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呦你慢点吃,别噎着。”江谨承给他倒了碗水递过去。
见对面虽胡吃海塞,却把最好的烧鸡和小笼汤包装进了破布包里,祁让便对小二挥了挥手道:“再来两笼包子。”
乞丐抬头接过水碗,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大口,然后又迫不及待地继续往嘴里塞馒头,还不忘用袖子抹了抹嘴边的油渍。
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别别别,饱了,饱了。”
江谨承正想再给他倒一碗水,听他这么说便放下了水壶,看上去明显不信:“真饱了吗?你这吃相,倒像是饿了好几天了。”
乞丐咽干净嘴里的东西,从桌上捡了根虾须开始剔牙。
已经许久没吃这么饱过了,打了个饱嗝道:“讨饭的吃一顿饱一顿不是常事吗?”
“得,这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你就没什么要跟我们说的?”
“我?我没什么好说的。”
“没什么好说的你一路跟着我们!”江谨承板着脸喝他。
乞丐也不高兴了:“不是,这地砖是写你名儿了还是这路写你名儿了,就你们能走我不能走啊,凭什么说我跟着你们。”
“嘿你!”江谨承一股窝火往上窜,握紧拳头差点就要动手。
乞丐也没在怕的,拍着自己左脸道:“还想打人是吧,你打呀打呀。”
“来来来,各位快来看看,官家打人喽!京都来的上官要出手打老百姓了!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
就这么几句话,已经吸引到好几个过路的看客驻足围观。
连店里正在做账的老板也忍不住抬眸瞥几眼,想看又不敢看。
祁让瞬间觉得无比难堪,用手扶着额头久久不曾抬起。
太丢人了。
江谨承也不惯着,从桌下对着对面的膝盖一弹,一颗花生便飞了过去,虽不如石头坚硬,但在内力的加持下,对普通人来说还是比较痛的。
“哎呀”一声,乞丐吃痛捂住了膝盖。
江谨承则对围观的人打着哈哈说:“这孩子,发病了家里人也不看着点。”
一时间,大家失望而散。
把围观群众打发完,江谨承转过头,一张笑脸立马阴沉下来,一手扶上剑鞘,威胁道:“小子,真以为我们不敢动你是吧?”
乞丐平时见多了棍棒,利器类的顶多就见过解牛刀,哪近距离见过这么大的一把剑,一时心跳如鼓:“大人,跟您开玩笑呢大人,嘿嘿嘿怎么还较上真了。”
乞丐用手指轻轻推开江谨承的剑,表情也收敛了许多:“上官想知道些什么,草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江谨承一脸不耐烦:“刚刚没听到吗,为什么跟踪我们?”
“我没有,我跟着你们是想……”乞丐的话戛然而止,嘴唇蠕动着。
话语像是被卡在了喉咙,声音断断续续,越说越含糊不清:“是、是想……”
江谨承:“是想什么?”
祁让抬手拦住江谨承,走上前轻声问:“你是不是听到了我说凡告发匿财不输赋之人,财产可予告者半之,为这个而来?”
乞丐愣了一会儿,轻轻点了下头:“我很需要这笔钱……”
乞丐忽然抬起头,满眼坚定:“上官,不管是任修,还是临川郡其他人,他们暗地里的勾当我都了解,我可以告发。”
江谨承:“你这倒是说得轻巧,知道任修的家产予以半之是多少吗?”
“都够买下大半个临川郡了。”
乞丐被江谨承这话说得一愣,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了,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祁让察觉之后瞪了眼江谨承让他闭嘴,继而同乞丐说:“那为何不直接告予我们,还要跟踪?”
乞丐看了看祁让,嘴角微微一扯,露出个讥诮的笑容,“呵,世道不公,蠹员当道,又岂能尽人意。”
“我看见了,你们收了任修的好处。”
“说与不说有区别吗?”
江谨承:“那现在怎么又愿意说了?”
“既然没区别,为什么不试试。”
“我可以赌,赌你们是好人。”
祁让笑了笑:“你是个幸运的赌徒,你赌对了。”
“如果,我真想要任修一半的家产,你也能许我?”这不过是乞丐的一句玩笑话,但祁让却非常肯定地回答了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为何不能。”
这份镇定让乞丐也改变了最初的态度。
“那我要告发以任修带头的所有的租主,他们仗着丘田难测,每年都要向农民收缴超出亩田的赋税。”
“反正,各种钱算下来也是笔不小的数目。”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祁让问。
“我曾偷偷到州府和各县档案库房查过十年前的锦州其他郡县的赋税,因为气候环境不及临川,平时要兴修水利什么的,赋税自然要比临川高一些。”
“而那些乡绅正是利用这点,让佃户觉得自己交的钱跟周边郡县一样多,便就没有疑心了。”
听乞丐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江谨承甚至都没能完全听懂。
不禁发问:“你读过书?”
乞丐摇了摇头,苦笑道:“上过几年私塾,后来家道中落,就带着母亲一路讨饭来了临川。”
祁让:“你不是临川人?”
