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的清晨,总是来得格外宁静,仿佛连时光都不忍惊扰这片被群山环抱的安详。
最后一缕顽固的夜色,终于被天边那抹温柔而坚定的鱼肚白彻底驱散。熹微的晨光,如同一位羞涩却执着的少女,用她纤细的手指,悄然撩开了笼罩在山谷上空的、薄如蝉翼的乳白色雾气,将淡金色的、带着暖意的丝线,毫不吝啬地洒向潺潺的溪流、沾满露珠的草地,以及那片在晨霭中愈发显得静谧而美好的野生桃林。
慕容离是在一阵清脆婉转、如同珠玉落盘的鸟鸣声中,缓缓醒转的。
她依旧保持着昨夜蜷缩的姿势,背靠着那株粗粝而安稳的桃树树干。身上,不知何时,被人轻轻盖上了一件触感柔软、散发着熟悉冷冽馨香的红色外袍——是颜迟的。这个认知让她微微怔住,昨夜那如同决堤洪水般失控的情绪,此刻已如潮水般退去,只在眼角留下干涸的泪痕,和在心中留下一片被泪水狠狠洗涤过后、略带疲惫与空洞的茫然。她竟然……在颜迟面前,露出了那般脆弱、那般不堪一击的模样。
她尝试着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左臂伤口处立刻传来清晰而尖锐的痛楚,毫不留情地提醒着她昨日在腐骨林中的生死一线。她试着轻轻抬了抬受伤的手臂,动作依旧僵硬而滞涩,每一次牵动都伴随着清晰的疼痛。而比这伤口更让她感到些许无措的,是经过一夜并不安稳的休憩,或许还有梦中不自觉的辗转,她原本简单束起的长发,此刻变得有些散乱不堪。几缕不听话的乌黑发丝挣脱了那根已然松垮的深色发带,黏在她微微汗湿的脸颊和纤细的颈侧,带来一种粘腻不适的感觉。
她下意识地伸出未受伤的右手,有些笨拙地试图将那些顽皮的发丝拢到耳后,指尖触碰到脸颊时,还能感受到一丝泪痕干涸后的紧绷感。接着,她又想去解开那几乎快要散开的发带,想将这一头乱发重新梳理整齐。然而,单手操作本就困难重重,加之左臂完全无法配合用力,她的动作显得愈发别扭而迟缓。手指几次勾住缠绕的发丝,不仅未能解开,反而牵扯到了头皮,带来一阵阵细微却真实的刺痛,让她忍不住轻轻蹙起了秀气的眉头。
就在她全神贯注、略显狼狈地与自己的头发“搏斗”时,一道红色的身影,如同融入晨光般,悄无声息地,已然来到了她的身后,投下了一片带着暖意和独特馨香的阴影。
慕容离所有的动作,在这一刻骤然顿住。身体,不受控制地微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如同被惊扰的小兽。
颜迟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她只是沉默地俯下身,伸出那只白皙修长、惯常握着幻影折扇或琉璃酒杯的手,动作极其自然地,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从慕容离那只不甚灵便、尚停留在发间的右手中,轻轻取走了那根普通的、边缘已有些磨损的深色发带,以及……那把慕容离正准备使用的、木质普通、毫无装饰的木梳。
慕容离能清晰地感觉到,颜迟微凉的指尖,在自己温热的手腕皮肤上,一触即分,如同清晨荷叶上滚落的露珠,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凉意。她身体里仿佛有个声音在叫嚣着避开,自丹霞宗被灭之后,她已经习惯于独自承受、不习惯与人亲近的本能在抵触,然而此时,她的身体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定在了原地,无法移动分毫。
“别动。”
颜迟的声音从她头顶斜上方传来,声线依旧带着她特有的、仿佛对世间万物都漫不经心的平淡,甚至,若是仔细听,还能品出一丝她惯用的、故作的不耐烦与嫌弃。然而,倘若心再静一些,耳再尖一些,便能察觉到,那层平淡与不耐的表象之下,似乎隐藏着一丝极细微的、与她平日挥洒自如形象不符的……僵硬与紧绷。
慕容离抿紧了略显苍白的唇瓣,果真依言没有再动。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颜迟温热的呼吸,似有若无地拂过她的发顶,那抹熟悉的、融合了冷冽桃花与某种神秘幽远香料气息的独特馨香,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地萦绕在她的鼻尖,带着一种令人心慌意乱的侵略性。
然后,颜迟开始为她梳头。
