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华骏还算见多识广,看了会子忽然明白过来,不由咦了一声:
“这乐氏女,莫非是要用那几近失传的砭石刮疗之法?”
砭石刮疗之法缘起于春秋,《山海经》中便有“高氏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箴石”的记载,所谓箴石,便是砭石的前身。
后来,经千年来王朝更迭、战乱不绝,不少医书典籍散佚、传承凋零,此法至唐已式微。
如今除了那些籍籍无名、不知根底的乡野游医,常以此法装神弄鬼、招摇撞骗之外,在两京繁华之地,已鲜有良医会以砭石治病。
李华骏因家世之便,倒是见过几个有真本事的神医,也十分推崇砭石刮疗,只可惜,世上人对此法大多怀有偏见,不大相信了。
而且,李华骏往日听闻或亲见的砭石之法,多以萱麻、布缕蘸取热水或药液,于病人患处或穴位刮擦,似这般直接以石子施治的,倒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这让他还真来了些兴味。
他将缰绳丢给身侧小兵,并不在意身份之别,挤到了流犯们身后静静观看。
李华骏猜对了,乐瑶的确是要用刮痧来为杜六郎进行外治,刮痧也正是由砭石疗法传承演变而来的。
在中医理论中,刮痧能疏通经络、调和气血、驱邪排毒,《黄帝内经》所说:一砭、二针、三灸、四药,头一个砭,指的便是砭石。
在后世,刮痧因简单有效,不限工具,石头、硬币、汤匙,甚至是手指都可施用,渐渐在民间广为流传。
现代中暑的孩子,除了会被灌上一瓶滋味绝妙的藿香正气水,大多都被亲妈揪痧揪得嗷嗷哭过,刮痧也是不少人的童年噩梦。
痛虽痛,但十分有效。
不仅是对付中暑有效,前世乐瑶在自家诊所里诊治小儿外感发热,也常会用刮痧的办法来为患儿快速退烧。
杜六郎内热积蓄不出,光靠效力有限的几味草药汤剂很难宣泄出来,甚至可能因持续高烧,导致肠胃功能紊乱,处于应激状态,一服药便容易呕吐,必须刮痧辅助。
乐瑶打算先刮痧退烧,再服药抗炎,辅以推拿排痰,三管齐下,杜六郎的病想来就能有很大好转了。
但她这架势一摆出来,便引得议论纷纷。
有不明所以的,也有猜到了却满腹怀疑的,还有人小声道:“怎么如今还有人信这等骗术?用石头刮一刮便能治病?这乐小娘子瞧着年纪轻轻,怎么尽会些歪门邪道?”
“唉,话不可以偏概全,你忘了乐小娘子路上一手闻所未闻的推拿术?若依你的话,那她也只是拍拍打打便救回人命了?保不准人家乐小娘子家学渊源,便是精通此等外治古法呢?”倒也有人为乐瑶说话。
“推拿此法是常有的,这拿石头刮人算什么医术?岂可混为一谈?”
“是你孤陋寡闻!砭石、推拿、针灸皆为外治之法,触类旁通,她既精于推拿,通晓砭石又何怪之有?她父亲可是太医署医正!”
“太医署医正又如何,还不是医术不精惹怒了圣人,害得全家流放,成了罪人!”
“噫!你这厮,流放怎的了?你我不也是流犯?有理说理,胡乱攀扯作甚!”
“我便攀扯,你能怎的!肥头大耳的蠢物!”
“呔!杀才!安敢辱我!吃我一拳!”
那两人吵着吵着竟突然扭打了起来,惹得官兵急忙怒吼着扑上来制止,于是场面更加混乱了起来。
二人滚地撕扯不休,直到官兵拔刀才被扯开,甚至被用刀鞘摁住了还骂不绝口,恨得互冲对方猛吐口水。
“我呸!无耻之徒!”
“我呸呸呸!腌臜泼才!”
乐瑶捏着石头,都看傻了。
但那两人吵架倒提醒了不少人,纷纷扭头问乐怀仁:“乐医工,用砭石治疗小儿病症,到底可行吗?”
“这不是骗术么?乐小娘子果真学过砭石古法吗?”
乐怀仁方才听到那二人说他乐家都是罪人时,脸便黑了,咬紧牙关才忍下心头的屈辱,没想到他们还问到他头上来了,不由恼怒道:“她爱如何治便如何治,与我何干!”
有个人劝道:“好歹是你侄女儿,血浓于水,您是长辈,大人当有大量,便不要与小辈置气了嘛。”
“侄女?她可没敬我是叔父!”乐怀仁不高兴地冷哼一声,又想起路上被乐瑶当众揭穿、颜面扫地的情形,心头更是憋闷。
他忍了又忍,目光复杂地瞥了一眼被人指指点点仍神色平静的乐瑶,虽满心疑惑她从何处学来这等偏门古法,但终究不敢再信口胡编了,最终,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说了句:
“春秋时,扁鹊便曾用砭针砥石之法治愈虢国太子的晕厥之症,《备急千金要方》中也曾记载砭石化疗可清热泄毒,并非是骗术,只是此法如今用得少了。”
众人恍然。
不过,乐怀仁还是又加了一句:“我与长房分家多年,我可不知她从何习来此术,回头刮出了毛病,可与我无关!”
