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短暂得如同偷来的休憩,与晨光中那片刻不合时宜、近乎笨拙的温情,如同投入湍急复仇洪流中的两颗小石子,只激起几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便迅速被冰冷而坚硬的生存现实无情吞没,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离开那片恍若世外桃源般静谧的山谷,慕容离与颜迟再次化身暗夜中的幽灵,投身于无边无际、危机四伏的荒山野岭。她们如同两只经验老到、警惕性极高的夜枭,凭借着对黑暗的天然亲和与极致的耐心,在阴影与崎岖地形构成的迷宫中,悄无声息地移动、穿梭。
腐骨林中那场与巡邏队的遭遇战,以及更早之前上官琅麾下死士那决绝的自毁式袭击,如同一根根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她们的神经,让她们的行事风格变得更加谨慎,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颜迟几乎完全摒弃了任何可能留下独特灵力波动或能量痕迹的术法,转而完全依赖自身对山川地势近乎本能的熟悉,以及千锤百炼出的、纯粹到极致的潜行与追踪技巧。每一步落下,都轻如鸿毛;每一次呼吸,都收敛到近乎虚无。
慕容离左臂的伤势,在颜迟毫不吝啬的珍稀丹药与她自身远超常人的强韧恢复力共同作用下,伤口已然开始收口,覆盖上了一层深红色的硬痂。但筋骨深处的损伤,并非朝夕可愈,动作间仍不免带着一丝难以完全消除的凝滞与隐痛。这种身体上的束缚感,如同不断收紧的枷锁,让她心中的焦灼与急迫感愈发炽烈。她渴望更强大的力量,渴望足以撕碎一切阻碍的利刃;她更渴望尽快找到那能够钉死平云门、揭露其伪善面具下狰狞真相的确凿证据,以及……那支撑着她活下去的、关于师尊下落哪怕最渺茫的一线希望。
这一日,天际刚刚泛起灰白,她们依据颜迟之前通过听风楼隐秘渠道获取的、一条尚未完全证实、却指向性极强的零碎情报,将追踪的目标锁定在了一个绰号“灰鼠”的中间人身上。此人自身修为不过筑基中期,在这强者为尊的修真界堪称蝼蚁,却以其消息灵通、门路复杂,尤其擅长在平云门与某些见不得光的地下势力之间牵线搭桥、居中斡旋而闻名于特定的灰色地带。在颜迟看来,这正是一条极有可能知晓更多平云门背后龌龊勾当的、滑不溜手的“地头蛇”。
“灰鼠”其人,正如其名,狡诈多疑,反追踪能力极强,且行踪飘忽不定,从不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两日。颜迟带着慕容离,如同两位最富耐心、最精于算计的猎人,耗费了整整两天两夜的时间,不眠不休,一点点地梳理线索,一寸寸地缩小着包围圈。她们循着“灰鼠”偶尔在某些隐秘黑市交易中留下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零星痕迹,以及他惯常用来与各方势力接头的几个极其隐蔽、不断变换的地点,抽丝剥茧,最终将目标可能的藏身之处,锁定在了一处位于荒僻山坳深处、早已废弃不知多少年月、连流浪汉都不愿栖身的破旧驿站。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泼洒在这片荒凉之地。残破的驿站遗址,如同被时光遗忘的巨兽骸骨,在凄冷惨淡的月光映照下,投落出张牙舞爪、扭曲狰狞的阴影。断壁残垣之间,唯有不知疲倦的山风,穿梭呜咽,如同无数冤魂在低声絮语,更添几分阴森死寂。
两人如同融入了夜色本身,悄无声息地潜伏在驿站外围一片杂乱无章的乱石堆后方。她们的灵识,如同最纤细、最敏感的无形触须,被小心翼翼地释放出去,贴着地面,攀附着残垣,极其缓慢而谨慎地,向着驿站那破败的内部结构探索而去。
驿站的主体建筑大半已然坍塌,腐朽的梁木和碎瓦堆积如山,唯有角落一间看似用作储物或仆役居住的偏房,还勉强维持着大致的轮廓,屋顶虽破了好几个大洞,但四面墙壁尚且完好。
就在慕容离高度集中的灵识,如同水银般即将悄然漫过门槛,触及那间唯一还算完整的偏房内部时——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明显人为刻意掩饰痕迹的灵力波动,如同投入绝对静寂湖面的一粒微小石子,骤然被她那经过无数次生死锤炼、变得异常敏锐的灵觉精准地捕捉到!
