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淮旁观见烟雾中有一副画面。
年纪小小、约莫四岁时的夏礼央,他苍白瘦弱的身体上穿着一套白色的儿童睡衣,正背对着太阳,蹲在一片花苞初绽的无尽夏花园中。
他沾满泥土的小手心里,正捧着一只血糊糊的、还拖着些血管神经的人类眼球。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没什么喜怒哀乐,就和所有的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的自闭症小孩一样。
他忙忙碌碌地将人眼球放入他身前的小土坑中,又忙忙碌碌地把一旁的浮土给掩埋了回去。
这道烟雾在青苹果的果蒂上绕了一圈,原本任夏礼央怎么拽也拽不动的苹果,现在则自动脱落在了他的手上。
“我小时候还发生过这种事吗……”夏礼央一脸困惑,“那是谁的眼球啊?我怎么没印象了……”
过了几秒,他才恍然地回忆起来。
“哦……那是我妈妈的眼球……她产后抑郁太严重了,跳楼自杀了,脑袋碎了,眼睛摔出来了,我下楼捡到了,又拿去埋了……”他将青苹果塞进果篮中,“我对我小时候的事都没什么印象了,那时候我的自闭症还没接受干预治疗,还很严重呢。”
“……”萧淮手指向第二个青苹果,“第二个在这儿,你继续摘吧。”
夏礼央仍旧毫无异议地伸出了手。
第二道烟雾从夏礼央的天灵盖中飘出了。
这次,烟雾里的画面,有一男一女在玉石床上交.媾。
男的年龄约莫四五十,长着一对棕黄鹿角,是日属相的;女的年轻丰腴些,约莫三十多,长着漂亮的祖母绿色的耳羽,是月属相的。
床的四周,还站有一些穿白袍的模模糊糊的身影在围观交.媾中的男女。
夏礼央很快便回想起了这段记忆的出处。
“这个女人是我的四姨娘,这个男人是启者。启者蒙招了四姨娘,给她做净化仪式福泽解难,旁边的大家都是见证者。”又歪了歪脑袋,“后来四姨娘和启者都死啦。爸爸说他们在搞邪教,还说家丑不可外扬。”
“……你小时候的生**验还挺丰富啊。”萧淮双手插兜,甩了甩尾巴,“你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摘苹果,没问题吧。我去那边的那颗树上摘,早点一起摘完,也好早点一起离开这里。”
夏礼央昂首挺胸:“没有问题!萧淮哥你就放心地去吧!”
“……”
萧淮转身快步走开了。
他心烦意乱地没有管路上那些阴魂不散、不断出现的破旧玩偶。也管不了它们,只得无视。
这“用秘密交换苹果”,居然是这样交换!萧淮半点也不想被夏礼央看见他的那些秘密,所以即便有些放心不下,他也还是选择了和夏礼央分开,分头行动。
在萧淮即将摘下他的第一枚青苹果时,他的胳膊竟然有些不受控制地发起了抖。
但这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汹涌的愤怒。
即使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可萧淮心中的怒火却也还是半点未消。
他还像一块风一吹就要冒出火来的阴燃的煤炭,他还有焚烧的**,令使他将杀人当做自己维生的事业直到今天。
萧淮隔着衣服,去抚摸自己贴身佩戴的相片盒吊坠。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逐渐冰冷,将恨火掩埋进了骨髓深处去。
萧淮的“萧”,是跟着妈妈姓的。
因为他没有爸爸。
在从萧淮的天灵盖中飘出的第一道烟雾里,萧淮那温婉美丽、长着淡蓝色耳羽的母亲,她手持着一张合影照片,对年纪小小的萧淮说:
“你有爸爸,他就是你的爸爸。”
照片上的男人一身时髦打扮,正倚靠在公园的石栏杆上。他本就英俊帅气样貌不凡,再加上那爽朗大方的一笑,顿时连太阳光辉也被他盖过了几分。
他单手将萧婉君搂在怀中,两人当真是郎才女貌的金童玉女一对。
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男人的头顶长着一对星属的兽耳,而非日属的犄角。
越是到了现代社会,天生身强力壮的星属男性就越是被大家当做社会的不安定因素而讨厌着。
要知道那些暴力犯罪者、帮派里的流氓混混、强.奸犯、家暴犯,大多可都是星属男性呢。
萧婉君的表情又似痴情、又似幽怨。
“等你爸爸忙完生意上的事了,他一定会从金枫国回来寻我们母子俩的……到时候,他也许会留下来,定居我们这边;也许会把我们都接去金枫国,跟他的家里人一起住。”
她伸手将萧淮抱住:“妈妈的小狗呀,你知道金枫国长什么样吗?金枫国有很多枫树林,每当秋风吹起时,一片片像金箔一样的金枫叶,就纷纷跃入风中,离开家去远游了。
“金枫国还有很多好吃的枫糖蜜,等你爸爸从金枫国回来的时候,他一定会给你带上一大罐,到时候我给你做枫糖蜜饼吃……”
而现在的萧淮知道,他的妈妈到死也没有等到那个男人出现。
姥爷姥姥都咒骂说,那个男人是个骗投资的外国诈骗犯,他靠着他金枫国人的身份在明国这个小国中骗得满嘴流油。现在他收了渔网卷钱跑了,怎么还可能回来。
他们当初就不喜欢妈妈跟他接触,就因为他是个星属的男人,所以他绝不会靠谱。像妈妈这种月属相的漂亮女人,当然是要找个日属相的有家世背景的有才男人嫁了,那才门当户对!
