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深圳 第6章 第 6 章

陈静姝将签字笔轻轻放在会议桌上，指尖触及冰凉的金属笔身时微微一顿。深创投资第3会议室落地窗外，深圳湾的海面泛着正午特有的锐利光芒，刺得她眼睛发疼。她已经连续三天只睡四个小时了。

"陈总，荣科的人到了。"助理小林推门进来，声音压得很低，"他们临时换了谈判代表。"

陈静姝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谈判中途换将，这是荣科科技的新把戏？她不动声色地整理面前的文件，"新代表什么背景？"

"林耀东，荣科新聘请的COO，据说是从新加坡挖来的并购专家。"小林递过平板电脑，"这是他的资料。"

陈静姝接过平板，屏幕上那张照片像一把钝刀直接捅进她的胃部。七年了，那张脸——眼角微微下垂显得永远含情的眼睛，笑起来会往右边歪的嘴角，甚至左眉上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疤痕，都是那么熟悉又陌生。

林耀东。她曾经连续三百二十天早晨醒来第一个想到的名字。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荣科科技的团队鱼贯而入。陈静姝的脊柱自动绷直，像是有一根钢索从尾椎一直拉到了后脑勺。她站起身，职业微笑已经挂在脸上，目光却刻意略过那个走在最前面的身影。

"陈总，久仰。"那个声音比她记忆中的更加低沉，却带着同样的温度，像冬日里突然照进窗户的一束阳光，"我是林耀东。"

陈静姝不得不抬头看他。三十八岁的林耀东比三十一岁时更加轮廓分明，深灰色西装下的肩膀似乎更宽了，鬓角有几丝她从未见过的白发。他伸出的手腕上戴着一块陌生的百达翡丽，但指甲修剪的形状依然和从前一样——他总是自己剪指甲，说讨厌别人碰他的手。

"欢迎，林总。"陈静姝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轻轻握了一下那只手，触感干燥温暖，随即迅速收回，"没想到荣科会请动您这样的大驾。"

林耀东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那是他捕捉到讽刺信号时的习惯反应。陈静姝心里一紧，她忘了这人曾经多么擅长读懂她的每一句话外之音。

"荣科的AI技术很有潜力，"林耀东微笑着环视深创的谈判团队，目光最后落回陈静姝脸上，"就像当年的深创一样。"

这句话像一颗裹着糖衣的子弹。七年前正是陈静姝主导深创A轮融资时，林耀东突然从她的生活和工作中同时消失，只留下一封简短邮件说接受了新加坡的工作机会。那时深创还只是深圳无数创业公司中不起眼的一个。

"那我们开始吧。"陈静姝翻开文件夹，指尖在纸页上留下几道几乎看不见的皱痕，"关于荣科的技术估值，我方仍有异议。"

谈判进行到第四个小时，会议室的空气已经变得浑浊。陈静姝解开西装外套最下面的扣子，注意到林耀东的目光在她的手上停留了半秒——他以前总说她思考时会无意识转笔的样子像在施魔法。

"这个算法专利还在申请中，不能计入估值。"陈静姝将文件推向桌子对面，刻意让声音保持平稳。

林耀东接过文件时小指擦过了纸页边缘，那个位置正好是陈静姝手指停留的地方。她不确定这是否是故意的。

"专利申请已进入实质审查阶段，"林耀东的声音不紧不慢，"按照惯例，这种情况可以按60%权重计入估值。陈总在美林时期处理过类似案例，应该很清楚。"

陈静姝的钢笔在记事本上划出一道多余的线。他记得她在美林的工作经历。那是在他们分手之后的事了。

"市场环境不同了。"她抬起眼睛直视林耀东，"2018年科技估值泡沫期的方法，放在现在谨慎的投资环境下显然——"

"过度保守？"林耀东接话，嘴角挂着她熟悉的那个弧度，"陈总，有时候过去的经验恰恰是最有价值的参考。"

陈静姝感到一阵燥热爬上脖颈。他在暗示什么？过去？他们之间的过去？还是故意扰乱她的专业判断？她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温已经变得不冷不热，像极了此刻她胸口中翻腾的情绪。