“不是。”乞丐说,“原本想到阖州投奔亲戚,可我老娘半路染了风寒,等着钱救命,我没办法,只能出此下策。”
他的眼睛已经完全红了,却还是十分油滑地笑着:“我不图那些人的家产,只是想弄笔钱给我老娘救命。”
祁让没说话,虽同情他的遭遇,但祁让还是微不可察地撇下了嘴。
见状,乞丐突然转身背对着他们,肩膀微微颤抖:“什么意思?”
他好不容易才放松下来的心弦瞬间又紧了,“你刚刚明明还说可以。”
“我就知道你们靠不住!”
乞丐说着就要离开,被江谨承淡定拦下:“急什么,你听他说完。”
祁让:“你要知道这事儿不是我们一锤子就能敲定的。”
“既要告发,信函得写吧?需要等到信函寄到监察员手里吧?还得等监察官员亲自来核实吧?”
“车马来来回回,最少也得半个月时间。”
“什么?要半、半个月……”乞丐彻底呆住了,像半截硬生生的木桩子杵在那儿。
他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的恨过。
恨这个世道,恨这些蠹员,恨那不作为的父亲,更恨自己的软弱。
他巴不得现在就拔出江谨承的剑与所有人大干一场。
可比起手上的竹竿,这把剑太沉,他根本举不起来。
更打不过眼前的两个官吏。
乞丐双眼凄然地看着前方,无力地张了张嘴,眼眶红了:“我娘怕是撑不到,撑不到了……”
他捂紧了斜挎在身上的破布包,里面的烧鸡和肉包还有温度,隔着布料传进掌心,让他想到了正在病榻上煎熬着的母亲。
忍不住哭出声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江谨承看着他的模样,想到自己从前也是经历过的,不免共情。
他默默拍了拍乞丐的肩膀:“若你只是想为你娘治病的话,我倒是可以带你去个地方。”
……
乞丐一抬头,念出来门头上的字。
“民济堂。”
在临川生活的人都知道民济堂是什么地方,秦老郎中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夫,又有个做官居一品的将军女婿,故而崇敬归崇敬,普通百姓多数都不太愿意来此处治病,怕惹事端。
所以当初宋序的小师叔梅洛寅才成了江湖游医天,南地北的到各处为穷苦人诊治。
秦老师父自然也没闲着。
听说是带首徒上州府给人行针去了。
光看这门头就知道,在这看病肯定不便宜。
乞丐的母亲下意识觉得这医馆收费太高,有些无措地往四周瞟了瞟。
江谨承宽慰她说:“心吧大娘,这里边而是我朋友,不收钱。”
“阿来。”大娘轻轻扥了扥儿子的袖口,唤了乞丐的小名。
还没搞清楚眼下是个什么情况。
自己刚一睁眼,就被儿子和两个生人带到了这儿,只说要给她看病也没说其他。
乞丐叹了口气,扶着母亲的肩膀安慰道:“没事的娘,两位上官也是好意。”
“来,进去吧,担心脚下。”
***
院里。
宋序单手托着下巴正在研究一本有关伤寒的医书,右手懒洋洋地翻动着书页。
而柳司珩端坐在旁边,发丝都尽数垂到了额前也懒得管,拧着眉头一副很认真的表情,不知道又在写什么。
听到开门动静,二人同时抬头。
见祁让和江谨承进来,身后还跟了一对母子,宋序连忙起身小跑过去。
“你们终于回来了,咦?这二位是?”
江谨承抢先道:“老宋,你快给这大娘瞧瞧吧,说是去了许多医馆都没用,可我看着这不是好好的嘛,那些庸医。”
祁让问:“怎么不见李大夫?”
“师叔那边还有别的病人。”宋序招手叫来两个小童,“你们,先把老夫人扶进去。”
进屋后,宋序洗擦干净手。
轻轻用三指扶住大娘枯瘦的手腕,闭目凝神,开始为她号脉。
片刻后,宋序眉头微微蹙起,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阿来赶紧问:“大夫,我娘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嘶,不好说。”
这脉象时而沉缓,时而浮滑。
最重要的是,跟那林秀才的脉象真的好像啊。
“老夫人,您最近可有感到头晕目眩,或是心慌气短?”
“当然,最重要的是有没有头发脱落?”宋序关切地问道。
如今头发脱落在临川可是禁忌词,宋序这么一问,给母子两都吓得不轻。
宋序见状连忙解释:“不不不,我不是说您是发妖,只是我刚刚诊治了一位病人,情况与您差不多,所以我们现在怀疑……”
“发妖或许,只是一种病。”
“不能够吧,发妖可是害死了……”阿来原本还想说什么,却被老娘握住了手示意他莫要言语。
很多事大娘显然要比他看的明白。
老太太微微一笑,声音虽低,却透着一股从容:“我这身子骨老毛病了,确实常常觉得胸口闷得慌,像是有块石头压着喘不过气,哎,夜里也总睡不好,但头发一直都没落过。”
说着她解开头巾给宋序看。
宋序点了点头,望向柳司珩。
这么巧?不止是脉,症状也有些像,只不过一个掉头发一个不掉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