怎么能跟一个来历不明的星属洋鬼子混在一起,还未婚先孕被搞了大肚子,甚至直到快临盆了才告诉家里人!分明她刚怀上孕不久时,那个男人就跑路了,她却瞒着家里没去打胎!
萧家的脸面,简直被萧婉君一个人丢光了!
“洋鬼子杂种~”小学同学们手拉着手把萧淮围在圈里,又唱又笑又跳,“萧淮的爸爸是洋鬼子~萧淮的爸爸不要他~萧淮是洋鬼子的小杂种~萧淮是没人要的小洋鬼子~”
被围在圈里的萧淮,双手插兜,闷不吭声。
他的第二个秘密是,他那天的校服兜里有把刀。
但最后,他没有把那把刀拿出来。
而是选择了用拳头打人、用牙齿咬人。
当天他就被请了家长。
那个时候,萧淮还不明白,为什么同学们成天笑话自己,在老师嘴里就是“开开玩笑而已”;而自己动手打人,就是“打人就是不对”。
明明他都放弃把刀拿出来捅人了,他却还不是善良的好孩子吗。为什么那些欺负笑话他的同学,却总是能得到红花与奖状呢。
妈妈对他说:“只有法律可以惩罚坏人,我们自己是不可以动手的。”
年幼的萧淮问:“为什么?”
妈妈答:“这个社会的法律就是这样规定的。就像游戏规则一样,是没有为什么的。”
但等法律惩罚坏人实在太慢了。
法律在萧淮的童年生活里天天迟到。
也许它一辈子都追赶不上萧淮日渐长大的脚步了。
于是。
萧淮想要自己成为一名警察。
法律迟到没人替他主持正义,他就自己当警察自己来,自己为自己鸣不平。
他要通过把讨厌的人统统抓起来坐牢、枪毙的方式,来改变这个不公平的世界。
而在他成为警察的首先,他要用机枪扫射抛弃了他和母亲、还骗了很多人钱的生父。
这就是萧淮童年里的第三个秘密。
可不久后,萧淮却发现,他根本没可能成为警察。
因为他父亲的缘故,他的政审根本就不可能通过。
萧淮永远也无法成为警察。
但他还可以趴在妈妈的怀里,当妈妈的小狗。
妈妈摸着他的脑袋,向他问:“无论妈妈做出什么决定、要去到哪里,你都会支持妈妈、陪在妈妈身边的,对吗?”
妈妈的小狗摇着尾巴,用力点头:“嗯!”
那一天,九岁的萧淮跟妈妈坐上了去金枫国的飞机。
妈妈说,要带他去找爸爸。
萧淮不想找爸爸,但他愿意支持妈妈。
可他们在金枫国只呆了几天,还完全没有找到爸爸,就被其他赶来的家里人强行带回国了。
那是一个混乱的晚上。
平日里冷冷清清、只有过年过节才偶尔热闹一下的姥爷家里,突然回来了好多亲戚。
姨姨舅舅们几乎都来了,还有其他的一些萧淮叫不出辈分的亲人,把那么大的一间别墅客厅都坐得没地方了。
妈妈一直在挨骂、一直在哭;
姥爷横眉怒目地撕烂了她的金枫国旅游签证;
姥姥骂她不知羞耻、下贱胚,简直是把家里的脸都丢尽了还嫌不够;
男人们愁眉不展一直在抽烟喝酒,偶尔才发一两句话;
女人们在规劝妈妈,要给她另外介绍个二婚男人嫁了。
而当所有人都离去后,哭肿了眼睛的妈妈在只有她与萧淮的小房间中,悄悄地问萧淮:
“你喜欢金枫国吗?”