那动作,是慕容离从未想象过的、与颜迟平日形象大相径庭的生涩与笨拙。
完全不像她施展“镜花水月”时那般行云流水、优雅从容,也不像她操控幻影折扇时那般精准狠辣、举重若轻。那柄普通的木梳,在她手中,仿佛变成了一件难以驾驭的神兵利器。梳齿穿过慕容离乌黑顺滑却因睡姿而略有打结的发丝时,甚至偶尔会毫无预兆地卡住,拉扯到那些纠缠的节点,带来一阵算不上剧烈、却足够清晰的刺痛感。颜迟握着木梳的手,似乎也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掌控力道,一下轻柔得仿佛怕碰碎了珍宝,一下又莫名地加重,梳理的轨迹更是谈不上流畅,时而顺畅地滑下,时而又会迟疑地停顿,仿佛在摸索着前进的道路。
她似乎……真的极其不擅长做这种看似简单寻常的事情。
慕容离甚至能在脑海中勾勒出,此刻站在她身后的颜迟,那张易容后依旧难掩昳丽风华的臉上,或许正微微蹙着那双好看的眉毛,平日里流转着媚意与算计的桃花眸中,此刻可能正带着点显而易见的困惑,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孩子气般的懊恼,如同面对一件比破解上古禁制、推演周天星辰还要复杂棘手的难题。
这个突如其来的、带着几分荒诞却又无比真实的认知,像是一道微光,瞬间穿透了慕容离心中那层因被触碰而产生的、厚重的不适与戒备。那坚冰般的防御,悄然融化、消散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微妙的、难以准确用言语描述的复杂情绪。有惊讶,有困惑,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细微的动容。
她不再试图抗拒,也不再感到尴尬,只是彻底地安静了下来,放松了身体,任由身后那个看似无所不能、此刻却显得有些笨拙的红衣女子,用那不甚熟练的手,在自己的发间,进行着这场沉默而奇异的“仪式”。
阳光渐渐变得明亮而温暖起来,如同融化的金液,穿透桃林稀疏层叠的枝叶,在她们周围投下斑驳晃动、如同碎金般的光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这些光柱中欢快而无拘无束地舞蹈着。不远处,溪流依旧唱着那首永不停歇的、潺潺悦耳的歌谣;林间的鸟儿,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宁静,鸣叫声愈发清脆婉转;微风拂过,带来桃枝轻轻摇曳的沙沙声……这一切,交织成一曲充满了生机与平和意味的背景乐章,将昨夜那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绝望,温柔地包裹、稀释。
那一下下虽然笨拙、却充满了奇异耐心的梳理,那微凉的指尖偶尔无意间穿过发丝、触及到头皮的细微触感,在这静谧而温暖的晨光里,仿佛被赋予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安抚人心的魔力。它们像是最温柔的水流,一遍遍冲刷着慕容离心中那布满裂痕的河床,将那些尖锐的疼痛和沉重的阴霾,一点点地抚平、冲刷、驱散。
慕容离那自宗门覆灭后便一直如同弓弦般紧绷的背脊,在这无声的安抚下,在不知不觉中,缓缓地、彻底地放松了下来。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一直紧抿的唇角,似乎也随着这份放松,而微微柔和了一些线条。
而她身体的这种变化,仿佛也通过那丝丝缕缕的连接,传递给了身后的人。颜迟那原本略显僵硬和生涩的动作,似乎也随着她的放松,而变得稍微……顺畅、自然了一些。虽然依旧远远谈不上娴熟优雅,但那份努力控制力道、小心翼翼避免再次扯痛她的专注与耐心,却无比清晰地,透过发丝的每一次牵动,透过梳齿的每一次滑落,精准地传递了过来。
两人之间,依旧没有任何言语的交流。
只有木梳划过浓密青丝时发出的、细微而规律的“沙沙”声响,以及彼此几乎微不可闻、却又仿佛在寂静中被放大了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温和而柔软的默契,在这无声的、略显笨拙的梳理中,悄然滋生,如同藤蔓般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将两人紧密地缠绕在一起。仿佛昨夜里那场毫无保留的痛哭与无声的陪伴,腐骨林中那奋不顾身的舍身相护,所积累下的所有复杂难言的情绪与触动,都在这晨光熹微中,化作了这笨拙却无比真挚温柔的触碰,将横亘在两人之间那堵无形而厚重的心墙,悄然无声地融化、瓦解了一角。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茶的时间,也许更长,颜迟的动作终于缓缓停了下来。
