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梦问神 第3章 寸金3

讲述者乃排行十八那名弟子，义愤填膺，咬牙切齿。倾霜海忽然举了举手，笑意浅浅，如暖阳照春，温声道:“那个，抱歉哈，在下有一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慕容玉涵养极好，亦是斯斯文文道:“公子请讲。”

倾霜海老实不客气道:“据这位小兄弟所言，乐师惨死，跟诸位口中之人脱不了关系。”

说故事的少年不满道:“什么叫脱不了关系，人本就是那个疯子杀的。”

倾霜海:“哦？原来如此，那么在下想问的问题是，可曾有人亲眼瞧见他杀人？诸位不要多想，凡杀人者，必有动机。但在下听完整个过程，却想不出对方杀人目的何在？”

乐会之上，少年一曲夺魁，技艺顶尖，应该只有别人对他羡慕嫉妒恨欲除之而后快，怎么反过来是他杀人？于情于理，说不通。

慕容玉摇了摇头:“不曾。”

也就是没人见过对方杀人，多半是以讹传讹。不过倾霜海并不了解被认定杀人的凶手品行如何，也不便随意判定。

慕容玉的师弟据理力争道:“都说那厮是疯子了，疯子杀人还要什么动机？那不是想杀就杀？”

对此，倾霜海不予置评，摇着折扇道:“不好意思打断你了，请继续。”

那少年哼哼唧唧几句，便又继续开始讲述。

关于那人的第三件事，论剑。

少年道:“前面两件事你不相信那疯子滥杀无辜也就算了，这第三件事可是师兄亲眼所见，连师尊都在场，总没有话说了吧。”

倾霜海笑了笑。

说到论剑，其实跟天泉峰那次乐会大同小异，也是一帮爱剑人士凑在一起举办的盛会。术境三大宗门，虽有各自传承已久的修炼术法，但历来剑都被称作是百兵之君、万器之王，舍剑不修岂非有眼无珠，暴殄天物了。故自顶尖宗门以下，到世家散修，甚至民间粗通拳脚的武师都会一两招剑诀。修为高深者，于剑术方面的造诣自更非比寻常。

论剑会由来已久，规模逐渐壮大。世家中有一名公子爱剑成痴，不惜耗费巨资，在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开辟出一座庞大山庄。背靠之山，青竹幽幽，门前还有清澄澄一汪湖水，环境不可谓不好，取名剑湖山庄。

原来每一次论剑大会举办完过后，路过翠湖的剑者，时常会有人因剑术不精，落后于人而心灰意冷，沉剑于湖。久而久之，湖底不知埋藏了多少弃剑，其中不乏名锋。

天泉峰惨案发生后，慕容玉奉师命，一直在追查行凶者踪迹。但那少年来无影去无踪，自从天泉峰顶露面之后，就没再听闻过消息。慕容玉也不确定，这次剑湖山庄的论剑大会，少年会不会出现。

出乎其意料，少年居然现身了。

论剑大会共分为两个部分，前者论，后者比，由理论到实践，即就是说，假如你能在论说部分舌灿莲花，驳倒众同道，令人折服，却在真正比拼时落败，也算不得剑术第一人。只有论和比，俱占顶峰，众人才会心悦诚服，把你当作此次论剑大会第一人。

慕容玉混迹人群，偶尔与身边人交谈几句。但他于剑术并没有太高明见解，遇到真正的行家，往往不到三两句就败北。他深知此行不为论剑，只想抓住那名少年，调查清楚乐师惨死原因。所以即便屡论屡败，也未见气馁。

大会气氛高涨，性子急躁者，已经与对手争论得面红耳赤，头发尽竖，目眦欲裂，额头青筋暴凸，就差抡拳打人。熙熙攘攘，嘈嘈杂杂，嗡嗡不断。就在一片纷繁混乱之中，忽听一人低沉冷漠的声音响起。

那道声音不大，恰到好处，却如裂冰切玉，将轰鸣的议论声阻断。霎时噤若寒蝉，落针可闻。

只听那声音不疾不徐，冷冷淡淡，带着无尽疏离，一字一句道:“你的剑心不纯，不足与我论辩。与会之人，皆为庸徒，不值一哂。所谓的论剑大会，不过如此。”

简短又简洁，没有人听不明白的一段话，如一粒微小石子，被人轻掷湖面，水面荡漾开一圈圈涟漪，随即掀起轩然大波。如果说方才闹哄哄的场面，只是唇枪舌剑，口诛笔伐，因少年话语，瞬间变成壁垒分明的敌视，个个虎视眈眈，将目光扎向声音来处。