"我方坚持对未授权专利零估值。"她放下水杯，陶瓷与玻璃桌面的碰撞声比她预想的更响，"这是底线。"

会议室突然安静下来。荣科的技术总监欲言又止地看向林耀东，而林耀东只是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陈静姝，目光沉静得像在解读一个复杂的方程式。

"我们需要内部讨论。"林耀东最终说道，站起身时他的西装裤腿轻轻擦过陈静姝的裙角，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檀香气息——他换香水了，不再是当年她送的那款。

深创的团队退出会议室后，小林立刻凑上来："陈总，这个林总好像特别了解我们的谈判策略？他刚才提到的几个点都是我们内部讨论过的底线……"

"做你该做的。"陈静姝打断她，声音比平时尖利了半度，"去查清楚他是什么时候加入荣科的，以及他们为什么临时换将。"

洗手间的镜子前，陈静姝用冷水拍了拍发烫的脸颊。镜中的女人眼角已经有了几道细纹，妆容精致却掩不住疲惫。三十五岁，投资圈最年轻的女性副总裁之一，此刻却因为一个七年未见的男人而心神不宁。

她拿出粉饼补妆，手指微微发抖。林耀东知道会见到她吗？他是冲着这个来的吗？七年了，为什么现在突然出现？无数问题在脑海中盘旋，但她最痛恨的是自己内心深处那个微弱的声音：他还记得你喜欢转笔的样子。

回到会议室时，林耀东已经坐在那里，独自翻看着文件。午后阳光斜斜地打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她曾经亲吻过无数次的轮廓。

"我们让步。"他没抬头，声音平静，"专利可以按你们的要求处理。"

陈静姝愣在原地。这不符合林耀东的风格——他从来都是最难缠的谈判对手，每一个百分点都会争到底。

"条件是什么？"她警惕地问。

林耀东终于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陈静姝读不懂的情绪，"没有条件。只是……"他停顿了一下，"我比你更清楚荣科的技术真正价值在哪里。"

陈静姝感到一阵莫名的刺痛。他是在质疑她的专业判断？还是另有所图？她慢慢走回座位，强迫自己专注于文件上的数字而非对面那个人的呼吸频率。

"那我们可以进入下一个议题了。"她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亮起的蓝光映在她刻意保持平静的脸上，"关于对赌协议的细节……"

谈判持续到晚上八点。结束时，陈静姝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但她坚持亲自送荣科的团队到电梯口——这是职业礼貌，与林耀东无关。

电梯门即将关闭时，林耀东突然伸手挡住，"陈总，明天早餐会议？八点，君悦酒店。"

陈静姝的呼吸停滞了一秒。他们以前常去君悦吃早餐，她喜欢那里的班尼迪克蛋，而他总是嘲笑她把荷兰酱弄得到处都是。

"我的日程……"

"纯粹工作。"林耀东的微笑礼貌而疏远，"荣科董事长想见你。"

电梯门关上了，带走那个曾经最熟悉现在却最陌生的身影。陈静姝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公寓群里的消息。马俊峰发了一张截图：「为完成AI情感模块测试，需注册约会软件收集数据。征求室友意见。」

陈纯立刻回复：「哇！俊峰姐要谈恋爱了？我认识超多优质男生！」

陈静姝看着屏幕，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昨晚天台的约定，马俊峰竟然当真了。她回复：「建议选择高端小众平台，减少无效匹配。注意个人信息安全。」

发完这条，她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我今晚加班，不用等我。」

走向办公室的路上，陈静姝不自觉地想起林耀东手腕上那块陌生的百达翡丽。七年足够改变很多事情，包括一个人的品味、习惯，和心之所向。

她推开办公室的门，意外发现桌上放着一个纸袋，里面是君悦酒店的班尼迪克蛋和三明治，还有一杯已经冷掉的美式咖啡——不加糖不加奶，她喝了十五年的配方。

没有卡片，没有留言。陈静姝拿起三明治，发现里面的黄瓜被仔细挑出来了——她从来不吃黄瓜，而君悦的招牌三明治默认会加。

窗外，深圳的夜色已经完全降临。陈静姝咬了一口冷掉的三明治，突然觉得眼睛发酸。七年了，他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