她似乎微微退后了半步,目光落在自己的“作品”上,带着审视的意味,静静地端详了片刻。然后,她拿起那根深色的发带,手法依旧算不上精巧,甚至带着几分随性的潦草,但总算还是稳妥地、将慕容离那一头已然理顺的乌黑长发,重新束成了一个简单而利落的发髻。
“好了。”她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维持着那副平淡无波的腔调,仿佛刚才那一段略显漫长的沉默与笨拙的梳理,真的只是顺手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小事。
慕容离依言,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指尖轻轻抚过被梳理得整齐顺滑、紧紧束在脑后的长发。发丝不再凌乱纠缠,触手一片温凉顺滑。她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用低得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道:“……谢谢。”
颜迟没有回应这句道谢,甚至没有去看慕容离此刻的神情。她只是默然地将那把普通的木梳,有些强硬地塞回了慕容离的手中,仿佛急于摆脱什么烫手山芋。随即,她直起身,脚步轻盈地走到一旁,目光投向山谷那被瀑布和藤蔓遮掩的出口方向,语气在瞬间切换,恢复了平日里讨论正事时所特有的那种冷静与疏离:“收拾一下,该动身了。腐骨林里的动静不小,难保不会有鼻子更灵的追上来,此地不宜久留。”
她的话语干脆利落,瞬间将方才那弥漫在晨光与桃林间的、微妙而柔软的氛围,切割得干干净净。仿佛刚才那片刻的笨拙、生涩与不经意流露出的温柔,都只是这山谷晨光里,一场短暂而朦胧的、不真实的幻觉。
慕容离抬起眼眸,望着她挺直而略显单薄的红色背影,又下意识地抬手,再次轻轻摸了摸脑后那被梳理得整齐妥帖的发髻。心中那片自丹霞宗覆灭后便一直冰封雪覆、荒芜寂寥的荒原,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这温暖的晨光与那笨拙的梳理之下,悄然地、坚定地破土而出,带来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暖意与生机。
她依言站起身,动作间依旧带着伤后的谨慎。将一直盖在身上的那件红色外袍取下,仔细地拂去上面可能沾上的草屑,然后伸手,递还给颜迟。
颜迟侧过身,伸手接过,动作流畅地重新披在自己身上。那抹灼眼的红色,与她如墨的青丝,在愈发灿烂的晨光中,勾勒出惊心动魄的、带着几分疏狂意味的轮廓。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有过一瞬极其短暂的接触。
慕容离的眼神依旧清澈,却似乎少了几分以往的冰冷与尖锐,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而颜迟的眸光,则快速掠过,依旧带着她惯有的、仿佛能看透一切却又对一切都不甚在意的深邃与淡漠。
仅仅一瞬,两人便极有默契地同时移开了视线。
空气中,似乎还隐隐残留着一丝属于梳洗后的清新气息,以及一种刚刚经历过亲密接触后、若有若无的淡淡尴尬。但在这尴尬之下,涌动着的,是一种比之前任何时刻都更加坚实、更加难以割裂的、无声的亲近感。
一种新的、建立在生死与脆弱之上的默契,在这晨曦弥漫、桃花静落的谷中,被无声地缔结。前路依旧迷雾重重,杀机四伏,但至少在此刻,她们不再是孤独的个体。
[柠檬][好运莲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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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青丝绕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