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高处,一座朱漆楼宇依山势而建,飞檐斗拱,占地不小,远远望去便觉与周遭清修之所格格不入。
殿内,空气中弥漫着沉水香,地上铺着柔织软毯。
主位之上,吕长老一只手摸了摸手边放着的玉如意,质地温润,却有不少磕碰的痕迹。
一名弟子躬身奉上新沏的茶,动作小心翼翼。
吕长老眼皮都未抬,只是用带着玉扳指的手指轻叩的桌面,示意给下首坐着的那人也上一杯。
“尝尝,新到的雨前龙井,一两金子一两茶。”
下面的孙阎松连忙双手接过,似是渴极了,也或许是根本不懂品茗,仰头咕咚几口便喝了大半,咂了咂嘴,只尝出一股清苦味。
吕长老斜睨了他一眼,自己则慢悠悠地端起杯,吹了吹,极小口地抿了一下,闭眼回味,半晌才道:“牛嚼牡丹,暴殄天物。”
他放下茶盏,这才正眼看着那人:“罢了,说正事。这届新来的,底细都摸透了?”
下方孙阎松身体立马坐直,回答:“长老放心,都已查清,除了那个被单独安排的将军之子萧景礼,余者皆是寻常弟子,不会掀起太大波澜。”
吕长老闻言,嘴角扬起,笑容却未达眼底,反而眼角的皱纹堆叠显得阴险。
他的手指摩挲着翡翠扳指:“很好,那便按老规矩,将事情吩咐下去吧。”
下方那人闻言,立刻起身,便要跪下行礼。
吕长老看着宗门外的天,想了想。
“慢着,如今宗门里那些老家伙都不在,正是个好时会。这次,手脚不妨放开些。”
孙阎松听后,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兴奋与狠厉:“属下明白,定将事情办得滴水不漏,让长老满意!”
等他出了那朱楼,七拐八绕,行了许久,来到一处位于山坳僻静处的小屋。
屋内,早已有六名弟子等候。
他们皆身着青灰色袍服,正是青山剑宗执律处的标准衣着。
见孙阎松推门而入,几人立刻起身,为首一人压低声音道:“孙执事,此时召唤属下们前来,可是有要事吩咐?”
孙阎松径直走到主位坐下,说:“今年的例事,可以着手去办了。”
此言一出,屋内几人的呼吸明显粗重了几分,彼此交换的眼神中带着着贪婪与兴奋。
“安排仍循旧例,不过,今年手脚可以放得更开些。做完之后,分成比例,照旧。”
一个弟子立马附和说:“太好了,去年有林老鬼在那儿碍手碍脚,兄弟们都没捞到多少,如今那老家伙总算滚蛋了,合该咱们大干一场!”
“就是!办了事,下了山,醉青楼的姑娘邵郎,那不是任我们挑选。”另一人接口道,引来一片心照不宣低沉的哄笑声。
孙阎松看着众人,脸色沉了下来:“都给我记住,手脚麻利,不许出纰漏,否则……”
他话未说尽,但那未尽之意,众人都心知肚明。
那领头弟子立马保证说:“懂的懂的,执事您放心,咱们都是老手了,定然办得妥妥帖帖,不留首尾。”
孙阎松看着几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脸上的阴沉散去:“行!等事成之后,我带你们下山,喝最烈的酒!”
众人闻言,眼中贪欲更盛。
待孙阎松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小屋内的几人立刻凑得更近,低声商议起具体计划。
“负责动手的人,老规矩,分三路……”
“外围接应和遮掩痕迹的,你们务必做好。”
“关键是,‘点火’的人找到合适的,能撇干净。”
那领头弟子看向坐在角落、一直沉默着的李离。
“李离,你之前不是说,早就物色好人选了?”
被点名的李离缓缓抬起头,油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
他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宋安的样子。
他轻声道:“人选自然早就有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敢当众顶撞我的蠢货,再好不过了。”
他几乎能想象到,当那个宋安被构陷、百口莫辩、陷入绝境时,会是何等惊恐无助。
他定要让她跪在自己脚下,痛哭流涕地哀求!让她为那日的冒犯,付出惨痛的代价!
周围人没听清他说的什么,倒看他这诡异表情起了些鸡皮疙瘩,毕竟他这人平日里坏点子最多。
加上之前去矿场干活受了不少气,似乎精神都有些不好了,不过事情还是得办。
*
这几日,宋安将每一天都安排得满满当当,分秒没有浪费。
天光未亮,她便已在院中凝神打坐,引动灵气运转周天。待到天亮,她便执起木剑,开始进行基础的练习。
之后,赶往学堂听一会,她也只拣那些于修炼或于实战真正有益的讲解仔细听上片刻,时辰一到,便如一阵风般离开,直奔膳堂。
吃完,还不忘给秦寻风带一份。
秦寻风吃完,两人便开始练剑。
宋安手持木棍,练了一小段,姿态潇洒。
秦寻风依样画葫芦,那木剑在他手中却像条不听话的泥鳅,手腕一抖,剑“啪”地一声打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哎哟!”他痛呼一声,委屈地看向宋安。
宋安扶额,无奈道:“我是让你稳,不是让你僵,你绷得跟块门板似的,敌人没倒,你先把自己敲废了。”
秦寻风憨憨一笑,试图辩解:“我、我怕它又乱跑。”
“它是死物,乱跑的是你的力气!”