里面有人!而且,正在使用某种用于短距离传讯、或是布置小型防护警戒的法器!
“在偏房。”慕容离立刻将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眼神却在刹那间变得锐利如发现了猎物的鹰隼,紧紧锁定那扇在风中微微晃动的、破烂木门的方向。
颜迟微微颔首,藏在宽大袖袍下的纤长手指,已然无声无息地扣住了那柄冰凉的幻影折扇。她没有回头,只是极快地打了一个简洁明了的手势——示意慕容离从侧翼迂回包抄,封锁可能逃脱的路线,而她自己,则准备从正面突入,吸引并压制目标的全部注意力。
然而,命运的齿轮似乎总喜欢在关键时刻啮合出人意料的声响。
就在她们肌肉绷紧,灵力暗涌,即将如同离弦之箭般暴起发难的那个刹那!
偏房那扇仿佛随时都会散架的、布满虫蛀痕迹的木门,竟“吱呀——”一声,带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被人从里面猛地向外推开!
一个身材瘦小干瘪、穿着一身灰扑扑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劲装、眼神闪烁不定、透着一股子精明与警惕,活脱脱像只真正老鼠般的男子,动作鬼祟地探出头来,滴溜溜的眼珠飞快地左右扫视着驿站废墟的每一个阴暗角落。正是她们追踪了两日之久的目標——“灰鼠”!他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疑与不安,仿佛野兽般的直觉让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仅仅是一瞬的迟疑,他便毫不犹豫地猛地转身,瘦小的身体爆发出与体型不符的敏捷,如同受惊的野兔,就欲向着驿站后方那片茂密深邃、易于藏身的山林亡命逃窜!
“动手!”
颜迟的低喝声如同冰冷的刀锋,瞬间划破了凝滞的夜色!
她红色的身影第一个从乱石阴影中暴掠而出,衣袂翻飞,如同一道贴地疾驰的红色闪电,带着凌厉无匹的气势,直扑“灰鼠”的后心!速度快得只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
慕容离几乎在颜迟出声的同一时刻,从侧翼的断墙后悍然杀出!她手中的断剑在凄冷的月光下划出一道凄艳决绝的弧光,剑气森然,精准无误地封死了“灰鼠”企图逃向密林的所有退路!剑锋未至,那冰冷的杀意已然刺痛了猎物的皮肤。
“灰鼠”大惊失色,一张瘦脸瞬间吓得惨白!他显然完全没有预料到对方的追踪如此之快,发动袭击的时机如此刁钻,且两人之间的配合更是默契到了天衣无缝的地步!生死关头,他发出一声怪异的尖叫,腰间一抹,一道乌黑油亮、带着腥臭阴风的毫光,如同毒蛇出洞,疾射向冲在最前面的颜迟面门!同时,他脚下步伐以一种极其诡异、违背常理的方式猛地一变,身体如同没有骨头的泥鳅,竟试图从慕容离那看似密不透风的剑光网络中,寻找到那一闪即逝的微小缝隙,钻身而过!
那乌光,赫然是一件淬有剧毒、专破护体灵光的透骨钉法器,速度奇快,角度歹毒!
