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梧有种意料之外的平静感。
她摁住想要上前理论的五娘,兀自上前去,道:“这位客人,先莫激动,若真是我家点心有问题,一应赔偿,我绝不推辞,但若不是,我裴清梧,也绝不背这个黑锅。”
那汉子冷笑:“说得倒好听,焉知你是不是想推脱责任?我告诉你,今日,若不给我个说法,你这店,也甭想开了。”
一时,裴清梧好气又好笑。
说是点心吃坏了人,上门讹诈的戏码,在她这里已经上演过好几回了,这些人也不嫌腻!
那汉子身后,几个抬着“病人”的也跟着起哄,嚷嚷着“赔钱”、“报官”,引得不少早起的街坊和准备来买点心的客人围拢过来,对着店铺指指点点。
五娘气得眼圈都红了,于意紧紧咬着下唇,周掌柜夫妇也是面色紧张。
顾恒握紧了拳,下意识地上前半步,挡在裴清梧身前稍侧的位置,警惕地盯着那几个闹事者。
裴清梧却依旧平静,仔细看了看被抬着的那人。
那人面色确实有些发白,捂着肚子呻/吟叫唤。
但裴清梧注意到,他眼神并不涣散,甚至在她看过去时,还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这样一对比,他声音都显得有些刻意和浮夸了。
“诸位街坊都知道,”裴清梧提高声音,对着围观的众人道:“我酥山小集开店至今,无论是总店还是这新开的分店,用的都是真材实料,讲究的就是一个干净卫生。若真是我家点心出了问题,莫说赔偿,我立刻关了这店,绝无二话!”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转向那为首的汉子:“但,凡事都要讲个证据。你说你兄弟是吃了我家的碧涧豆儿糕才如此的,那我问你,他除了这糕,昨日还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可请郎中看过?郎中怎么说?是何种原因导致的上吐下泻?”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那汉子明显愣了一下,支吾道:“他、他就吃了你们这糕!别的什么都没吃!郎中说……郎中说就是吃坏了东西!”
“哦?”裴清梧微微挑眉,走近那被抬着的“病人”:“这位郎君,可否让我看看你的舌苔和眼睑?不瞒你说,我略通些医理,或许能看出些端倪。”
那“病人”闻言,身体僵了一下,眼神更加躲闪。
裴清梧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继续道:“再者,我这碧涧豆儿糕,主料是艾草汁调的米粉、红豆沙并少许核桃碎,若真是食材不洁,或是制作过程出了问题,导致食客身体不适,那绝不可能只有郎君你一人出事!”
“昨日我这碧涧豆儿糕送出去不下数百盒,卖出去的更是不计其数,为何其他客人都安然无恙,偏偏只有郎君你……”
她的话没说完,但围观的众人已经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有人低声议论起来:“是啊,我昨日也买了,一家老小都吃了,没事啊。”
“看着挺干净的糕点,怎么会……”
那为首的汉子见势不妙,脸色一变,厉声打断裴清梧:“你少在这里巧言令色!我兄弟就是吃了你的糕才这样的!谁知道是不是他身子弱,受不住你们这点心里的什么东西!”
“身子弱?受不住?”裴清梧抓住他话里的关键词,紧紧逼问:“听你这意思,莫非你兄弟本就对某些吃食不耐受?比如,艾草,或是核桃?”
她记得清楚,有些人确实会对艾草或坚果过敏,症状便可能包括腹痛、呕吐、皮疹等。
而古人也并非傻子,是有过敏的概念的,至少,正常人如果吃到什么东西导致不舒服,是会有意识去规避的。
这汉子情急之下的话,几乎是印证了她的猜测。
那汉子和“病人”的脸色同时大变。
裴清梧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语气陡然转厉:“这位郎君!你老实说,你是否明知自己碰不得艾草或是核桃,却故意食用了这碧涧豆儿糕,借此来讹诈于我?!”
“我、我没有!”那“病人”慌乱地否认,声音却带着心虚。
“没有?”裴清梧冷笑一声:““没有?那我便与你分说分说!”
