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绑后的姜平自是认出两人,半是感慨半是激动,竟当场拜上一拜,喃喃道:“姜平多谢二人恩公施救,大恩大德难以为报!”
叶昭心头蹊跷,扭头与沈清淮一对视,转而问姜平道:“你知道豆芽在哪吗?一个约莫十二三岁大的女孩子。”
说着,她伸出手在自己的腰间比划下高度。
姜平忙起身点头,说道:“知晓,我马上带二位去。”
两人便不再废话,抬腿就跟着这姜平向外走。
只是出门前,叶昭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折了回去,弯腰在地上躺着的男人身上翻找一番,拿回钱袋与一串钥匙才算罢休。沈清淮便停下脚步,回头等到叶昭跟上后才继续前行。
不多时,三人终于来到一处屋前,门一打开,只见里头发黑的茅草上,两个瘦小的身影正蜷缩在一起。听闻脚步声,她们的身体往内一缩,明显是受惊了。
叶昭的心简直像是被什么揪了一下,上前缓缓靠近道:“别怕,我来了。”
随着叶昭的靠近,豆芽睁大眼睛认了出来,瞬间反应过来,安慰道:“小月别怕,这几位大哥哥是好人,我认识的,是来救我们出去的!”
旁边那叫“小月”的女孩这才停止颤抖,抬起小鹿般受惊的眼神,迟疑看向叶昭及身后人,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叶昭又问:“你叫小月是吗?”
女孩子点点头,又扭头看了旁边的豆芽一眼。
叶昭心叹一声,心道两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在这昏天暗地处被困一天一夜,实在是折煞人也,幸好她并没来晚。思及此,她便摸摸女孩子们的头,轻声道:“别怕,我带你们回家。”
在她身后,沈清淮缓缓注视着这一幕,眼底微光闪过。
见女孩子们安然无恙,叶昭心口的石头落了地,终于有闲心转身问姜平:“这是怎么回事?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此事说来话长。”姜平长叹一声,神色懊悔,“我本是个破落户,因着家中母亲病重,被人引荐寻了个打劫的活儿,钱是我们得了,人就卖给这周家庄做仆役。上次事情败落,本以为就此罢了,好在辗转来了这庄内当小厮,却……意外发现这周家庄险恶,要被他们灭口。”
说到这里,他抬眼,加重声音:“实不相瞒,这庄子的主人周通素有好食米肉的恶癖!”
米肉?
再次听到这个熟悉的词儿,叶昭不由得发问:“米肉到底是什么东西?我方才在外打探时,也听得这个词。”
姜平目光如炬,神色愤然:“所谓米肉米肉,便是吃米长大的肉。”
这话一出,两人顿时心惊肉跳,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一旁两个半大的孩子听了这话,懵懵懂懂中也不禁后怕,互相握紧彼此之手。
就连沈清淮也叹息道:“从前阅览古籍,只听闻历代前朝曾有‘岁大饥,人相食’之言。这周家庄衣丰食足,竟如此丧尽天良!”
姜平却说:“不止如此。前阵子他们还去乱葬岗捡一些弃婴回来……听说是‘米肉’尚分三六九等,妇人便是‘不羡羊’,小儿谓之‘和骨烂’,像我这样的便叫‘烧把火’……”
叶昭便问:“这等丑闻,到底有多久了?这地方官府莫非是死的么!”
“不知。”姜平摇摇头,又踌躇道,“说道这个,我得奉劝两位公子,此事千万不可报官。”
叶昭:“为何?”
姜平回道:“我曾见着城内大名鼎鼎的知县出入这庄子,只怕是官商勾结哪!”
叶昭错愕:“贾德裕?”
姜平:“正是。”
沈清淮此时接话道:“他们所作所为,当真是为了给传闻中病重的周夫人治病?”
姜平却摇头道:“那周夫人上个月就死了,我怀疑……此事不过是个幌子。”
事情起始已明了得大差不差,三人止住话头,不再追问此事,当务之急乃是要尽快离开此地才是。
姜平这是时候道:“两位恩公,我知晓这密道可直接通往外头一处偏门。两位若是信我,不如让我带路。”
事已至此,他们也别无更好的法子,两大两小便跟着姜平从地道的另一头爬出,不久后终于得见天日,穿梭于夜色晚风中,辗转来到了这偏门处。
谢天谢地,这偏门处竟无人看守,也不知侍卫都调往何处,更巧的是拴马柱恰有两匹黑马,看身形似是一母一公。
几人刚刚喘过气,正是大喜过望。就在这时,后方却响起密集的脚步声,混杂着天边阵阵雷声,正在向此处逼近!
“快!”
“他们在那里!”
“别让他们给跑了!”
危机之下,叶昭已然顾不得许多,呵斥道:“我们兵分两路。姜平,你骑这匹温顺些的母马,带孩子们先走!不要回头!”
姜平咬咬牙,道声“保重”后便奋力将豆芽和小月推上马背,抓住缰绳后稳稳冲了出去。
接着,叶昭便扭头望向沈清淮,就像曾经那般,率先翻身上马后伸手道:“快,上来!”
明明是黑夜中,叶昭的眼神却亮得令人心惊。沈清淮不再犹豫,一跃而上。
他在后,她在前。
只听得一声“驾——”,叶昭猛拉缰绳,特意与姜平兵分两路,朝着另一条道路奔去。
可偏偏就在他们刚出庄子几百米,以为能暂时摆脱之际——
后方的高处传来弓弦震响,一只冷箭冷不丁冒出来,眼看就要向沈清淮射去!
“小心!”