颜迟面对这阴险的偷袭,只是从鼻间发出一声冰冷的轻哼,前冲之势不减,玉腕一翻,幻影折扇“唰”地一声骤然展开!扇面之上,那些流转不定的迷离幻光瞬间大盛,仿佛在她身前布下了一片扭曲的光之帷幕。那枚疾射而来的透骨钉,甫一接触这片幻光区域,便如同撞入了无形而粘稠至极的泥沼,速度肉眼可见地骤减,飞行轨迹更是发生了诡异的偏折,最终“叮”的一声轻响,无力地射入了旁边一堵摇摇欲坠的土墙之中,徒劳地溅起几点尘土。
而就在“灰鼠”试图依靠诡异身法摆脱颜迟的瞬间,慕容离那柄饱饮仇敌之血的断剑,已如附骨之疽,带着她所有的悲愤与冰冷的杀意,紧随他变幻不定的身形,剑光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咬住!她的丹霞宗剑法本就以精妙灵动著称,此刻含怒全力出手,更是将“春风渡”使得凌厉无匹,招招直指要害,再无半分往日的柔和生机!“灰鼠”的修为本就远低于慕容离,全仗着身法诡异和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保命法器勉强周旋,此刻在慕容离这如同狂风暴雨般的全力攻击之下,顿时显得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嗤啦——!”
一道凌厉的墨色剑罡如同夜色中乍现的闪电,精准地掠过!“灰鼠”肩头的衣物应声破裂,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瞬间绽开,温热的鲜血飙射而出,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凄艳的弧线!
“啊——!”他发出一声凄厉的痛呼,身形因这突如其来的重创而猛地一滞,那赖以保命的诡异身法,出现了致命的破绽。
颜迟岂会放过这稍纵即逝的绝佳机会?她眼中冷光一闪,手中幻影折扇对着“灰鼠”的方向,看似随意地轻轻一点!
一股无形无质、却沉重如山的幻术力场,瞬间如同牢笼般将“灰鼠”彻底笼罩!他只觉得眼前景象一阵模糊扭曲,耳畔仿佛响起了万千鬼魅的嘶嚎,心神剧震,眼神瞬间变得空洞而混乱,所有的动作都在刹那间陷入了彻底的僵硬!
就是现在!
慕容离眼中寒芒爆射,体内灵力毫无保留地灌注于断剑之中!剑势瞬间由之前的紧密缠斗,转化为石破天惊、一往无前的狂风暴雨!只听得“嘭”的一声闷响,“灰鼠”仓促间撑起的那层稀薄护体灵光,如同脆弱的蛋壳般应声破碎!
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断剑剑锋,在灵光破碎的下一瞬,已然精准无比地、稳稳地停在了“灰鼠”剧烈颤抖的咽喉之前!剑尖吞吐的凛冽剑气,毫不留情地刺破了他颈间脆弱的皮肤,殷红的血珠瞬间沁出,沿着剑锋缓缓滑落。
“别……别杀我!饶命!饶命啊!”“灰鼠”吓得魂飞魄散,一张脸惨白得如同刚从坟墓里爬出来,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竟是直接瘫软在地,□□处迅速蔓延开一片深色的湿痕,刺鼻的腥臊味弥漫开来。他感受到了慕容离眼中那毫不掩饰、冰冷刺骨、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纯粹杀意,那是真正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人才会拥有的眼神。
颜迟缓步上前,如同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目光淡漠地扫过“灰鼠”腰间悬挂着的几个鼓鼓囊囊、款式不一的储物袋,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威压:“不想现在就死,就老实点,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慕容离配合地将手中的断剑,又往前稳稳地递进了半分。那冰冷的触感和咽喉处传来的刺痛,彻底摧毁了“灰鼠”最后一丝心理防线。
“我说!我什么都说!是平云门!是杨天问那个老匹夫!”他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嚎叫道,“是他们让我帮忙联系……联系‘那边’的人,运送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还有一些……一些打探各方动静的消息!我知道的就这些了!真的!两位大人饶命啊!”
“那边是哪里?”慕容离的声音,如同万载不化的玄冰,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
“就……就是魔域!九渊城的人!”“灰鼠”忙不迭地交代,生怕慢了一秒那柄断剑就会割开他的喉咙,“每次来接头的,都是几个穿着黑衣服、全身裹得严严实实、气息很可怕很阴冷的人!具体是谁,是什么身份,小的这种小角色,真……真不知道啊!他们很谨慎,从不露真容!”
