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司珩回屋的时候,见江谨承正在和宋序说话。
“老宋,指教的‘教’字怎么写?”
宋序坐在旁边,面无表情地用茶水给他写在了桌上。
又过一会儿,江谨承再问:“那无尽的‘无’呢?”
宋序又开始在桌上描画,都没发现茶杯里的水已经干了,不管再怎么写也写不出痕迹。
但他手上的动作仍没有停下,整个人都蔫巴巴的,就这么呆坐着,如行尸走肉一般。
“老宋。”
江谨承见宋序没反应,便抬起左手在他眼前摇了摇,结果宋序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我靠,你不会傻了吧老宋!”
“去去去,你能不能别乱说话。”
柳司珩走到跟前,推开了江谨承,蹲下握着宋序的双手道:“序序?没事吧?”
宋序过了好半晌才恢复神志。
扭头看了看柳司珩,又看了看江谨承,眨了眨眼假装无事发生:“我没事啊。”
“哦,你刚刚说‘無’字是吧,我想想……”
“行了别想了,快去睡会儿,瞧这状态差的。”柳司珩摸了摸宋序的额头,还好,体温正常。
遂微笑着瞪朝江谨承:“谨承啊,夜已三更,你瞧你袖口都凉透了,不如早点回去罢,你要是病了我这个事长也心有不安啊。”
然而江谨承完全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只觉得他莫名其妙。
“不是,有病的是你吧,这大热天的哪儿有凉风?”
柳司珩瞬间垂下眼皮懒得跟他多费口舌,直接起身把灯芯捻低了些,烛台上的烛光很快便暗了,别说写字,就连拿笔都得凑近些。
柳司珩:“慢走,不远送。”
“柳老二!你成心跟我过不去是吧。”江谨承愤愤然站起身,脸色比锅底还要黑,“我来找我哥们儿与你何干?”
柳司珩合起扇子,耐心已经耗尽,直接把江谨承往外推:“你哥们儿要睡觉了,你也赶紧给我滚,立刻,马上。”
“警告你别碰我啊,不然本大爷可要翻脸了。”
“嘘。”出了门后,柳司珩把江谨承拉到一边,“你没看见宋序心情不好吗?”
“有……吗?”
柳司珩翻了个白眼,无奈道:“就你这眼力见儿,也不知道怎么混的江湖,赶紧回屋。”
“噢。”江谨承一步三回头,就是不愿意离开,“可我心得都没写完,老子不识字啊。”
柳司珩:“是不是傻,你屋里就有个现成的干嘛舍近求远,叫祁让给你写,他指定不能拒绝。”
“为什么?”
“因为他很欣赏你。”
“他真这么说?”江谨承虽然表现得不相信,但嘴角根本压不住。
“倒是……没明说,但我毕竟是他兄长,他在想什么我能不知道吗?”
柳司珩:这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嗯,没错。
“可祁让一个杀猪匠,文化水平应该跟我差不多吧,会不会有些难为他了?”
“我弟弟从小好学,聪明得紧。”
江谨承:“可是……”
“别可是了赶紧滚。”
柳司珩趁其不备锁好门,只听江谨承在门外骂:“你敢骗我,柳老二!开门!”
柳司珩拍了拍手,才不管他。
只是慢慢走近宋序,尽量不让自己的动作吓到他,轻声询问道:“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宋序嘟着嘴:“没人。”
“那为何这副表情,莫不是今天上课不顺利,娄山骂你了?”
说到这,宋序猛地扎进他怀里大哭起来,连柳司珩都措手不及。
“宋……序?”
“你知道吗,我感觉它走的时候还在看着我,好多血,全都溅到了我脸上。”
柳司珩感到一阵莫名其妙:“什么血,你杀人了?”
宋序使劲摇摇头:“不是我,是先生……先生他把兔子杀了。”
原来说半天,就是为了一只兔子。
这小少爷好歹也是将门之后,怎么杀只兔子都能怕成这样?
柳司珩慢慢拍着他的背,安抚道:“你学的是验尸,将来要当仵作,如果现在连只兔子都怕,以后面对尸体你当如何?”
好吧,跟娄山一模一样的话。
宋序又如何不懂这道理。
可他就是过不了心里那关。
说到底,还是家里将他保护得太好了,从来没有见那些场面,所以今天反应才回那么大。
不止是他,来特察司的这些人中,有多少世家名门之后都是在这样的羽翼之下长大,倘若能安稳一辈子还好,可若不幸遭遇了什么灾祸,他们的心理防线简直不堪一击。
娄山今日就是借兔子一事,也是希望他们能够认清现实,受不了的,回去便罢,回到家族的羽翼下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他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无用之人身上。
“原来剖兔子是这个意思。”宋序倒吸一口凉气,眼珠子转来转去,他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刚刚还哭哭啼啼,现在马上又揉着下巴开始沉思,“完了,现在其他人肯定也觉得我很废物,这事儿要传出去,谁还怕我,小爷我以后在京都还怎么横着走,靠。”
柳司珩:“嗯?你说什么?”
