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册,又称“实征黄册”。
黄册由地方经征赋役的官吏私编,而白册则是参考黄册用于实际征派赋役的账本。
不报户部,自然也就存在许多隐性问题。
比起前朝,大亓的保甲制度相对已经很完善了,从户到牌、从牌到甲、从甲到保,再到县、郡、州、中央,税册亦是如此。
白册的存在已经是各级官员都默认的事实,就连朝庭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天子唯独对临川如此重视。
那是因为在除司户参军所修的白册之外,户、甲、保每层都有自己的白册存在。
这就造成了收上来的实际赋税其实并不少,但就像漏网筛白面,总会残留下一些。
所以从十年前开始,临川的知州、通判换了一批又一批,却依旧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像贺睿争这种的,干脆就摆烂,叫下面的人自个儿折腾去吧。
比起这个,让人更犯难的是,保长、甲长一般都是由百姓自行分配,不在官阶内,性质与投票选的村长差不多。
然而保甲之间的相互监督并不能起到实质性作用。
官员若不堪其用,大不了就将其撤了换上有能力的人。
可同乡百姓之间,无论是见识还是学问都大差不差,好像不管选谁当这个保长都没差。
故而祁让他们光查县廨和知州府的白册没用,还得查下面保甲的白册才行。
但谁能这么傻,会主动把白册交出来。
喻深先前也不是没想到这一层,可每次想查账都被各个保长、甲长找借口搪塞了回去,贺睿争又是个甩手掌柜。
嘴上答应着你爱干嘛干嘛,我都支持,可一旦需要他出面解决问题的时候,他就又开始装死了。
喻深作为法曹参军,主要职责只是各类案件审理调查,没有权力去插手账册。
也因此,临川的那些烂账才一直拖到现在都没能解决。
既然如此,祁让只能反其道而行之:干脆不管保长了,直接去看看百姓怎么说。
***
风禾尽起,盈车嘉穗。
田要富,仓要满,福亓天长,人间朝暮。
……
喻深带着祁、江二人主角沿着小路来到田间。
远远望去,一片丰收大好,倒也不负临川这鱼米之乡的称号。
喻深说:“这些都是佃户,上官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问他们。”
祁让看向不远处田间劳作的老伯,便立刻迈步上前,拱手道:“这位老先生,请问……”
那老伯抬起头,皱着眉头打量了祁让一番,又见他身后穿着官府的喻深。
心下便有些犯嘀咕。
他可不想惹上官家的人,于是便闷声不吭,低下头继续摆弄着手里的锄头,装作没听见。
祁让站在原地有些无措,遂把目光转向江谨承,露出一丝求助意味。
江谨承立刻懂了,拍了拍他的肩膀,紧接着大步流星地朝那老伯走去。
还没等走到跟前,就扯开嗓子喊:“大爷——”
那老伯听到这亲切的称呼,缓缓抬起头来。
见是个身着粗布衫的少年,面善,笑起来还有酒窝,不自觉就想到了自己的孙子,顿时对他们放松了警惕,笑着问:“诶,什么事儿啊?”
“大爷,瞧你们这阵仗,今年收成不错啊。”
“可不嘛,遇上了好年景,明年可算能过个安稳日子了,听你的口音,你们不是本地人吧?”
江谨承瞥了身后一眼,一脚踩上土堆,随手扯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拍了拍手道:“嗐,喻参军是我们远方亲戚,我跟哥哥从京都过来玩儿几天。”
“京都哟,那可是好地方,怕是日日都能看到天子吧,陛下是不是像传说中那样,如龙似蛟,光胡须就有十来米长?”
之前偷摸进宫时江谨承见过天子,别说,皇帝老儿对祁让吹胡子瞪眼的时候和这大爷描述的还挺像,忍不住捧腹大笑。
祁让倒是第一次听这说法,一见江谨承笑成这幅样子,便忍不住从脚下踢起块石子打到了江谨承的小腿上,示意他收敛些。
“呵呵呵……差、差不多吧。”江谨承清了清嗓子,很快又把话题绕了回来。
“今年庄稼的长势如此喜人,就是不知咱们郡上的赋税可重?”此时江谨承的眼神已经变得认真了,以为老伯会觉得这话题敏感,都准备好了同对方拉扯的话术。
可老伯的表情却丝毫没有任何变化,反倒是抹了把额头的汗,伸出食指笑道:“咱这儿的赋税还算公道,朝廷每年按亩收税。”
“上等田每亩一石,中等田一斛,下等田就一斗,跟其他郡县一样。”
农户与商户不同,交的是粮食,这个数字的话,在大亓倒也确实正常。
祁让缓缓陷入沉思。
若真如此规矩,他们也就不会来这儿了,更不会有杜戎期、白册、白白册什么事。
可看老伯的样子也不像说谎……
祁让还没开口,老伯就抢先说道:“娃娃,留下来一起吃个饭啊。”
江谨承连忙拱手谢绝:“多谢好意,还是不了,祝您丰收,日子越过越好。”
“你这娃娃真会说话,借你吉言。”老伯笑着摆了摆手,又低头继续割稻谷。
怀着心事,脚步异常的慢。
江谨承眉头皱了皱,略微弓下身子与祁让齐平好方便讲话。
“哥哥,你说如果是一样的赋税,那还记白册干嘛?多此一举嘛不是。”
是啊,这么简单的事,连江谨承都能看出来了,知州府怎会不知。
难不成,贺睿争还能自掏腰包把这部分钱款补上?