这些话很快就传开了。
李华骏不论周遭生了什么乱子都没动一步,脸上也如覆了假面一般,一直隐隐带笑,看热闹看得很是专心。
这乐怀仁自私卑劣,与那乐小娘子不和得都要打起来了,但又怂得很,被揭穿了一回,知晓医理是骗不得人的,竟也说了些公道话。
那乐小娘子也有趣,众人声浪不小,她却恍若未闻,自顾自地做事。片刻间,不仅热好了石头,还顺手捣了些蒲公英汁。
之后便只是手握石头,安静地抬眼看向那柳玉娘。
也不多言解释。
那柳玉娘也出乎李华骏意料,先前讨水时连家族都不敢认的懦弱妇人,此刻竟坚决地道:“乐小娘子,你尽管放手一试,我信你。旁人都说我儿没救了,唯独你还愿意为他医治。我晓得如今缺药无针,已至绝境,你用何法我都听从!总强过旁人口中白白等死、听天由命的好。”
正好就说过等死、听天由命的乐怀仁不悦地抿起嘴,将头扭向一边。
乐瑶一笑:“好。”顿了顿又道,“柳娘子放心,我下手有分寸,绝不会伤了六郎的。”
柳玉娘道:“只要能救他,伤了便伤了!”
杜彦明原本有些犹豫,但看到妻子如此坚决,心也一横:是啊,如今还能有何法子?
不信也得信,死马当活马医了!
于是将孩子抱到乐瑶面前。
杜六郎此刻是醒着的,高烧使他双颊绯红,呼吸急促,正睁着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怯怯望着乐瑶。
乐瑶声调放柔,温言慰道:“六郎莫怕,阿姊待会用这小石头,在你背上开马车,你数数马车走了几圈,好不好?”
他望望母亲,又回头看父亲,见二人皆对他投以鼓励和肯定的目光,才乖巧道:“好。”
乐瑶让杜彦明协助,使杜六郎背对着自己坐好,轻轻撩起他后襟,露出了瘦骨嶙峋、肌肤发烫的脊背。
她又命杜彦明站到风口挡风,取过蒲公英汁,轻轻涂抹在六郎后背。
杜六郎被凉得一抖,小身子瑟缩了一下,但却乖乖没有挣扎,只是眼巴巴望着母亲。
柳玉娘没忘了还要盯着孩子的药,她强忍心中焦虑,回头对儿子露出安抚的笑容,柔声勉励道:“六郎不怕,乐家阿姊在救你,你乖乖听话,一会儿便好了。”
他便懂事地不动了。
乐瑶拿起石头,起初指端几乎不用力,只用石头圆润的边缘轻贴在皮肤上,先沿天柱骨从上而下轻刮。
一边刮,她一边观察杜六郎的反应。
他起初不太适应地哼了两声,好似有些痒,没哭。乐瑶便逐渐加重力道,杜六郎的皮肤也开始热了起来。
等他忍不住疼得哼哼唧唧时,周围的人也惊讶地发现他后脖子和背脊被石头刮过的地方,竟由浅至深,全都出现了一条条红紫痕迹,甚至还有血点似的,望之触目惊心。
众人哗然,杜彦明也没见过这阵仗,吓得直问:“这、这是怎了?怎刮出这许多血痕?这可如何是好?”
“六郎都没哭,你慌什么?”乐瑶斜了杜彦明一眼,冷静道,“这并非是刮破流血了,这是开始出痧了,也是六郎体内的热毒被逼出来了,这些痧痕过几日便会自行消退,不会留下疤痕,放心罢。”
见热毒排出,乐瑶又多刮了几下,在天柱骨和膀胱经上一共刮了两三百下,才放下他的衣裳。
之后她忙解下身上布袋,请周婆帮着将她挖来的沙装好,悬在火堆上,温热后再拿过来。
没有艾灸,只能用“沙灸”了。
乐瑶从容不迫地将热沙在杜六郎的后脖的大椎穴、足底的涌泉穴上温熨数次,他很快便开始出汗了,片刻后,更是大汗淋漓。
他一出汗,乐瑶便立即用衣物给他擦去。
灸完不到一刻钟,杜六郎脸上被烧起来的潮红便飞快褪去,原本恹恹无力的眼睛也跟着明亮了起来。
乐瑶灸到最后,杜六郎也不哭了,甚至还微微扭过头,对着柳玉娘小声道:“阿娘……我饿了……”
这声饿了,对杜彦明夫妇而言,简直如同仙乐!
火光摇曳,乐瑶在众人目瞪口呆的静默中伸手探了探杜六郎的额头,又给他把了把脉,才转头对柳玉娘道:
“退烧了,命也算保下了,给孩子先吃点泡软的麦饼,再服药罢。”
被妈妈揪痧揪哭过的举爪[猫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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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刮痧排热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