宋序猛地将下巴从柳司珩肩头上移开,结巴道:“我,我什么都没说啊。”
话音刚落,外面突然出现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动,宋序便赶紧从柳司珩怀里挣出来,打开门探头出去看。
原来是几个同学在收拾东西。
外面来了马车,是接他们走的。
宋序认出了其中一位娘子,是中书舍人薛忍冬的长女薛妍妍。
今天课上她就坐在第一排,许是嫌恶心一直用帕子捂着嘴。
宋序有严重脸盲症,若只是打过照面的人他很大概率都认不出来,更别说这娘子当时还遮了半张脸。
然而现在他马上就能回忆起这是谁,主要还是因为薛妍妍身上的铃兰香。
薛小娘子同时也认出了宋序,屈膝行了个礼:“小宋少爷。”
宋序迎上前道:“薛姐姐。”
“你们这是……要走了?”
她点了下头,苦笑说:“本就是来点个卯的,好让上头知道,我薛家也是出人了,不过剖尸这活儿我实在干不了,家里也不指着这个邀功。”
“小宋少爷,你不如同我们一道走吧,令尊从一品,又是二殿下身边的红人,你完全没必要在这耗着。”
薛妍妍知道自己不该说这种话。
可宋序看着,着实与自己那死去的弟弟有些相像,便忍不住多讲了几句。
朝堂上那些弯弯绕,宋序向来假装听不懂,他也没兴趣,可既然想好要在特察司有所作为,现在就跟人走了算什么。
想自己父亲在战场上取敌人首级都不曾惧过,难道只是剖只兔子自己就怂了?
老头儿这一辈子最看重的就是脸面,自己以前给他丢的脸已经够多了……这回说什么也不能走。
至少,不能走得这么早。
“多谢薛姐姐好意,我,我还是不走了。”
“小宋少爷,这里没你想得那么简单,我们这些人,不过是……”
薛妍妍话还没说完,就见柳司珩和祁让正朝这边走过来。
她的神色登时发生了些变化。
……
老虎已经盯上了猎物。
体型稍小的羚羊,那是最容易下手的。
羚羊们惊慌失措,纷纷四散奔逃。
但那只被锁定的羚羊已经来不及反应。
老虎的爪子如铁钩般锋利,瞬间抓住了羚羊的后腿,将其扑倒在地。
突然,薛妍妍心脏一紧。
羚羊想要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可老虎却步步逼近,只看它的脸,鼻子嘴巴胡子都与花猫无异。
但掠食者的眼神骗不了人。
柳司珩嘴角微微纾开,抬手行礼道:“薛小姐。”
薛妍妍却避开了他的眼睛。
她想起了自己曾经看过的一本《识人术》,书上说:
[有其人,常含笑靥,若可亲,目微眯,则人不觉弛其防,语徐,声泠,如春风拂面,然稍察之,则眸子深处,藏一芒,淡而不可亲,可与诸君谈笑,周旋无阂,仪度翩翩。
然是皆伪矣!
其人唯利是图,不择手段耳。]
这些,她已经领教过了。
……
眼瞧着宋序把薛妍妍送出听雪堂。
祁让在一旁道:“薛小姐居然没当场对你动手,换做是我早抽你了。”
柳司珩皱了皱眉,语气有些无辜:“为何打我,我什么都没做啊。”
“看起来她和宋序的关系不错。”
“都是西院的,序序人缘好,跟谁关系都不会差。”
祁让不知道柳司珩为何偏要这么护着宋序,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环起双臂道:“打个赌。”
这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人为君,己为臣,柳司珩当然知道自己没法拒绝:“殿下这回想赌什么?”
“就赌,小少爷能不能撑到最后。”
“听上去没什么意思。”折扇在柳司珩指间转了一圈,“不过要是彩头诱人,我这个当哥哥的,也不介意陪殿下玩玩。”
“东宫的古玩字画,随你挑。”
柳司珩垂眸想了想:“殿下在跟我开玩笑?这些东西我柳家好像也不缺吧。”
祁让摇摇头,嘴角缓缓拉开一个戏谑的弧度:“你管孤叫什么?”
“得,明白了。”
就当陪太子消遣了。
柳司珩凤眸微眯,嗓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我斗胆猜猜,殿下肯定不希望宋序久留,君子不夺人之美,在下就只能押他不会走咯。”
祁让:“对他这么有信心?”
“不,柳某向来只对自己有信心。”
“呵呵,你猜我信吗?”祁让眨了眨眼,“表哥,宋家的立场你应该明白,他永远不可能站到我们这边,宋序能进六事,也是你安排的吧,我想知道为什么?”