只见一抹红枫似的颀长人影，负手而立，十五六岁年纪，面若冷玉，他年龄虽小，却渊渟岳峙，很有一派宗师气质。

那被他说剑心不纯之人，乃是武林中颇负盛名的一位剑术散修，三十多岁模样，脸皮青紫交错，按着腰间佩剑，怒发冲冠，强自隐忍。

那少年说完，一眼也没看他，甚至没看任何人，眉宇间似流露失望，转身就要离去。

但他没走成，被那男子的徒弟拦住。

慕容玉在听到少年声音那一刻，就在人群中拼命往其所在靠近，越离越近，可他竟然没有看清楚少年是如何出的手。当他快要到少年附近时，只见密不透风围了一圈将少年困在垓心的修士，就好似案板上跳动的鱼，纷纷狼狈飞起。在众人惊骇莫名的神色下，那少年却已消失不见。

听到这里，倾霜海道:“他出剑了？”

慕容玉摇头:“没有。至始至终，他都没带剑。”

倾霜海微微颔首:“那后来呢？”

后来，慕容玉追着跑出剑湖山庄，自是再也找不到少年。他以为这次又要前功尽弃，没想到，过了两日，那少年又返回。

论剑大会旷日持久，非是一朝一夕就能结束的。有时十天半月，也在所难免。慕容玉守株待兔，期间他的师尊收到他传信，怕他一人应对不了，遂亲自出山，师徒俩每日就在剑湖山庄转悠。

讲述的少年道:“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那疯子又回来了。等师尊跟师兄追随他脚步而来，却见偌大的剑湖山庄，只有那少年完好无损站在比武场中心，在他四周，全是残缺不整的死人尸块。”

倾霜海吃了一惊:“尸块？是那位少年干的？”

少年哼道:“除了他还有谁，真是惨绝人寰。”

倾霜海看向慕容玉，后者迟疑一会，终究缓缓点头:“我想，八/九不离十。一者，在场所有人，只有他活着；二者，我检查过，死人致命创伤全是剑伤，而且是一击致命，割断手脚，应该只是为了泄愤。”

倾霜海沉思道:“可是，说不通。”

那名十八弟子尖声道:“人赃俱获，还有什么说不通？而且师兄见过他出手，说明修为不差。你是不是故意想为他开脱？”

倾霜海摇了摇头，温和道:“不是，在下只是就事论事。说不通之处，有两点。其一，如果少年要杀人，在他第一次现身时就可大开杀戒，没必要等过了两日才又回来杀人灭口；其二，你家师兄尾随少年，看到他站在尸体中央的场景，为何少年没有斩草除根，把你师兄，以及……”

他话未说完，就被打断:“疯子做事本来就颠三倒四，一会儿想杀人，一会儿不想。可能师兄他们赶到时，那疯子又不想杀人了。再者，当时师尊也在，那疯子肯定是因为忌惮师尊，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倾霜海没有与他争辩，反问慕容玉:“敢问慕容公子，你觉得那位少年修为如何？”

慕容玉想了想，肯定道:“深不可测。”

倾霜海了然，没再多言。轻摇折扇，转移话题，道:“现在是不是只剩最后一件事了？还请一并告知。”

听完前三件有关少年的事，他对那位神秘的少年多少有些感兴趣，如果对方真是性情中人，倒值得一交。倾霜海这个人，遇到品味相投的，就想结交，因他性子温润，容貌昳丽，言谈举止，总是让听话者如沐春风，所以能与他说得上话的，无不成了他的朋友。

说话的弟子瞪他一眼，正不满他有意无意维护那疯子，慕容玉接过话头，缓缓道:“最后一件有关那人之事，便是斗酒。”

所谓的斗酒，是一群素日喜饮酒酿酒之人，并且自认为千杯不倒，经过独门秘方所酿造的酒，能一骑绝尘，将世间所有名酿都踩在脚下。正是这样一群人，时常到一处半高不低的野山坡上，携带自己的名酿，志得意满地前往该处聚集。当时与会者来自术境各地名家酒师，同时也来了不少烂醉如泥，嗜酒如命的狂徒。

斗酒，着眼于一斗字，以酒中论高低。

这些酒气熏天的狂徒，几十年泡在酒缸，早就练就了独门味觉，对酒的好坏高低，具有一针见血的明锐，再加上参加多次酒会，出挑的几人，俨然成为每年斗酒评判者。每位酒师提供自己的佳酿，任这些人品尝，然后进行评估，谁的酒评价最高，就被认定是本次酒会最优秀酒师。

