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不知何时渐渐停歇,只余下浸透骨髓的湿寒和满目疮痍。魔气在林间缭绕不散,如同无形的鬼手,拂过被摧折的草木与碎裂的山石。
慕容离背着颜迟,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湿滑、魔气弥漫的山林中跋涉。她的体力早已透支,全凭一股不肯放弃的意志在强行支撑。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全身酸痛的肌肉和近乎干涸的丹田。后背上传来的、属于颜迟的微弱呼吸和温热血迹,是她此刻唯一的坐标,提醒着她不能倒下。
颜迟的身体软软地伏在她背上,那颗总是高傲扬起的头颅此刻无力地垂在她肩头,呼吸轻得仿佛下一刻就会断绝。慕容离咬紧牙关,将背上的人又往上托了托,指尖触到她冰冷的手腕,心中一紧。
“颜迟,撑住。”她低语,不知是在对背上的人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慕容离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栽倒在地时,前方密林的掩映下,隐约露出了一角残破的飞檐。
那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山神庙。
庙宇不大,早已断了香火,墙壁斑驳,爬满了青苔与藤蔓,殿门歪斜地倒在一旁,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空间和残缺的神像。荒凉,死寂,却是在这危机四伏的魔渊边缘,唯一能暂且容身的庇护所。
慕容离没有丝毫犹豫,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背着颜迟踉跄着闯了进去。
庙内弥漫着尘土和腐朽的气息,角落里结着蛛网,地面铺着厚厚的杂草和碎瓦。她小心翼翼地将颜迟从背上放下,让她靠在一处相对干燥、避风的残破供桌旁。
做完这一切,慕容离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混合着雨水和血水,从额角滑落。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查看自己的伤势,所有的注意力,都立刻集中到了昏迷不醒的颜迟身上。
借着从破败窗棂透进来的、微弱的天光,慕容离仔细检查着颜迟的状况。
这一看,让她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颜迟的脸色已经不是苍白,而是一种近乎死寂的灰败。眉间那点朱砂痣黯淡无光,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她身上那件如火的红衣,几乎被暗沉的血色完全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而脆弱的轮廓。
慕容离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轻轻搭在颜迟的手腕上,试图渡入一丝微弱的灵力探查。
然而,她的灵力刚一进入颜迟的经脉,就仿佛闯入了一片狂暴混乱的战场!
原本应该泾渭分明、或者至少是相互制衡的灵力与妖力,此刻因为本源的剧烈燃烧和透支,彻底失去了控制,在她经脉内横冲直撞,互相倾轧、冲突!经脉本身也受损严重,多处出现了细微的裂痕,仿佛随时会彻底崩断。
更严重的是她灵魂层面的虚弱,那是燃烧本源带来的根本性损伤,绝非普通丹药和灵力温养能够轻易恢复。
情况……危急到了极点!
慕容离抿紧了苍白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被更深的坚决所取代。她不能慌,颜迟还在等着她。
她立刻行动起来,将自己身上所有可能用上的丹药都翻找了出来。大多是些治疗内伤、稳固心神的普通丹药,品阶不高,对于颜迟这般严重的伤势,恐怕效果有限,但此刻已是她能拿出的全部。
她小心翼翼地扶起颜迟,将丹药用清水化开,一点一点,极其耐心地喂入她的口中。然而颜迟牙关紧咬,吞咽极其困难,大半药液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慕容离没有放弃,她用干净的布条,蘸着清水,一点点擦拭着颜迟脸上、颈间的血污和冷汗。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
清理完可见的外伤(虽然大多是内伤外显,体表伤痕反而不多),慕容离盘膝坐在颜迟身后,双手抵住她的背心。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自身的疲惫与伤痛,将体内那仅存的、带着春风渡特有温和生机的灵力,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小心的速度,缓缓渡入颜迟体内。
她不敢有丝毫大意,她的灵力如同最纤细的丝线,小心翼翼地游走在那些狂暴冲突的力量边缘,试图去安抚,去梳理,哪怕只能抚平一丝一毫的紊乱,也是好的。
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神,不过片刻,慕容离的额头就已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但她始终没有停下,紧咬着下唇,眼神专注而坚定。
就在她全神贯注地运转灵力之际,忽然,她感觉到手下颜迟的身体发生了某种变化。
一阵微弱的红色光芒从颜迟身上散发出来,伴随着轻微的骨骼脆响。慕容离惊愕地看见,在颜迟乌黑浓密的秀发中,缓缓冒出了两个毛茸茸的、火红色的狐狸耳朵!它们无力地耸拉着,软软地贴在发间,与平日那个妖娆妩媚的颜迟形成了奇异的反差。
紧接着,一条同样火红、毛茸茸的狐狸尾巴也从她身后悄然伸展出来,无力地垂落在杂草堆上。
慕容离猛地收回手,像是被烫到一般,整个人僵在原地,瞳孔骤然收缩。
狐耳?狐尾?
这……这是……
半妖?!
颜迟是半妖?!