这就是萧淮的第四个秘密。
他在那时想到了美味的枫糖蜜饼,想到了商店橱窗里会说话、会作揖的小狗玩具,和其他的许许多多妈妈在金枫国时给他买的好吃的、好玩的。
于是萧淮对妈妈点头说:
“喜欢。”
妈妈哭肿的眼睛一下子便亮了、又有光了。
九岁的萧淮便又大声说一次:“我喜欢金枫国。”
苹果树下的萧淮紧闭上了眼睛。
他不愿再去看自己摘取第五个青苹果时,飘出来的自己的第五个秘密。
仿佛这样,他和妈妈在偷渡金枫国时发生的那些事,就能不存在了一样。
他不止一次问过自己:
如果那个时候,自己没对妈妈说“喜欢”,而是说“不喜欢”,那么后来,妈妈是不是就不会下定决心,要带着他彻彻底底离家出走、借了高利贷偷渡前往金枫国呢。
那么后来的事是不是都会不一样呢,不管是他的人生、还是妈妈的人生,是不是都能有更好的结果呢。
也不止一次问过自己:
如果自己没有被生出来,妈妈一定就有好日子过了吧。
至少不会总是被姥姥姥爷骂她未婚先孕,还生了个最下贱的星属相杂种男孩出来。
在萧淮十岁那年的那天。
在那条偷渡金枫国、承载满偷渡客们的金枫梦的“伟大航路”上。
路上没有法律的道标。
年幼的萧淮像一条小狗一样的,被一根绳子拴在窗户的铁栏杆上,目睹了自己的妈妈在自己面前被一群人轮.奸的全过程。
那群人恐吓妈妈:“不乖乖听话、好好服侍我们,就把你儿子卖给金枫国那些真正变态的有钱人!”
妈妈哭着求饶:“不要卖我儿子!我都听你们的,不管你们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做的!”
在萧淮的眼前,萧婉君什么事都做了。
她一边哭,一边努力做出卑微讨好的笑,一边卖命地叫。
一直到将近傍晚。
那群人中的一个,笑着跟来接应的人说:“只是等得无聊,玩玩而已,放心,我们知道分寸。你们要不也来玩一会儿吧,有她儿子在这里拴着,她可听话了。”
另一个人说:“简直就跟天生做这行的婊.子一样!”
“哈哈哈!”“哈哈哈!”
一切都结束后。
萧婉君早就哭累得不哭了。
她以一种十分疲惫、气若游丝,但又诡异的平静着的语气对萧淮说:
“妈妈身上脏。等妈妈把身上擦干净后,再来给你把绳子解开。”
当萧淮大哭着扑进萧婉君的怀中时,萧婉君的身体猛烈地颤抖了一下。
她又如梦初醒般地用力将儿子抱紧,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她与儿子的眼泪汇成了同一条河。
她摸黑半天,也没能解开儿子脚上的那根早已在挣扎中磨得她儿子血肉模糊的绳子。
萧婉君终于嚎啕起来,不断地哭着对萧淮说:“妈妈没用,妈妈没用……”
屋外守着的人用力敲敲门,阴狠地呵斥:“安静!”
萧婉君便不敢再大声哭了。
呜咽着也不敢把萧淮嘴上的胶封条撕掉,怕萧淮哭得太大声。
她背靠着墙壁,把萧淮横抱着躺在她的怀里,哄萧淮睡觉。她用她早已嘶哑了的嗓子,轻声给萧淮唱摇篮曲:
“睡吧睡吧,小小白花……晚风轻轻,把你晃呀……睡吧睡吧,迷路的花……月光柔柔,为你做榻……”
在那个晴朗燥热的夏夜中,天花板却在不停滴雨。
妈妈再也没有叫过萧淮“小狗”。
萧淮再也当不了妈妈的小狗了。
他原本软趴趴耷拉着的两只狗耳朵中的一只,从此直直地立了起来。
就像荒野里的另一种狗,像狼一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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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七彩幼儿园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