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桑镇的安全屋,仿佛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将外界的腥风血雨暂时隔绝。日子在这里流淌得缓慢而安静,只剩下疗伤的枯燥与两人之间日渐微妙的氛围。院角那几株兰草在晨光中舒展着细长的叶片,偶尔有鸟雀落在院墙上,啾鸣几声又振翅飞走,为这静谧添上一丝生机。
慕容离深知颜迟伤势沉重,非一日可愈。丹药虽能稳住根本,但日常的饮食温补、细致照料同样重要。然而,这对自幼习剑、心思纯粹、于庖厨之事一窍不通的慕容离而言,无疑是一项比剑挑群魔更艰难的挑战。
她回想起颜迟平日里对那壶“笑红尘”的偏爱,想起她偶尔提及风之谷的桃花糕时,眼中一闪而过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与怀念。于是,慕容离翻遍了安全屋储备的、为数不多的食材,找到一些品相尚可的灵谷和几味药性温和的补气药材,决定亲自为颜迟熬粥。
过程堪称惨烈。
厨房里不时传来锅碗碰撞的沉闷声响,以及水沸溢出浇灭灶火的嗤嗤声,焦糊气味混杂着药草清苦的怪异味道弥漫在小小的空间里。慕容离紧皱着眉头,如临大敌,如同面对最精妙的剑诀般,死死盯着那口小锅里翻滚的、颜色越来越深、越来越粘稠的糊状物。她试图以掌控剑招的精准来控制火候,却总是不得其法,不是火太大烧干了水,留下锅底焦黑一片,就是火太小久久不沸,谷粒僵硬。她那握惯了剑、稳定无比的手,在拿起锅勺时竟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额角也急出了细汗。
最终,经过数次失败的尝试,她终于端着一只勉强看得出内容的陶碗,脚步略显迟疑地走进了颜迟的房间。她的神情依旧清冷,但微微抿紧的唇线和略显飘忽的眼神,泄露了她内心的忐忑。
碗里的粥,颜色深浅不一,介于浅褐与深黄之间,几块焦黑的锅巴顽固地粘在边缘,药材并未完全化开,零星点缀其中,卖相实在堪忧。慕容离的指尖因紧张而微微用力,指节泛白,将碗默默递到颜迟面前时,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吃点东西。”她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和僵硬。
颜迟正靠坐在床头调息,苍白的面容在窗外透进的柔和光线下,少了几分平日的妖娆,多了几分易碎的精致。闻到那复杂难言的味道,她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目光落在那碗堪称“抽象派杰作”的药粥上时,明显愣住了,眸中闪过一丝错愕。
随即,她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景象,苍白的脸上瞬间如同冰雪初融,绽开一个极其生动、甚至带着点顽劣的笑容。她先是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强忍着,继而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便有些收势不住,直笑得眼泛泪花,原本虚弱的身子轻轻颤抖,连带着靠着的软垫都微微晃动。
“哎哟……哈哈哈……小、小慕容……你这熬的是粥……还是……还是什么新型的、专门对付仇家的……毒药?哈哈哈……瞧这颜色,这……这气势……嘶……”笑声毫不客气地回荡在房间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却也牵动了内腑的伤势,让她立刻龇牙咧嘴地倒抽冷气,可那弯起的眉眼和上扬的嘴角,却怎么也压不下去,仿佛连伤痛在这一刻都被这好笑的情景冲淡了几分。
慕容离的脸颊在她这毫不留情的、清脆的笑声中,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薄红,一直蔓延到耳根,烫得惊人。她抿紧了唇,下颌线绷紧,几乎想立刻把这丢人现眼的东西端走倒掉,再也不要提起。一种名为“羞恼”的情绪,罕见地在她心间弥漫。
然而,就在她准备转身逃离这尴尬之地的瞬间,颜迟却勉强止住了笑声,一边因忍笑而轻轻抽着气,一边朝她伸出手。那手指纤细白皙,带着病弱的无力,却有着不容拒绝的姿态。
“拿来。”她的声音还带着笑后的沙哑和虚弱,眼神却不再只是纯粹的戏谑与调侃,而是多了点别的东西——一丝暖意,一丝纵容,甚至还有一丝……期待?