颜迟不再多问,蹲下身,无视“灰鼠”那令人作呕的求饶与失禁的丑态,开始仔细而迅速地搜查他身上的所有物品。那几个储物袋被一一打开,里面大多是一些下品灵石、常见的低阶符箓和品质普通的疗伤丹药,并无太多值得注意的特殊之物。
然而,当颜迟那带着凉意的指尖,触碰到“灰鼠”贴身收藏在内衫里、一个以能够隔绝寻常灵识探查的特殊隐匿布料精心缝制而成的小口袋时,她敏锐的动作,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顿。
她毫不犹豫地扯下那个隐藏极深的小口袋,解开紧密的系绳,将里面的东西尽数倾倒在自己的掌心之中。
几块灵气尚可、但也不算稀有的灵玉,一张绘制着复杂蜿蜒路线、材质特殊却已残破不堪的皮质地图碎片……以及,一枚婴儿巴掌大小、触手冰凉沉重、材质非金非木、透着古老气息的令牌!
这令牌造型古朴奇异,边缘雕刻着繁复而流畅的云水纹路,而在令牌的中央,则是一个雕刻得栩栩如生、线条凌厉张扬、透着一股野性与桀骜的赤狐头颅浮雕!那赤狐的双眼,似乎是以某种罕见的暗红色宝石镶嵌而成,即使在如此黯淡的月光下,也隐隐泛着幽幽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微光,一股若有若无、却挥之不去的妖异与不祥气息,正从这令牌之上弥漫开来!
赤狐纹章!
这令牌的形制,与之前青丘狐族长老赫连笙暗中给予颜迟示警的那枚令牌,在外观上极为相似,仿佛同出一源!然而,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眼前这枚令牌在某些极其细微的纹路走向,以及那赤狐眼神所雕刻出的神韵上,又与赫连笙那枚隐隐有所不同,透着一股更加隐晦、深沉,甚至带着一丝刻意扭曲的……不祥与邪戾意味!
颜迟的目光,在触碰到这枚赤狐令牌的瞬间,如同被最寒冷的冰霜瞬间冻结!
她纤细却有力的指尖,紧紧捏着那枚冰冷的令牌,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抑制不住地微微泛白。那双总是流转着慵懒风情或洞悉世情般戏谑的桃花眸中,此刻翻涌起的,是毫不掩饰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憎恶、刺骨的冰冷,以及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
仿佛一直以来盘踞在心头、关于某些阴谋的猜测与怀疑,在此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冰冷而坚硬的支点,得到了残酷的证实。
她抬起眼,那冰冷如刀的目光,扫过地上如同烂泥般颤抖的“灰鼠”,声音如同从九幽地狱深处传来,带着淬炼过的寒意:“这东西,哪里来的?”
“灰鼠”看着那枚仿佛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赤狐令牌,眼神中的恐惧几乎要满溢出来,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回答道:“是……是上次和一个神秘人做交易时,他……他当做信物给我的,说……说以后或许还有用得着的地方,让我收好……我,我发誓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来头啊!真的!我要是知道,打死我也不敢收这东西!”
颜迟不再看他那令人作呕的丑态,仿佛多看一眼都会玷污自己的眼睛。她将目光转向一旁持剑而立、眼神中同样带着凝重与探寻的慕容离,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其冰冷、带着深刻讥诮与自嘲意味的弧度,语气森然,如同寒风吹过冰棱:
“赫连笙……还是白溪?狐族的手,伸得可真够长的。”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令牌上那冰凉刺骨的赤狐浮雕,眼神仿佛穿透了眼前无尽的黑暗,看到了遥远青丘狐族内部那权力倾轧、暗流汹涌、充斥着背叛与算计的漩涡中心,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刻骨的寒意与了然:
“看来我,终究是碍了某些人的眼,挡了某些人的路。”
[彩虹屁][抱拳][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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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