饮酒者渴望一醉，而酿酒者，渴望自己的技术名扬天下，二者相辅相成。

论剑大会上，慕容玉与其师没有抓住少年。却在这次斗酒会实现了。

正当斗酒会进行得如火如荼，酒酣耳热之际，一名魁梧壮汉，自称系来自荒漠的酒师。荒漠浩瀚千里，原属术境版图，因其地域环境恶劣，寸草不生，人迹罕至，逐渐被遗忘，后就被完全排除在外，成了异域。术境中人从未听闻那种地方还有人居住，甚至还是酒师，都感惊奇，于是都围在那名壮汉左右，探头探脑观看。

那壮汉自腰间取下一个硕大皮革，又自皮革中缓慢取出一个红白晕染的陶瓷酒壶，顿时一阵清香涌出，不似寻常酒香，倒好似一阵说不出的花香。众人近乎贪婪的狂嗅，酒鬼们都控制不住垂涎欲滴，搓手舔嘴，目露凶光。

只听壮汉道:“此乃吾之好友亲手酿造，酒名镜花水月。因其酿造之地，四周开满牡丹，花香浸润酒水，牡丹被誉为百花之王，是以，此酒又名花王。”

立即有酒鬼拍手赞道:“好酒，好名。”

有人呛道:“你都没喝，怎知是好酒？”

先前的酒鬼一怔，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摇摇晃晃道:“是哦。兄弟，你快给我斟一杯尝尝鲜。”

那壮汉不为所动，慢悠悠道:“在诸君饮下之前，在下有一事必须言明。此酒名为镜花水月，酒劲极大，若是修为不够之人，只需浅酌一口，便会醉倒十年。”

此言一出，众人都大笑起来，觉得他在夸大，都不相信。有些酒鬼袒胸露肚，歪七扭八指指点点道:“好大的口气，老子喝了这么多年酒，还从没……没醉过。”

说话舌头都不利索了。

壮汉不以为意道:“该注意的事项在下已经提前说明，现在，有哪位好汉想率先品尝？”

话音刚落，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就见一名容貌出众的红衣少年，从醉汉中越众而出，款步走来。离壮汉一定距离处驻足，眸色清冷，虽未发一言，壮汉已领会。正要拿杯子给他倒酒。却见少年摇了摇头，一声得罪，便从他手里取走酒壶。

等壮汉回过神，少年已将一壶酒饮尽。壮汉愕然半晌，然后惊恐道:“你……吾友曾叮嘱，凡人一口则已，修士不过一杯之量，修为不足者，更要慎重，你……竟然都喝了？不要命了吗？”

少年目光平平淡淡扫过他，冷冷清清道:“何为镜花水月？”

壮汉张着嘴，还在震惊，闻言，结结巴巴将好友原话说出:“世人所追求之极致，当如羚羊挂角，不落痕迹。相中之色，水中之月，亦如镜中之象，言有尽意无穷，个中滋味，唯有亲身体会。我不知你会醉倒多久，但你沉睡的时日，自能体会所谓的镜中花水中月意境。”

其实当初酒成之时，他的好友说了好些文绉绉的话，又是借典故，又是诗词，他文墨不通，听得似懂非懂，很快就迷糊了。这时也只是生搬硬套。

那少年沉默片刻，旁若无人地点了点头，随即离去。

果如壮汉所言，少年虽修为强悍，终究不胜酒力，正是这一醉，才让蛰伏已久的慕容玉等人有机可乘，将人绑回风铃山庄关闭。

趁人之危，不免遭人诟病，但是为民除害，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倾霜海忽然道:“敢问，那位少年醉了多久？”

慕容玉道:“两年。”

答完才发觉他重心放错了。慕容玉那名师弟指出:“喂，你问的什么问题？难道不应该问那疯子前后一共杀了多少人吗？”

倾霜海谦逊接受，道:“是在下疏忽，那么敢问这位小兄弟，那位少年一共杀了多少人？”

他这么一问，那少年瞬间愣住。鬼知道杀了多少人，他又没数过，张口结舌。

倾霜海抬头望了眼天色。慕容玉则吩咐师弟将画像传下去，特别是没见过那脱逃少年真面目的弟子，要好好观看，仔细辨认。

倾霜海道:“劳两位讲了这么久，在下也该尽我所能了。”

说着，踏步往城门方向而行。

此际将近傍晚，云沉风急，天边透出一抹暗沉沉的血红，若墨染般，很快蔓延开来，山雨欲来。

倾霜海路过一处未及收拾的摊子，取走一把伞，顺便丢了一块银两。这次没有犹豫，步出城门。

好吧，攻压到第四章出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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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寸金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