慕容离犹豫了一下,看着颜迟那带着笑意的、亮晶晶的眸子,最终还是将碗递了过去,动作带着点视死如归的僵硬。
颜迟接过那沉甸甸的陶碗,指尖无意间擦过慕容离的手背,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她拿起旁边干净的勺子,在慕容离紧张的目光注视下,舀起一勺卖相相对最“安全”、颜色最浅的部分,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气,然后,眼睫微垂,送入了口中。
她的眉头在入口的瞬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喉间微微滚动,显然那味道并不美好,甚至可以说有些挑战味蕾的极限。但她没有停顿,没有像往常那样毒舌地评价,也没有嫌弃地推开,只是继续一小口一小口,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态度,将那一碗味道怪异、半生不糊、凝聚了慕容离笨拙心意的粥,全部吃了下去。
吃完最后一口,她将空碗递给一旁几乎屏住呼吸的慕容离,甚至还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略显苍白的唇瓣,仿佛在回味。然后用袖口擦了擦嘴角,语气听起来依旧懒洋洋的,带着她特有的、漫不经心的调子,却少了几分尖锐的调侃,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温和与包容:“嗯……火候是差了点,药材也没完全化开,灵力浪费了不少……味道嘛,独具一格……不过,总算没毒死我。”她抬眼,眸中含笑,看向慕容离,“辛苦了,小慕容。”
慕容离看着空空的碗底,心中那股窘迫和羞恼悄然散去,如同被春风拂过的薄冰,碎裂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柔软的情绪,像是被温水浸泡着,暖暖的,涨涨的。她默默接过碗,指尖触及碗壁残留的余温,低声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认真:“下次……会好些。”
颜迟看着她转身出去的、略显仓促却挺直的背影,眸光微动,唇角勾起一个清浅的、真实的弧度,不同于平日那种漫不经心的笑,这个笑容里带着一丝柔软和……珍视。
(这丫头……倒是……难得。)
她心里轻轻哼了这么一句。这世上,肯为她拼命的人或许有,但肯为她这个挑剔的、嘴硬的、身份尴尬的半妖,放下骄傲和清冷,笨拙地钻进从不下厨的厨房,弄得一身烟火气,只为弄出这么一碗难以下咽却心意十足的粥的人,慕容离是第一个。这份笨拙的真诚,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让她心头熨帖。
……
夜晚的安全屋,万籁俱寂,寒意如同水银般悄然渗透进来。破旧的窗棂偶尔因风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更显夜的深沉。
屋里只有一张床榻和一床看起来还算厚实的被褥。慕容离默不作声地将被褥仔细地铺盖在颜迟身上,动作轻柔地将边角掖好,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自己则如同前几夜一样,走到床榻不远处的那个陈旧蒲团上,盘膝坐下,准备如常打坐调息,以灵力抵御寒意,以此度过漫漫长夜。
她刚闭上眼,凝神静气,调动起体内那微弱的灵力,开始缓缓运转周天,试图驱散一些逐渐侵袭的寒意。然而,夜间寒气深重,她那点灵力如同杯水车薪,不多时,便感觉手脚有些冰凉。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身上一沉,一股带着体温的暖意瞬间将她包裹。
睁开眼,借着从窗纸透进来的朦胧月光,只见原本应该严实盖在颜迟身上的那床厚被,被分出了一大半,有些凌乱却足够温暖地裹在了自己身上。被褥上还残留着颜迟身上特有的、淡淡的暖香和药草气息,萦绕在鼻尖,带着安心的味道。
颜迟依旧背对着她这边,侧卧着,仿佛睡得正沉,一动未动。只有那略显急促、与沉睡节奏不符的呼吸声,细微地暴露了她并未入睡的事实。她的声音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传来,带着一贯的、故作不耐烦的别扭语调,像是在掩饰什么:
“伤还没好全,就想冻死在这儿,然后赖掉我们听风楼的账吗?本楼主可不会让你轻易得逞。”
慕容离彻底怔住了,维持着盘坐的姿势,一时忘了动作。
身上突如其来的、带着颜迟体温和气息的温暖,以及这别扭话语里藏不住的、笨拙的关心,像是一股汹涌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她试图维持的平静和疏离。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裹在身上的、柔软的被褥边缘,那温暖的触感仿佛一直熨帖到了心里最深处,将所有的寒意和孤寂都驱散开来。
她没有拒绝,也没有出言道谢。有些东西,一旦说破,反而失了那份心照不宣的珍贵与动人。这份无声的关怀,她懂。
她只是微微垂下眼睫,在黑暗中,无人得见的唇角,似乎极轻、极快地弯了一下。然后,她重新调整了一下坐姿,将被褥裹得更紧了些,将那温暖的、属于颜迟的气息更近地包围住自己,然后低低地、几乎含在喉咙里地“嗯”了一声,再次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灵力运转似乎都变得格外顺畅温和,周身的寒意被彻底驱散,只剩下一种沉静的、安然的暖意,伴随着那缕淡淡的馨香,萦绕不散。长夜,似乎也不再那么漫长难熬了。
……
在接下来的养伤日子里,一种独特的、无需言说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养成,如同藤蔓悄然缠绕,无声生长。
慕容离主动承担了所有外务和杂事。她每日都会谨慎地检查小院周围的阵法与动静,确认安全无虞后,才会小心地外出,去镇上采买必要的食物、清水和药材。她将安全屋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连院角的兰草都被她细心浇灌。她依旧不擅长烹饪,但在颜迟那次“身先士卒”的试毒后,她熬粥的技术肉眼可见地进步,至少不再焦糊,药材也能基本化开,粥的味道逐渐趋于正常,甚至偶尔还能品出一丝属于食物的、朴素的香甜。
而颜迟,虽然大部分时间仍需静卧调息,不能妄动灵力,却也并未真的闲着。她凭借着多年来执掌听风楼、于各方势力间周旋的经验和依旧灵敏缜密的头脑,通过安全屋内隐藏的、极其隐秘的渠道,接收着外界零散传来的信息碎片,仔细拼凑着魔渊事件后各方势力的动向与反应,在心中默默推演、规划着下一步的路线与应对之策。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凤眸在思考时,会重新焕发出锐利而迷人的光彩。
她们之间的话语依然不多,常常是慕容离安静地做事,颜迟或调息或沉思。
但一个眼神,一个微小的动作,便能明白对方所需。慕容离会在颜迟凝神分析情报、指尖无意识敲击床沿时,默默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温水;会在她因久卧而眉头微蹙时,上前帮她调整一下靠垫的位置。颜迟则会在慕容离外出归来、推开院门的瞬间,便看似随意地、目光不离手中信息玉简地问一句“外面情况如何?”,实则那微微侧过的耳廓和瞬间放松的指尖,都在确认着她的平安归来。
关怀化作无声的溪流,细腻而绵长,浸润在每一碗温度刚好的粥里,每一床共享的温暖被褥中,每一次默契的眼神交汇与无声的体贴里。慕容离那冰封般的神情,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平淡相处中,不知不觉地软化,如同春阳下的积雪,虽未完全消融,却已有了温柔的痕迹。而颜迟那玩世不恭的保护色下,真实而柔软的内心,也在这份安然与信赖中,偶尔悄然流露。
仇恨与阴谋的阴影并未远去,前路依旧荆棘密布,危机四伏。
但在这方小小的、隐秘的、暂时属于她们的天地里,两颗曾经孤绝的、饱经创伤的心,却在这样笨拙却真诚、别扭却温暖的无声关怀与朝夕相处中,一点点靠近,相互依偎,为彼此荒芜冰冷的世界,点亮了一盏微弱却坚韧的、名为“羁绊”的灯火。
[抱拳][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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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无声的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