这个认知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开,让她一时无法思考。
在她过往的认知中,半妖是禁忌的存在,不为妖族所容,亦被人族所忌。古籍记载,半妖血脉不纯,易堕入魔道,是为天地所弃之族。她自幼接受的教育告诉她,半妖是危险而不祥的。
可眼前这个半妖,是颜迟。
是那个在她最绝望时伸出援手的颜迟,是那个总爱逗弄她却又处处护着她的颜迟,是那个在她面前永远笑得漫不经心却又在危难关头毫不犹豫挡在她身前的颜迟。
慕容离的呼吸急促起来,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她看着颜迟那张即使在昏迷中也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再看看那对无力垂落的狐耳,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剑柄上——那是修仙者面对妖族时本能的戒备。但下一刻,她又像是被什么刺痛了一般,猛地松开了手。
不,这是颜迟。
不管她是什么身份,她都是颜迟。
那个会用慵懒的语调唤她“慕容”的颜迟。
慕容离的眼神从震惊、挣扎,最终归于平静。她深吸一口气,重新将手抵在颜迟背心,继续渡入灵力。
这一次,她的动作更加轻柔,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
夜色,如同浓墨般浸染了破庙。
慕容离燃起了一小堆篝火,用的是庙内干燥的碎木和杂草。跳动的火焰驱散了些许黑暗和寒意,映照着颜迟毫无血色的脸庞和那对格外显眼的狐耳。
丹药和慕容离持续的灵力温养,似乎起到了一点微乎其微的作用。颜迟的气息虽然依旧微弱,但不再像之前那样如同即将断绝的游丝,至少稳定了一些。
然而,更深层次的痛苦,开始显现。
后半夜,颜迟发起了高烧。
滚烫的温度从她体内散发出来,让她原本灰败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她开始陷入深沉的噩梦之中,身体无意识地蜷缩、颤抖,口中发出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呓语。那对狐耳也随着她的不安而微微抖动,尾巴无意识地卷曲又舒展。
慕容离立刻警醒,凑近到她身边,用湿润的布条不断擦拭她额头的冷汗。
起初,只是些无意义的音节,带着孩童般的惊惧和哭泣。
渐渐地,词语变得清晰起来。
“冷……好冷……”她蜷缩着,像一只被遗弃在雪地里的幼兽,那条火红的尾巴本能地寻求温暖般缠上了自己的腰际,“爹爹……娘亲……别……别丢下迟儿……迟儿会乖……”
慕容离擦拭的动作猛地一顿,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我不是……我不是杂种……”颜迟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带着一种被伤害到极致的痛苦和倔强,狐耳因激动而向后压去,显出一种防御的姿态,“我不是!你们走开!走开!”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杂草,指节泛白。
“为什么……为什么都不要我……”呓语又变得低婉哀伤,带着浓浓的鼻音,仿佛是压抑了千百年的委屈,终于在意识的防线最薄弱时,决堤而出,“青丘不要……人族也怕……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青丘!慕容离心中一震。原来颜迟的妖族血脉,竟是源自青丘狐族!那可是妖族中最为高贵神秘的一支,对血脉纯净尤为看重。一个半妖,在青丘的处境可想而知。
慕容离沉默地听着,手中的布条握得紧紧的。她看着颜迟即使在昏迷中,也因痛苦而紧紧蹙起的眉头,看着她眼角不断渗出的、不知是冷汗还是泪水的湿意,看着她那对因情绪波动而微微颤抖的狐耳。
原来……她平日里的洒脱不羁,她游戏人间的姿态,都不过是保护色。在那之下,藏着一个因半妖身份而被世间遗弃、遍体鳞伤的灵魂。
“血……好多血……”颜迟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看到了极其恐怖的景象,狐耳警觉地竖起,尾巴也僵直了,“爹!娘!不要——!魔修……是魔修!报仇……我要报仇!!”
她的声音充满了刻骨的恨意与绝望,与慕容离记忆中灭门之夜自己的嘶吼,何其相似!
慕容离静静地坐在那里,火光在她脸上明暗不定。
她看着颜迟,看着这个与她立下契约,看似强大莫测、总能化险为夷的狐妖楼主,此刻脆弱得如同琉璃,将她深埋心底、从不示人的伤疤,血淋淋地展露在她面前。
那些被歧视的痛苦,失去双亲的绝望,孤身一人的彷徨,以及……与她同源的,复仇的火焰。
一直以来,慕容离都觉得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人,背负着血海深仇,行走在孤独的复仇之路上。她的世界被仇恨的冰雪覆盖,冰冷而坚硬。
可直到此刻,听着颜迟破碎的梦呓,感受着她灵魂深处的战栗,看着那对毫无防备显露出来的狐耳,慕容离才恍然惊觉。
原来,我们都是被这世间遗弃之人。
这个认知,像是一道温暖却带着刺痛的光,骤然照进了她冰封的心湖。
她眼中那层常年不化的、只余仇恨的冷冽坚冰,在这一刻,悄无声息地融化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刻的理解与……心疼。
她伸出手,不再是仅仅为了擦拭冷汗,而是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轻轻拂开颜迟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凌乱发丝。她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颜迟因噩梦而紧蹙的眉心,试图将那深刻的褶皱抚平。
然后,她的手指顿了顿,像是下了某种决心,极其轻柔地、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颜迟那对毛茸茸的狐耳。
指尖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那耳朵无意识地抖了抖,柔软得不可思议。
慕容离的心忽然就软成了一滩春水。
动作轻柔,带着一种无声的承诺。
原来,你的玩世不恭下,藏着这样的过去。
原来,你的强大背后,是如此的千疮百孔。
原来,你与我一样,都是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破庙中相互依偎的两个身影。
一个在噩梦中挣扎,袒露着从不示人的脆弱过往和半妖真容。
一个在守候中聆听,冰封的心扉因理解与共鸣而悄然开启。
夜还很长。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慕容离凝视着颜迟昏睡的容颜,目光扫过那对昭示着不纯血脉的狐耳,眼中再无半分惊诧与排斥,只剩下一片温软的怜惜。
她轻轻拉过自己那件还算完整的外袍,小心翼翼地盖在颜迟身上,将那条无力垂落的火红狐尾也轻轻掩好,仿佛在守护一个易碎的梦。
“睡吧,颜迟。”她低语,声音轻得如同夜风,“我在这里。”
这一次,换我来守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