“依《律疏议》,‘诸诬告人者,各反坐’!尔等今日聚众闹事,污我店铺清誉,毁我货物,便是诬告之实!若查证属实,尔等所告之‘食坏人身’之罪若成立当受何刑,便须反坐于尔等自身!”
“《杂律》有云,‘诸造畜蛊毒及教令者,绞’。虽尔等并非造蛊,但以此卑劣手段讹诈,与‘以恶言恐吓取人财物’何异?《贼盗律》明载,‘诸恐吓取人财物者,准盗论加一等’!即便未能得手,其行已彰,亦当受杖责之刑!”
她每说一句,那几人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这个时代的律法严苛,对诬告、讹诈的惩罚极重。
他们本只是市井无赖,想趁着新店开张捞一笔,哪里想到这年轻女店主不仅临危不乱,竟还对律法条文如此熟悉。
裴清梧见他们已被震慑住,趁胜追击:“再者,尔等今日聚众于此,喧嚣闹市,阻塞通路,扰乱秩序,按《杂令》,‘诸在市及人众中,故相惊动、令扰乱者,杖八十’!数罪并罚,尔等是想尝尝这反坐之刑、杖责之苦,还是想去府衙大牢里蹲上些时日?”
那为首的汉子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他身后的几人也面露惧色。
装病的那位,更是吓得浑身发抖,几乎要从门板上滚下来。
他们只是想讹点钱,可不想吃官司受皮肉之苦!
“我、我们……”那汉子张了张嘴,还想强撑,却已是色厉内荏。
围观的众人见状,哪里还不明白,顿时一片哗然。
“原来是讹人的!”
“真是黑了心肝!人家新店开张就来搅局!”
“快报官!把这种无赖抓起来!”
那为首的汉子见事情败露,脸色铁青,支支吾吾之际,人群外传来一声威严的喝问:“何事在此喧哗?!”
只见两名穿着皂隶服色的公人分开人群走了进来,显然是附近的街铺武侯闻讯而来。
几名闹事者一见公人,顿时如同耗子见了猫,吓得魂飞魄散。
那为首的汉子再也顾不得许多,连地上的“病人”也顾不上了,和另外几人抱头鼠窜,挤开人群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装病的见同伙跑了,也一骨碌从门板上爬起来,哪里还有半点病态,哭丧着脸对着裴清梧和公人连连作揖:“小的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求差爷饶命!”
说完,也连滚爬爬地跑了。
两名公人见状,心里已然明白了几分,为首一人对着裴清梧拱了拱手:“裴东家,这是……”
裴清梧简单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末了道:“有劳二位差爷跑一趟,不过是几个无赖讹诈未遂,已经无事了。”
那公人点点头,对着周围扬声道:“诸位都散了吧!酥山小集的点心,咱们街铺的兄弟也常买,干净得很!往后若再有人敢来此寻衅滋事,尽管来报官!”
风波消弥,裴清梧松了口气,转头对上五娘和于意的目光,里头都是崇敬。
不由得笑道:“看,得亏我留下来看了一日。”
五娘嘻嘻笑道:“还得是师父,这就叫什么?姜,还是老的辣!”
“胡言!”裴清梧嗔怪地瞪了她一眼:“什么老不老的,你师父我还是十几一枝花!”