千钧一发之际,几乎是出于本能般,叶昭猛然侧身,用力抱住沈清淮将男人向旁推开少许,同时将自己的左肩迎上了箭矢的来路!
“呃!”
叶昭闷哼一声,忍着剧痛很快恢复原位,继续骑马。
“燕十七!”沈清淮瞳孔骤缩。
轰隆隆——
大雨倾盆而下!
夜色如墨,沈清淮虽然看不大清方才的情形,看不见青年的神色,但单从方才那一声叫喊中,就足以断定此人伤势不轻。
他身上是湿的,被雨淋了个湿透,眼底也是湿的,却不是因为这暴雨。他轻轻靠着叶昭的身体,多想问问这人伤势如何,可偏偏情况紧急,这人又跟个没事人一样,居然还继续纵马前行。
冰冷的雨水逐渐模糊了二人视线,好在身后再无任何异样动静,喊杀声也变得无影无踪。叶昭几乎是凭着本能紧紧攥住缰绳,任由全身上下被雨水淋得一塌糊涂,任由肩头温热鲜血汩汩流出,又再次被雨水冲刷。
就这么过了好一会儿,身下的公马不知是也受不了这大雨,又或是察觉到马上人异样,突然发出一声悲鸣,忽地人立而起,想要摆脱两人!
“抱紧我!”叶昭朝沈清淮呵斥一声,猛然夹紧马腹,勉强稳于马背上,可耐不住这畜生摇头摆尾,竟要朝来时的反方向奔去!而且越发横冲直撞,眼看就要朝一株大树撞去!
不行,不能够再呆在马背上了!
这个念头在她的脑海中越发清楚,紧接着叶昭大呵一声:“我们跳下去!”
此言一出,叶昭就在迷迷糊糊之中感到自己被一具湿热的身体紧紧抱住,那人猛然一蹬马镫,用尽全身力气向侧方向滚落。
“噗通——”
两人重重摔在湿润柔软的草丛上,天旋地转之间,泥水,碎石和断枝纷纷掩盖下来。
沈清淮气喘吁吁,好半晌才堪堪回过神来,忍着浑身剧痛看向旁边的叶昭,呼道:“燕十七,燕十七。”
叶昭此时身上已疼得厉害,要不是方才沈清淮抱她那一下,只怕是更痛,此时艰难睁开眼,还强撑道:“没事。”
周遭昏天暗地,沈清淮也看不清叶昭状况,毫不犹豫起身蹲下道:“上来!我背你!”
叶昭眼前一黑又一黑,只觉身体愈发沉重,强打精神,一句话也没说,也不矫情,上了男人的背,用右臂努力环住他的脖颈。
沈清淮待身后人稳住身体,便迈出腿,深一脚浅一脚走着。
雷声滚动,大雨磅礴,夜色弥漫,四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两人就此相依为命,仿佛又回到了进城前被困地窖逃生的那一遭,只是这回稀里糊涂换了身份。
沈清淮担心她身体,一路上只管与叶昭有一没一搭话:
“你现在怎么样?”
“我……我没事。你若是坚持不住,把我放下就是。”
“……”
“也不知道姜平他们……怎么样?”
“会平安的。”
“今日之事,你可后悔?”
“后悔?有什么好后悔的。只是……连累你了。”
“不连累。”
“……算了先不说了,还是留点力气吧我。”
沈清淮只好沉默,也不知道背着叶昭走了多久,一路上磕磕绊绊,往日里干净的衣裳淋得湿透不说,就连靴子里都进了不少泥沙。
如此恍恍惚惚度日如年般,他终于在眼前望见了点飞檐的影子,仔细瞧原来是一座破庙。他心下一喜,几乎是拖着双腿,踉跄着身体冲了过去,一把推开那扇虚掩着的、布满蛛网的木门。
一进门,他便喊道:“燕十七,我们——”
话却止住了。
叶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晕了过去。
沈清淮剧烈喘息着,费劲扭头一看,又忙握住叶昭的手,喊道:“燕十七,燕十七,你醒一醒——”
然而叶昭并没有理他,只是安静地躺在他的背上,脸色苍白得几乎没有一丝血色,简直就像是一尊易碎的玉像。
心知叶昭怕是失血过多,沈清淮哪里还坐得住,赶忙将她的身体轻轻地放在地上,又转而在这破庙中找些茅草铺在她身下。
这小小的破庙中一片荒芜,正殿神像蒙尘面容模糊不清,只有前方的供桌上燃着一双微弱红烛,还有几个看起来快要发霉的果子。
沈清淮费力将叶昭的身体往神像旁带了带,望着叶昭的面容微微发愣。少年人阖上双眼,修长的睫毛被雨打湿,俊美的面容上仿佛散发着虚虚的柔光。他看不见那双灵动的眉眼,也听不见清亮有力的声音。
只要一回想起方才马背上这人为自己挡箭的情形,沈清淮的心就止不住地颤,五味杂陈——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痴傻的人?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赤诚的人?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正直的人?
他宁愿此人方才没有替他挡下这一箭,甚至宁愿现在受伤的人是他自己,尽管这话听起来有点儿“马后炮”的意思。
可是……
沈清淮心中长叹一声,目光落在叶昭已被鲜血彻底浸透的左肩上,不再耽搁下去,转而深吸一口气,从叶昭身上翻出匕首,小心翼翼割开箭伤附近的衣物。只见一片触目惊心,伤口皮肉外翻,鲜血仍在不断溢出。
只是,他这个角度难以看清箭簇是否断钩,只好将平躺在地上的叶昭扶起,伸手去解她领口的衣裳,余光无意间瞥见青年衣领下一层紧密缠绕着的白布。
沈清淮的手猛然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