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序说话好听,人也生得乖巧。
大娘很喜欢他,便也没方才那般紧张了。
李素素面容清秀,眉目间透着一股沉冷之气,她常身着素雅的衣裳,步态轻盈,如风拂水面,带着股药香味儿,病人光是望着她,便能觉得安心。
李师叔弯腰轻声安抚道:“莫怕,大娘,我替您瞧瞧便知。”
她手指轻按住大娘的脉搏。
片刻后,轻叹一声。
“又是胸痹之症。”
“李大夫,你这个‘又’是什么意思。”江谨承问。
“这已是今日第二个患有此病的病人了,方才序序和柳公子带回来的那个秀才,也是这个病,现在还在屋里扎着针呢。”李素素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针囊,也想为大娘先上针。
祁让问柳司珩:“什么秀才?”
“调查发妖案时遇上的,这个之后再说吧。”
柳司珩紧接着问李素素:“临川得胸痹症的人很多吗?”
“反正不少。”
李素素并起两指轻轻摁了一下大娘前臂掌长肌腱与桡侧腕屈肌腱之间的位置。
确认好后,将针扎入内关穴,埋头道:“若水中所含矿物过多,久饮则会损伤血脉,导致气血运行不畅,进而引发胸痹之症。”
“锦州虽在雙江下游,但临川郡引的却是隐舟泉的水源,因为水质的关系,早些年官府还特地来求教过师父有没有什么法子预防此病。”
“师父说,可以让百姓们在煮汤时于水中加入生姜、红枣、葱、蒜等温性食材,以缓解寒凉之气。”
“确实,医书上说‘水土寒凉,血脉凝滞,久之则胸痹作矣’。”宋序嘟囔了一句,“可胸痹之症虽非罕见,但今年还如此集中,会不会……”
他想说会不会发妖之事也与这个病有关,柳司珩低下头,他明白宋序的意思。
但不可如此草率就下定论。
听李素素说,这个病在临川也不是一两天了。
若只因为症状对得上就说胸痹症就是“发妖”,难免牵强。
祁让道:“不知李大夫可还记得第一个被指控成发妖的人是谁?”
李素素想了许久,最后还是摇头:“当年发妖一事传得太过迅猛,都没等官府调查出源头,大家就已经都不敢出门了。”
祁让:“那……死于发妖的那些人,生前有没有胸痹病?”
李素素:“死者之事,得问郡上仵作,我只是个大夫,无权得知,抱歉。”
阿来连忙问:“李大夫,那这病可有得治?”
李素素回过神来,微微一笑道:“胸痹之症多因气血瘀滞、心脉痹阻所,令堂的病症还算轻,我会开些活血化瘀、理气通络的药方,先服下试试。”
“多谢大夫,多谢大夫。”阿来忙不迭地点头。
江谨承:“胸痹病也会脱发吗?”
李素素:“当然,发为血之余,气血不足时就会导致脱发,心气虚弱,可能会影响血液循环,头部供血不足,自然就会进一步加重发。”
祁让:“可为何这位大娘没有?”
“大娘身边有儿子照顾,还照顾得极好,再怎么说,也不至于到气血虚的程度。”
李素素说完又做了补充:“不知各位有没有听过心主神明,心病患者多伴情志不遂等情绪,而肝气郁结也会影响到气血的运行。”
心主神明。
“师叔,如果那些本就得了心病的人,因为某些原因,比如说……发妖?整日自己吓唬自己,导致焦虑,会不会也能增加脱发患者的数量?”
其他三人也很关心这个问题,全都立刻竖起耳朵等着李素素的答案。
“要知道肝在人体中是很重要的。”李素素耸了耸肩膀,“就算没有胸痹,整日郁郁寡欢的人身体也强不到哪儿去,难道你们就没见过那种自己把自己气死的吗?”
别说,这还真见过。
喀隆寨原先的那位大长老可不就是如此。
……
……
宋序提议先找到发妖案的源头,说不定顺藤摸瓜,顺着谣言就能找到林秀才交代的那个掮客组织。
而这边祁让觉得,他们既然已经拿到了任修给的简牍,还是先调查任修的幕后之人比较好,若下面的人不小心透露出什么风声,再打草惊蛇,得不偿失啊。
这时,阿来深吸一口气,开口道:“其实……任修给你们的那块简牍我认识。”
祁让皱眉:“你认识?”
阿来点点头,但眼神有些躲闪:“之前以为你们跟他是一伙的所以没说,如今想来,是我的错。”
“本来就是你的错,你这叫什么,这叫知情不报。”江谨承才抬起手,阿来就已经本能地闭紧眼睛缩着脖子。
江谨承眼见他这个怂样便也不想计较,遂收了手。
江谨承威胁道:“那张简牍到底出自何人之手?好,好,说。”
“是是是,这回绝不隐瞒。”阿来鼓足勇气说道,“其实,那东西出自丰注门。”
祁让不解:“丰注门?”
“对,在临川,丰注门介于各大家主与户部之间,我调查过,家主和保长、甲长每年都会将一部分赋税交到丰注门,常年如此。”
这时候柳司珩才慢慢悠悠开口:“丰注门能使唤得动任修?”