那才是真有鬼了。
想到这儿,祁让扭头问喻深:“离这儿最近的郡县有多远?”
“一来一回,最快也得一天,大人想去看看?”喻深说。
祁让点了下头:“嗯。”
喻深有些犹豫道:“倒是可以安排,不过你们就算去了,八成也是无用功。”
祁让不语,只是一味给他掏钱:“找两匹快马。”
喻深:“这……好吧。”
***
锦州一共有六个郡,离临川最近的是广平。
三人到广平之后没发现什么异常,确实如那老伯所说,以每亩石、斛、斗的标准征税。
这件事眼看就要不了了之。
关键时刻,祁让却发现了两边田地上的差异。
广平的良田,大都划分得整整齐齐。
当地的保长说,县里所有的田地测量,都是按照朝廷颁布的《田亩测量法》进行的,利用绳索结合步量,四至分明。
可临川不一样,临川的商业要发达些,年轻气盛的都到商会做小工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田种,大多数人都是租地主家的田,等收成赚了钱再把赋税缴给主家,主家又转给保甲,俗称佃户。
而且临川的地田处在丘陵区以梯田为主,如此一来,土地比起其他地方就会显得奇形怪状的,不像广平四方地这样能测量精准。
佃户们都上了年纪,也不清楚这些,只是主家每年说收多少自己便给多少,同时又知道其他地方也是按亩收取,便就没有疑虑了。
“呸,真不是个东西。”江谨承听完骂了句。
“之前居然没有想到土地面积这一层。”喻深问:“上官下一步想如何?”
既然找出了病因,便能对症下药。
还得是下一剂猛药。
……
回到临川后,喻深找到县里的田地册子,发现上面有的记录甚至是估算的,误差相当大。
他随即召集了知州府户科和郡上乡绅。
叫他们在旁边好好看着,手下人如何重新用绳尺、步弓等测量田地大小。
结果发现,所有土地的实际面积比册子上记录的将近少了小一半。
赋税征收的数额,又是按照田地册子上那虚高面积计算的。
难怪差距那么大。
佃户们自然也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可都敢怒不敢言,毕竟他们还要靠这地来养活一家子,土地就是庄稼人的命。
围观的这些乡绅当中,有一人名叫任修,是现在临川任氏的家主。
此人年纪不大,也就是三十来岁,但长相却要比实际年龄超过许多,两撇胡子被修得不长不短,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用算命的话说,一看就是有福之人。
他只管躺在露天的凉轿里,这种轿子没有顶棚覆盖,只需两人就能抬着走,但也正因无棚可遮阳避雨,后面还跟了打伞的扇风的端茶的。
这样看来,阵仗就要显得有气势许多。
任修手里盘着两颗玉石球,笑起来满口黄牙,身上的这种匪气完全无法让人把他和八宗名门联系在一起。
总之不大讨喜。
下人扶着他缓缓坐起来,给他点了烟袋。
任修他看了看田里的佃户,又看了看喻深,将两个玉石球往茶盘中一扔,对喻深皱眉道:“喻参军,搞这么一出,怎么个意思啊?”
虽说比起贺睿争这些乌合之众,喻深的人品要可靠得多。
但正直不代表他缺心眼儿,不会蠢到同任氏起冲突,便赔笑道:“这不,大理寺的大人说了,一定要彻查,这也是陛下的命令,小人……小人也只是照章行事。”
任修这才瞥了祁让一眼,冷哼道:“果然官大一级压死人呐,自大亓建国之始,临川一直都是这么办事的,怎么以前就没人管。”
“再说了,这事儿要管也是人户部管吧,哪儿轮得到大理寺。”
任修说着,对着北方拱了拱手:“家父在世时,也与京都常有往来,若真论起辈分,当今太子爷都得管我叫一声叔叔,你们算什么东西,查我?你们还不配。”
见此人嚣张至极,江谨承刚想拔剑,就被祁让默默摁了回去。
祁让轻笑一声,显然是瞧不上他,也不想与这种草包争论。
便顺着任修的话继续往下问:“我等奉命前来,先生不会要抗旨吧?”
“甭跟我来这套,临川有问题的就我一个吗?”
“除草要除根,擒贼先擒王,你们两个初来临川就给我搞这阵仗,想逼我就范?我任修可不是被吓大的,闻人那老头儿多听话啊,结果下场如何?”
“现在临川这口大锅你们想让我任家背,想都别想。”
任修直言直语,跟连珠炮似的让人想插话都插不进去。
祁让也听出来了,这家伙不知道是听信了什么传言,以为特察司此行就是独奔着他任家家产来的,是怕步了闻人一宗的后尘。
祁让摇了摇头,人倒还算有点脑子,就是不多。
喻深仔细观察了二位大人的神态,生怕祁让和江谨承动怒,竭力安抚道:“任先生许是误会了,咱们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任修:“这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喻深在任修这儿吃了一鼻子灰,便又退回到祁让身后。
任修扬眉朝他望来,有种示威之意,祁让眼神冷漠,不屑地将目光从任修身上移开,负手而立。
对田间的佃户们说:“诸位,依我大亓律,凡告发匿财不输赋之人,其人财产,可予告者半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