“是,是。”
忙碌到傍晚,裴清梧本想回去,奈何五娘于意不肯,硬要留着吃顿晚饭。
她二人收拾了一桌子菜肴,主食是蒸饼和馓子,并藕稍鲊、乳酿鱼、葫芦鸡、羊皮花丝四色菜,另有点心水晶龙凤糕和赐绯含香。
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
饭毕之时,裴清梧小肚子被撑得圆溜溜,实在是喝口水都困难了。
五娘还要留人,裴清梧摆手道:“不必了,你们要自己立起来开店,总得离了我去。”
“若是想我了,尽管来找我便是,反正离的也不远。”
说着,顾恒取来斗篷,妥帖地包裹住裴清梧。
挽留不得,几人也只得依依惜别。
吃的太撑,又不着急回去,裴清梧便没雇马车,以消食为由,和顾恒并肩,在街上慢悠悠地走着。
秦州的街巷,在冬日傍晚显得格外宁静,青石板路在两旁店铺透出的暖光映照下,泛着湿润的光泽。
方才饱餐后的暖意尚未散去,呼吸间呵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里袅袅消散。
走着走着,裴清梧忽然觉得鼻尖一凉,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见墨蓝色的天幕中,不知何时开始,零星飘落下点点洁白。
“下雪了?”她惊喜地低呼一声,伸出手掌,一片晶莹的雪花悠悠落在她的掌心,瞬间化作一滴微凉的水珠。
顾恒也抬起头,看着如同扯碎了云絮般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眼中也染上几分欣喜:“是初雪呢,东家。”
雪越下越大,不过片刻功夫,屋顶、树梢、街面,便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皎洁的银白。
喧嚣远去,只余下雪花落下的簌簌轻响。
裴清梧看着这银装素裹的景象,活泼心性涌了上来,弯腰迅速团了一个小小的雪球,趁顾恒不备,笑嘻嘻地朝他掷了过去。
“看招!”
雪球软绵绵地打在顾恒的肩头,散开一片凉意。
顾恒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一愣,转头便看见裴清梧笑得如同恶作剧得逞的孩子,眉眼弯弯,在雪光映衬下格外灵动。
他心头一软,那点被袭击的愕然瞬间化为无尽的纵容。
也俯身团雪,却故意团得松松的,动作也放慢半拍,朝着裴清梧的方向轻轻扔去,自然是“失之毫厘”。
“哎呀,没打中!”
裴清梧笑着躲开,又迅速弯腰团雪:“再来!”
二人就这样在愈发绵密的雪幕中追逐嬉戏起来。
洁白的雪地上,很快布满了杂乱却欢快的脚印。
裴清梧玩得兴起,笑声如银铃般在寂静的街巷中回荡。
她团雪、投掷,每每都能命中目标——大多时候,是顾恒有意相让,甚至偶尔还会“恰好”迎上她丢来的雪球。
顾恒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度和方向,既让她玩得尽兴,又确保雪球不会真的伤到她,或是让她滑倒。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
裴清梧一边笑着回头看他,一边倒退着跑,想拉开距离再团一个雪球。
却没留意脚下被积雪覆盖的一块凸起的石板,脚下一滑,整个人惊呼一声,向后仰倒下去。
“东家!”
顾恒瞳孔一缩,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如同离弦之箭般猛冲过去。
他来不及多想,只能张开双臂,用自己的身体作为缓冲,牢牢接住那跌落的身影。
“砰”的一声闷响,两人一同摔倒在松软的新雪之上。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裴清梧只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缓冲了大部分力道。
她惊魂未定地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整个人趴在顾恒的身上,双手下意识地撑在他的胸膛两侧。
而她的唇……似乎刚刚擦过了他温热的肌肤。
她愣愣地抬起眼,正对上顾恒近在咫尺的眸子。
少年显然也摔得不轻,眉头因瞬间的撞击而微微蹙起,但那双看向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清晰地映照出她有些慌乱的面容。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温热的气息拂在她的额发上,带着一丝雪后的清冽。
二人维持着这个极其亲密的姿势,一时间都忘了动作。
雪花无声地落在他们的发间、肩头,周围寂静得只能听到彼此有些紊乱的心跳声。
裴清梧的脸颊后知后觉地开始发烫,连耳根都漫上了一层绯色。
顾恒也彻底僵住了。
小娘子柔软的身体紧密地贴合着他,发间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息。
以及之前,那似有若无、一触即离的柔软触感,让他浑身的血液都似乎凝固了一瞬,随即又更加汹涌地奔流起来。
就在裴清梧不知所措,想要撑着起身时,顾恒却先动了。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已然被冰雪浸得微凉的手。
少年的手掌宽大而温暖,带着习武做事留下的薄茧,却动作极其轻柔。
“地上凉,东家别再摸到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