“因为他……很像我在临川遇到的一个人。”
“是那个郎中的孙子?你那会儿瞎了大半年,连人家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怎么知道宋序和他很像。”
柳司珩:“给人的感觉很像不行吗。”
祁让:“感觉不能当饭吃。”
柳司珩扬起眉头,满脸无所谓:“反正现在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宋序退出六事也就没啦,对殿下可没好处。”
“奸诈。”
口头之争,祁让从来就没赢过自己这位表哥。
正说着,宋序小跑了过来,傻笑着对六事说:“柳司珩,本少爷决定了,从今天开始,我励志要做一名出色的验尸官,以后每天起床你都叫我。”
柳司珩垂眸盯着他。
过了一会儿,眼底笑意分明:“好。”
“宋序。”
“嗯?”
宋序偏过头,这才发现隐藏在夜色里的祁让:“妈呀,祁大哥你怎么站在那么黑的地方,怪吓人的还。”
祁让没接他话茬,而是直接问:“刚刚那薛家娘子和你说什么了?”
宋序笑笑:“没什么,薛姐姐就是问我要不要一起走,说什么我父亲身居高位又跟二殿下交好,没有留下的必要。”
祁柳二人相互交视一眼,同声问:“那你怎么说的?”
宋序耸耸肩:“我就说我不走啊,老头儿是老头儿,我是我,我又没有官职。”
“其实想想以后如果真能进大理寺,那也比现在混日子强吧,反正我不要跟老头儿练武。”
柳司珩没憋住笑了出来。
宋序不解道:“你笑什么,你是觉得大理寺挣得少?”
“不不不,没有没有,我就是觉得宋少爷这个想法特别好。”
柳司珩拍了拍祁让的肩膀,小声说:“字画,让人送过来。”
“这才刚开始,你急什么。”祁让面色冷峻,宛如寒风刺骨,“等他真正踏进大理寺的那天再说吧。”
语毕,转身回屋熄了灯。
……
夜幕低垂,温柔地覆盖了整个天地。
也只有这个时候,大亓才能拥有短暂的安宁。
***
次日一早。
四人来到公厨吃饭。
柳司珩见宋序拢共没吃几口,问他:“怎么不吃了,你一会儿饿得住吗?”
“唉……”宋序无力地捧着下巴,对着桌上的肉包砸吧砸吧了嘴,“饿不住也得饿着,谁知道今天娄山又要让我们剖兔子还是剖青蛙,到时候吃的都不如吐的多。”
江谨承道:“你也太没用了,想当年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都没你这么窝囊。”
“你还说,你怎么不去西院,苏先生多好啊,看着就面善。”宋序越想越气,“江少侠武功那么厉害,就不能把机会留给其他人吗?”
听他这么说,江谨承还不乐意呢。
“你以为本大爷不想去西院啊?我这大字不识几个的,可干不了这精细活。”
确实有几分道理。
竟让人无法反驳。
宋序又看向祁让:“祁大哥,你可是个读书识字的,还会杀猪,活脱脱的娄山天选之徒,要不咱俩换换?”
祁让放下筷子,缓缓道:“可以,比起背《大亓律法》,别说剖兔子,我替你剖了柳司珩都行。”
柳司珩:“别什么都扯上我行吗?”
“大亓律法?你是说那本半尺高的书?”宋序眼睛徒然睁大,眼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算了,权当我没说。”
“老宋,我不是针对谁啊,但这事儿,你就得怪柳司珩,凭什么咱们又苦又累的,偏偏他最轻松。”江谨承勾勾四指,让宋序把耳朵放到自己跟前,小声说,“就昨天早上,他为什么自己偷偷走了不叫你,好难猜呀?”
祁让居然也暗戳戳在旁边帮腔:“都是一个事组的,柳公子何必耍这种心眼子?”
面对三堂会审,柳司珩也是百口莫辩,干脆破罐破摔道:“此言差矣。”
“并非柳某不愿,只是柳某一生附庸风雅,不好做这开膛破肚之事。”
“再者宋少爷昨晚还说要做最出色的仵作,君子应当要有成人之美,在下委屈些,去东院也一样的。”
宋序:“……”
做事光喊口号可没用。
虽然昨晚斗志昂扬,但今天一看到娄山放在桌上的那些瓶瓶罐罐,宋序就又蔫了。
娄山看见宋序,也颇为惊喜,在藤椅上抽了口烟袋。
笑道:“宋少爷居然没走,怎么,不怕了?”
宋序行了个礼,说:“怕,但学生可以克服。”
“行了,下去坐吧。”
娄山站起来,用烟嘴敲敲桌上的这些小玩意儿,对学生们说:“毒杀,是案件中一种常见手段,仵作既然要辨出具体死因,就得知道制毒和解毒的过程。”
“现在每人上来各领一瓶毒药一瓶解药,里面成分最复杂的也不超过三种。”
“你们闻过之后分析出其中成分,再到药柜里把它们一一找出来,若这刻漏流尽之时还找不对的,就趁早滚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