“上官有所不知,丰注门的前身并非帮派,而是一个教会,他们的掌门靳蛇真人十年前来到临川创立丰注门。”
“可大亓境内,除儒释道正规教派之外,其他的秘密宗教都归江湖管控,期间不断有江湖上的人来找麻烦,所以丰注门摇身一变又成了帮派组织。”
“不过到现在靳蛇的信徒还是很多。”
这时,李素素也说:“我好像也略有耳闻。”
“那个靳蛇真人自称是城隍爷的信使,而在临川,又有许多人信奉城隍,爱屋及乌嘛,听靳蛇话的人自然也就不少。”
“更何况,临川不是所有人都能有营生,他们的户籍不在本地,身上又没有路引文书,进不了保甲就意味着找不到出路,而丰注门却可以收留他们。”
江谨承轻笑出声:“果真一丘之貉。”
一样的简牍,一样的忽悠手段。
一个是玄阴真人,一个是靳蛇真人。
而且玄同教最早也是出现在临川。
这就很难不让人怀疑。
“那你可知如何找到丰注门所在?”祁让面对阿来,“我们打听了一圈,可临川人似乎所有人都对此闭口不谈。”
李素素:“他们当然不敢说,怕犯了忌讳。”
“对了!”阿来一拍巴掌,高声道,“不过我知道一个人,刚来临川的时候我跟老娘无依无靠,是他给我们找的住处,聊天时偶然听他透露自己在丰注门谋生。”
“他是谁?”江谨承赶紧问。
“名字我不清楚,但我记得他个头很高,大概比我还要高几寸,年纪不小了,两鬓有白发。”
阿来又仔细回想了片刻:“哦对了,他鼻子旁边还有一颗长毛的痦子。”
说到这,宋序做手记的笔顿了顿,闪过轻微的疑惑:“痦子?确定没记错?”
“那当然,这个特征很明显,不会记错。”
江谨承询问:“有什么问题?”
“你看。”宋序把手记往前翻了两页。
是之前抓秀才和中年人时所记下的。
那中年人描述自己的上线时,也是这么说:其人身长八尺,年事已高,鼻侧有痣,其上生毛,身手不凡,面露凶相。
江谨承把脑袋凑了过去:“不会吧,这是……同一个人?”
宋序点头道:“嗯,所以我在想,会不会丰注门和那个掮客组织也是同一批人?你们说呢?”
祁让没开口,柳司珩只道:“不好断定。”
那中年人说他们背靠逍遥阁,故而才有江湖上最顶尖的探子,但柳司珩还是不太相信。
好歹白鹭鸪也是个大掌门,武林问鼎。
就算他现在行踪成疑,也不至于在临川偷摸干坑蒙拐骗的勾当吧。
可若其人不是白鹭鸪,如今《江湖悬赏令》二百五十金,谁这么不要命了冒充他。
“反正明天就是中元了,你们可以跟着銮驾队去瞧瞧,往年的城隍出巡都是由丰注门来操办。”
李师叔一语惊醒梦中人。
对呀,还有城隍銮驾队。
***
城隍神的职责是保护一方的平安。
临川的城隍出巡在中元,也就是七月十五,这天全城禁止斗殴争吵,百姓皆着新衣,手持香烛,齐聚于城隍庙前,以待城隍爷出巡。
上至高官,下至黎民,都要出门迎接酆都城的鬼怪。
一路锣鼓鞭炮响彻云霄。
“城隍老爷褚庙,诸人退让,起驾——”
……
临川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城隍像被请出庙宇。
四周香烟袅袅。
神像的面容威严,身着红色官袍,头戴乌纱帽,缓缓前行。
沿途官员百姓纷纷跪拜。
“求城隍庇佑,保佑大亓强盛,保佑临川繁荣,保佑家人平安。”
小孩们不懂事,只是随大人跪着,却欢声笑语不绝。
此时有个捣蛋鬼看中了宋序腰间的皮褡裢,想偷偷拿走看看里面是什么。
男孩从袖子里掏出一根铁丝将其掰弯,一路钻到宋序腰盘,他手腕一抖,钩子便轻轻挂住了皮褡裢上的布绳。
可当他正想往后钩的时候却惊到了宋序。
见前面跪着的人欲要扭头,小孩连忙收回铁丝藏至身后。
腰板跪得挺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宋序连忙用手捂住皮褡裢,眼珠子左右转了转。
他自然不会下意识去怀疑一个孩子,而是把目光定向身后另一边——
一个穿黑衣服带着斗笠的男人。
那人将头埋的极低。
宋序有些无奈,小声说了句:“大哥,我这又不是钱袋子,你拾去有什么用。”
照理说若常人被这样凭空污蔑,早就开口反驳了。
可黑袍男却一句话也不说。
正好这时城隍爷的銮驾走到跟前,人们需要退后几步。
宋序跪着往后挪动,一不小心脚尖就踩到了那男人的袍子。
男人似乎很生气。
双手握着衣摆重重往后一扯,遂抬起头,三白眼恶狠狠地瞪着宋序。
“对不……”
宋序道歉的话都还没说完。
紧接着目光下移,清晰地看到了男人鼻翼旁的那颗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