
**之人身上总是挂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司马砚承不喜,故而贤太妃专程去太医院配了一种药香。
那是种奢靡、醉情的女人香。
与屋里的单纯的脂粉气截然不同。
贤太妃轻轻扯唇,她不认为自己儿子会带风月场所的女人回府。
权当里头躲着的,是他不知何时遇到的心头好。
“承儿长大了。”
她说得很是欣慰,“可否带母妃看看她?”
司马砚承抿唇:“……不是。”
“你的承王府是什么地方,若非你亲自带回,她能进得来?”
“……孩儿也很想知晓她是如何进来的,不若母妃随我一同去问问?”
司马砚承轻叹口气,不再撒谎。
那些年,在人情淡薄,清冷寂寞的深宫之中,都是母妃给予他关爱与呵护。更何况,母妃善良宽厚,却又聪慧有余,他的所作所为向来瞒不过她。
贤太妃见他不似说假,确有疑惑,越过他先一步往屋里去了。
彼时,烛台上的灯火快要燃尽,仅剩下微弱的光扑闪着。
墨色的幔帐严丝合缝地将整张拔步床合成了一隅天地。
“母妃若是看了人,千万别被吓到了。”
司马砚承勾唇轻笑,在她伸手之前先行警告。
贤太妃皱眉,不以为意。
从小在深府长大,后来又入宫至今,什么腌臜奇怪的事不曾见过。
还会有什么可怕的事会吓到她?
可当幔帐掀开,真切瞧见床上躺着的姑娘时,她还是不可避免地瞪大了眸子,捂紧了唇。
“靖远侯府,宋矜?”
是疑问,也是肯定。
司马砚承点头。
果然,母妃并未忘记她。
宋矜作为靖远侯府的庶女,侯夫人善妒,从不会带她外出参加权贵们的交流与宴会。
她能见着生人,结交人脉的机会也不多。
即便是天下人都知晓,太子殿下与她有婚约,可真正见过她庐山真面目的人少之又少。
贤太妃之所以认识,全因她母亲。
贤太妃与宋矜母亲是被同一个牙婆子卖到宸妃母家文安侯府的。
年幼时一起在府里侍奉还是闺秀的宸妃,相依为命,感情不可谓不深厚。
即便是后来,一个随着宸妃进宫,机缘巧合深受圣上青睐;另一个被刚毅俊朗的宋知毅相中。二人私下的往来也并未减少。
因此,贤太妃不仅知晓宋矜,就冲着自己与她母亲的那份情谊,她对宋矜都是喜欢的。
哪怕她是先皇指派给司马瑾琰的未婚妻。
如今的……准太子妃。
“说起来,你俩见过。”
贤太妃见床上的姑娘睡得安稳,将掀开的幔帐重新放了下去。
脑海里如走马灯似地浮现出与宋矜母亲悄悄见面,带着孩子私下游玩的日子,“你夸妹妹好看,说要把她带进宫做太子妃。”
司马砚承敛眉,神色不明:“如今她的确是太子妃。”
贤太妃:“……若非她母亲命苦,没个好的家世,你父皇也不会将她许配给司马瑾琰。”
当初承儿作为太子,先皇有自己的考量。
太子妃必定得是个身世显赫且能对江山社稷有帮助的女人。
这是一场政治与权力的博弈。
皇后母家的赵国公势力太强,三番四次明里暗里企图皇上废太子,重新立储。
赵国公中意的人自是皇后所出的大皇子,司马明承。
先皇忧思家国,深知大皇子心机深沉却又能力有限,治理天下乃万民之灾。
储君当贤,他力排万难,一心辅佐司马砚承,企图为黎民百姓培养出下一代明君。
他不甘于赵国公一党借由废太子一事做文章,正逢当时宋矜母亲救治宸妃有功,便顺势以赏赐为由,将毫无背景家世的宋矜赐婚给了当时还是大皇子、如今却是皇上的唯一的儿子,司马瑾琰。
这场婚事,充满着算计。
实则是先皇对那时候的赵国公、皇后以及大皇子的敲打。
旨在告诉他们:司马瑾琰,不过是他平庸的儿子生出的平庸皇孙罢了,娶个平庸的女人,算得各种意义上的……门当户对。
贤太妃长长地叹口气,抛开先皇所谓的“政治需要”来看,她其实很满意宋矜。
当初她亦动过要让承儿娶她的念头。
只是天不遂人愿,兜兜转转,宋矜如今还要做太子妃。
上天弄人。
“她来求我庇佑。”
听得叹息声,司马砚承的脸色也很不好看。
当初宋矜与皇孙的婚约闹得太大,皇后娘娘得了消息在床上呕血两日,赵国公亦是气得罢朝半月,连连上奏。
可先皇依旧初心不改,执意要促成这门亲事。
他想,若非当年瑾琰与宋矜还年幼,或许先皇会让二人即刻完婚也不一定。
也正是因为先皇的执着与圣意,宋矜与司马瑾琰的婚约——
牢不可破、坚不可摧。
哪怕是司马明承做了皇上,司马瑾琰贵为太子,依旧不可撼动!
至于宋矜,无论是先皇立下婚约,还是当今圣上与太子想要毁了婚约。
她都只是一个工具罢了。
没有丝毫选择的余地。
“既是如此,承儿何不从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