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剖兔子?”宋序摇着头十分拒绝。
这只兔子他并不陌生,粉红的鼻尖上有个小黑点,就在斋舍外面特别好认,宋序私下喂过它好几次,哪里舍得对它下手。
但宋序偏偏找了个很烂的借口:“先生,我姨娘信佛,说杀生不好。”
娄山抽了口烟袋,里面的烟丝也随之闪烁起点点火星,他抬头缓缓吐了口气,半垂下眼皮看着宋序,问他:“你也信佛?”
宋序摇摇头:“不信啊。”
“那还不赶紧动手!”娄山突然严肃,连带着声量也抬高了几分。
“想清楚,要是我亲自来,它可就得遭罪了。”
宋序咽了口唾沫,颤抖着捡起小刀。
小白兔许是也察觉到了自己命不久矣,身上抖得比宋序都厉害,宋序便一点点顺着它的毛往下撸,企图先安抚它。
娄山催促道:“快点。”
宋序被吓得一颤,嘴里连连应着“是”,手里的刀却越退越远。
最终他还是扔掉了解剖刀,甩甩袖子从地上站起来,忍不住道:“学生斗胆,想问问先生,既是验尸,为何要拿活物练手?”
娄山教训道:“人是人,畜生是畜生,你吃烤兔肉的时候可曾怜悯过它?”
“如果你连兔子都不敢杀,怎么能保证敢在人的身体上动刀。”
“陈思棋,你来。”
听到娄山喊了另一位同学的名字,宋序抿了抿嘴心有不服,终于闭上眼重新拾起小刀,屏住呼吸,却迟迟不肯下手。
下面坐着的年纪更小的那批,已经用手捂住了双眼,露出一条指缝偷偷看。
娄山看不过。
直接夺过了刀。
一刀命中。
鲜血立刻溅到了宋序脸上。
他吓傻了,回过神后跪在地上干呕了几声。
娄山蹲下对他说:“记住这个感觉,以后在你们的尸检生涯中还会出现很多次,你们能做的只有克服。”
“要知道,仵作之职,在于求真,这把解剖刀就是你们的判官笔,如果连刀都拿不起来,以后如何替死者申冤。”
“算了,一群废物,今天的课就到这,回去以后都给我好好想明白到底要不要留下,特察司名额有限,可不留闲人。”
说完,娄山拎着血淋淋的兔子离开了。
宋序都不知道是怎么回的斋舍。
回去猛灌了几口茶水后就缩进了被子里,抱着那个小木雕,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老头儿,我想回家了。”
***
宋序这边情况不好,江谨承那也没强到哪儿去。
作为学生里武功最高的,他来苏韵门下可谓是信心十足。
苏韵其人看起来非常儒雅,也十分谦逊,对每一个学生都客客气气的,很多人想不明白,为什么让这样一个人来叫斗技。
这里有不少像江谨承这样的江湖人士。
一看教习这副德行,颇为嘲讽,一个个都起哄着要去单挑他。
苏韵嘴上虽说不行,但还是一一应下,摆好架势等着学生们上擂台。
最初上来的是青峦派弟子,擅长枪法。
然而与赤手空拳的苏韵还没过两招,长枪就被打飞了。
接着是武学世家的少主,以拳法闻名于世。
但拳法似乎更是苏韵的舒适区。
那少主拼尽全力仍未得胜。
就这样,车轮战不知打了多少波,这些学生都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苏韵却依旧像一口铜钟般立在地上,不偏不倒。
江谨承这才觉得有点意思,拿起自己的剑三步飞向擂台。
剑气直逼苏韵,苏韵灵活闪避,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量,试图近身肉搏。
可江谨承的剑法实在太过凌厉,每一次挥剑都带着破空之声,让苏韵难以近身。
几个回合下来,苏韵衣服上已经添了几道剑痕。
虽然不深,却也让他感受到了压力。
所以在最后一次躲过江谨承的致命一击后,苏韵迅速后退,从武器架上抄起一把锋利的刀。
江谨承见状,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
在他看来,苏韵此举不过是垂死挣扎。
然而,苏韵的刀法却远远出乎他的意料。
他出刀的路数与用剑截然不同,每一刀都带着狂风暴雨般的力量,极具杀伤力。
江谨承立刻用剑挡下攻击,马上换了招式。
不同于刚才的凌厉,这个招式更看重剑法精准度,走向变化高深莫测,步子虽凌乱,却也有迹可循。
苏韵很快认出了此招:“天罡北斗?你莫非是常明子的徒弟?”
“你认识我师父?”江谨承问。
“与道长颇有交情。”苏韵笑着说。
江谨承便收了剑,稽首叩礼,不像以往江湖上的抱拳,毕竟是自己师父的同辈,此礼理应要郑重些:“学生江谨承,见过先生。”
苏韵欣慰地笑笑,揶揄道:“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不过你我还没结束,怎么能这么早就把剑收了,再来。”
江谨承一愣,想再次踏罡,可苏韵已经抢先找准江谨承步法间的规律。
一刀袭来,却没有迎面而上,而是中途将刀刃转向了旁边,直接乱了他的七星步。
从而刀锋划过江谨承的剑身,准确击中了他的手腕。
长剑脱手,江谨承的攻势戛然而止。
苏韵却没有停歇,紧接着一个箭步上前,刀尖直指江谨承的咽喉。
至此,一片掌声哗然而起。
习武之人就是这样。
不管是输是赢。
只要看得过瘾打得过瘾,便能将不快抛之脑后了。
“好!好!苏先生厉害!”