“手!手抬平!你是练剑,不是插秧!”
宋安抱着手臂,看着秦寻风那歪歪扭扭的起手式,眉头拧成了疙瘩。
“重心下沉,别晃,想象自己是一棵树,扎根在地上。”
秦寻风依言照做,然后就真的像一棵树一样,一动不动。
宋安扶额,有想看看他脑子是什么做的冲动。
宋安上前,用手按住他僵硬的肩膀:“放松点,再想象自己是在……是在搅动一锅热粥。”
秦寻风依言,笨拙地比划着“搅粥”的动作,那动作到有几分正确了。
不过就是有些滑稽,惹得宋安憋笑憋得肩膀直抖。
他自己也挠着头,不好意思地憨笑起来。
休息时,两人坐在石阶上,秦寻风一边揉着酸痛的胳膊,一边感叹:“宋安,你的剑式是我见过最厉害的。”
宋安咬了一口带来的干粮,含糊道:“你见过什么水平的,你说我天下第一都不意外。”
秦寻风刚想辩解,自己见过不少大师。
就在这时,怀中传令纸再次传来熟悉的动静。
宋安取出瞥了一眼:「前往四居处,取六柄剑送往西小亭。」
“你继续练,我赚钱去也!”话音未落,人已窜出老远。
这几日传令纸上的任务确实多了不少,内容多是去某些弟子居所附近取些物件,然后送至一个地方。
起初,宋安还会聊一聊,但交接的弟子一直沉默以对。
宋安也懒得再问,任务做了便好,管他许多。
然而,这次走了不远,一道身影便突兀地拦在了她的正前方。
起先,宋安只当是巧合,下意识地向左避让,想从旁边绕过去。
可是,她动,对方也动,脚步一错,依旧挡在她面前。
她尝试转向右边,结果亦然,两人如同镜像,面对面尝试避开,方向却总是一致,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去路。
宋安停下脚步,蹙眉看向对方。
她不动,那人也不动,只是脸上挂着笑,宋安确定,此人是故意的。
她抬起眼,仔细打量起眼前人。
这是个看起来年纪与她相仿的少年,眉眼干净,嘴角天然上扬,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外表全然是一副阳光开朗的模样,若非此刻行为怪异,倒很难让人心生恶感。
宋安再次尝试侧身,那少年也同步挪步,依旧阻隔。
宋安冷声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挡我去路?”
她心中暗自警惕,莫非是之前结下的梁子,今日特意找人来找她麻烦?
那少年却不答话,依旧笑呵呵地看着她,反问道:“你是宋安吗?”
宋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重复道:“我问,你是何人?”
少年依旧不答,只是那双带笑的眼睛里,探究的意味更浓了。
两人僵持在原地,面面相觑。
宋安没了耐心,不想再与他耗下去,伸出手便想将他推开,强行通过。
然而,她的手尚未触及对方衣襟,那少年抢先出手,五指如钩,直钩宋安的手腕,意图扣住。
宋安一直心存戒备,见状立刻手腕一翻,同时脚下一点,疾退数步,与他拉开了距离。
看来,言语无用,想过去,非得动手不可了。
宋安眼神一凝,不再犹豫,身形一动。
她出手直向对方肩井穴,意在制伏。
那少年也存了试探之心,并不硬接,侧身闪避的同时,一记扫堂腿攻其下盘。
宋安纵身跃起,凌空踢向对方面门,少年抬臂格挡,借力后撤。
两人拳来脚往,劲风四溢,却都未动用外力,只是纯粹的招式较量。
几回交手后,两人位置交错,宋安已然突破了开始的封锁,站到了原本是那少年身后的方向。
宋安不想纠缠下去,目的既达,便要离开。
“喂!”那少年在她身后扬声叫道,“看来你确是他们口中那个宋安,身手不错。”
宋安没有转身,也没有停下。
那少年的声音更大了一些:“听我一句劝,有些事还是少做些比较好。”
有些事,哪些事?
宋安只当是耳边风过,这些故弄玄虚的话,她向来不以为意。
等到她赶到四居处时,果然又见到了那个负责交接的弟子。
两人已见过好几次,但彼此并无多言,沉默地完成了交接。
对方将七八柄长剑递过来,宋安接过后离开。
这些运送的任务,指定的终点也多是同一个地方。
她抱着这一摞沉甸甸的长剑,再次来到这个熟悉的地点。
四下安静,没什么人。
按照任务要求,她将长剑整齐地放在地上的一块大青石旁。
东西落地,任务完成,倒是简单省事,只是不知这报酬有多少。
她盘算着,今晚就去找许言,结算一下近来完成任务的赏钱。
拿到钱,可以先还一部分给陆师姐,虽说不必急,但早日还清心里踏实。剩下的,或许可以去膳堂大吃一顿,好好犒劳一下自己连日来的辛苦。
想到这些,宋安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心里美滋滋的,连带着离开的步子都轻快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