苏韵朝江谨承点点头:“承让。”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谦虚。
“今日不过是正常切磋而已,谈不上指教,日后我若认真指教起来,你们可别害怕啊。”
***
比起前面两个,柳司珩这边倒是要轻松得多。
没有打打杀杀的喧闹之音,只用听教习说着,在下面跟着做笔记就好。
室内风吹不到,日晒不着,暖风拂来,就容易唤起人的睡意。
唐文:“古人云,凡典狱之官,实生民司命,天心向背、国祚修短系焉,比起其他职掌,犹当谨重。故我们勘察之术,更是重中之重,前辈总结了'五听'之法,即辞听、色听、气听、耳听、目听……”
柳司珩打了个哈欠。
引得唐文不悦,“柳司珩,你来说说,老夫刚刚都讲了什么?”
柳司珩起身一作揖,“回先生,方才先生讲了勘察之术在断案中的重要性以及'五听'之法。”
“那你且来说说,五听是哪五听。”
“所谓五听,乃为辞听、色听、气听、耳听、目听,也就是要观察嫌者的语言、脸色、呼吸、听觉和眼神。”
唐文:“那么除了五声听狱讼,还有哪些勘验方法?”
“痕迹检验,如鞋印、掌印、血迹等;直接取证,也是最有力的断讼依据;以理推论,但存在一定误判风险。”
唐文捋捋胡子,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坐下吧。”
“老夫在大理寺干了大半辈子的判事,经手的命案是数不胜数。”
“这个断案啊,最重要的就是铁证如山,证又分物证和人证,我们勘验勘的是物证,人证呢,便是鞫狱官的活儿了。”
……
***
沈祠自幼就跟着师父学习鞫狱之道。
鞫狱,就是审讯。
沈祠十六岁入大理寺,十八岁当上了鞫狱官,一干就是三十年。
在他看来,鞫狱这行,最重要的就是得会识人心、懂人情,讲人道,刑讯逼供不是必须使用的,但却是必须存在的。
“自古鞫狱,以盘问为主、刑罚为辅,在我大亓,笞掠之策也是一种合法手段,在无法获取决定性物证的情况下,就需要嫌疑者自证其罪,但切记,鞫狱官的三个原则,也是底线。”
“一来不可主观臆断,而来不可强塞责难,三来,非必要不可刑讯逼供。”
下面就有同学问了:“先生,若嫌疑人本就一心求死,酷刑之下都不愿意开口,那该如何是好?”
沈祠:“问得好,若遇到这种情况,鞫狱官就得学会变通,软的不行来硬的,硬的不行就来更硬的,比如我大亓律法中,有《保甲连坐制度》、《宗族责任制度》,可以灵活用之。”
“所以同学们,这本《大亓律法》,大家以后下去学认真熟读,不可敷衍了事,鞫狱说白了就是一场心理战,正所谓御人之术,方为王道也。”
祁让闻之,忽而抬起头,把那句话又在心里念了一遍。
御人之术,方为王道。
原来,这才是父皇的用意。
……
近日宫里不太平,几个皇子暗中较劲,东宫更是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时时刻刻都被人算计着。
这不,司空静文不就被算计出宫了嘛。
虽说太子本就有意收拢特察司,但派个柳司珩过来就足够了。
毕竟皇子久不在宫内,难免遭人猜想。
若门下之人因此事倒戈,那之前所布的局,就全都功亏一篑了。
好在皇帝对外只说太子要回封地处理些事务,也算是保住了东宫的颜面,司空静文便化名祁让,进了这听雪堂。
不过与他预想的不同,这地方确实有些意思。
且不说娄唐苏沈这四人,就连这些少年中,高手也不在少数。
比如姓江那小子。
来之前,他曾调查过江谨承,这人在江湖中地位可不低,幼时跟着老道常明子学习剑法,后来加入定安盟学得一身扒盗本事,且易容术极为精湛。
常传有“江湖第一剑,三剑不留痕,神龙不见尾,雌雄难道真”的说法。
吹得神乎其神,但说白了也只是个小毛贼。
三教九流,终究上不了台面。
祁让对此不屑一顾,不过相处下来,江谨承本性纯良,又听话,留在身边也没什么不妥。
记得小时候,几个兄弟跟着父皇学习马术,祁让他一眼就相中了一匹烈马,结果还没爬上马背,就已经被踹出去了好几米。
司空宸安慰说:“这御马啊,得先和马儿交流情感,让它认识你,待它熟悉你之后,不管你怎么驾驭它,它都会听话的,静文,再过来试试?”
司空静文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用手摸了摸马儿的棕毛,见马儿对居然对他眨了眨眼睛,不再反骨。
之后的每一天,他都会来马场给马儿喂食。
十四岁那年,司空静文骑着这匹烈马随大将军出征,虽说立嫡长子为储君合情合理,但其实司空宸能在这么多年都没提过废长立幼的事,也跟那年的战功脱不了关系。
故而御马如此,御人,也同样如此。
注:“凡典狱之官实生民司命,天心向背,国祚修短系焉,比他职掌尤当谨重……不然,横致四无辜于死地,衔冤千古,咎将谁执?”选自《棠阴比事选·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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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听雪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