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家老宅的宴会厅,灯火辉煌,衣香鬓影。空气里流淌着舒缓的古典乐,与觥筹交错的细微声响交织在一起,构成上流社会特有的背景音。
温明煦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浅灰色西装,站在傅砚辞身边,脸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姿态无可挑剔。只有紧挨着他的傅砚辞,能感觉到他挽着自己手臂的指尖带着僵硬。
【好多人……比我们店开业那天来的人多十倍不止……那个是经常上财经杂志的王总吧?旁边是他太太?她背的包是不是全球限量三个那个?】
傅砚辞面不改色地听着耳边叽叽喳喳的内心活动,只觉得像是带了一只对世界充满好奇,又强装镇定的小雀鸟。他微微偏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放松,跟着我就好。”
温明煦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放松放松!我是演技派!台柱子!】
他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脸上的笑容更甜了几分。
傅砚辞带着他,从容地穿梭在宾客之间,介绍,寒暄,应对自如。
每当有长辈好奇地打量温明煦,或提出些略带试探的问题时,傅砚辞总会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开,或给出滴水不漏的回答。
一位看着傅砚辞长大的世交伯伯笑着打趣:“砚辞啊,以前可从没见你身边带过人,这回是认真的了?”
傅砚辞神色不变,手臂自然地揽上温明煦的腰,将他往自己身边带了带,动作亲昵又不会过于刻意。“伯父说笑了,明煦他比较怕生。”
温明煦配合地低下头,做出一点羞涩的模样,耳根却因为腰间那只有力手臂传来的温度而悄悄泛红。
【他他他……他搂我腰了!合约里没写还有这种肢体接触啊!虽然手感还挺好的,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肌肉线条……打住!温明煦你在品鉴什么!】
傅砚辞搭在他腰间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他垂下眼眸,看了一眼身边人泛红的耳廓,心底掠过一丝连自己都未曾捕捉到的笑意。
应付完一圈,两人得到片刻喘息,站在相对安静的露台入口处。
“表现得很好。”傅砚辞递给他一杯香槟。
温明煦接过,小小抿了一口,冰凉的气泡稍微缓解了他的紧张。
他抬头,看着傅砚辞在璀璨灯光下更显深邃立体的侧脸轮廓,心里忍不住又开始跑马:
【啧,这鼻梁这下颌线,真是造物主的杰作。冷是冷了点儿,但扛不住他帅啊。演技也是真好,刚才那眼神那动作,温柔得都快滴出水了,要不是我知道是假的,我都要信了。】
傅砚辞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温柔得滴出水?这又是什么奇怪的形容。
他正想说什么,傅砚辞的母亲,一位气质雍容的妇人端着一个小碟子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和蔼的笑意:“明煦啊,这是你带来的点心?刚才给几位奶奶尝了,她们都喜欢得不得了,尤其是这桂花栗子糕,清甜不腻,说是比外面买的强多了。”
碟子里正是温明煦特意为几位年纪大的长辈准备的低糖点心,造型精致,透着淡淡的桂花香。
温明煦站直了些,笑容腼腆:“阿姨喜欢就好,我怕大家吃腻了宴会上的东西,就做了点清淡的。”
【呼……看来投喂策略成功了!抓住长辈的胃,就抓住了半个战场!】
傅母越看温明煦越觉得满意,这孩子长得干净,性子看着也温软,关键是……她瞥了一眼自己那个向来冷清、此刻一直站在温明煦身边,姿态透着维护的儿子,心里有了几分了然。
她笑着和温明煦说了几句,无非是让他常来家里玩,不要拘束之类,这才离开。
等她走远,温明煦悄悄松了口气,往傅砚辞身边靠了靠,小声说:“你妈妈人真好。”
傅砚辞“嗯”了一声,目光落在他因为放松而微微垮下的肩膀上。
这时,一位远房表姑端着酒杯走过来,笑容热络地拉着温明煦问长问短,从家里几口人问到毕业院校,最后眼神在他和傅砚辞之间转了转,半开玩笑地问:“明煦这么乖巧,砚辞这冷冰冰的性子,平时没少欺负你吧?”
温明煦心里警铃大作。
【送命题!这绝对是送命题!说没有显得假,说有就是给大佬拆台!怎么办怎么办!】
他脸上迅速堆起一个带着点不好意思,又满是信赖的笑容,看向傅砚辞,眼神亮晶晶的,语气自然又亲昵:“砚辞他……只是不太会表达,其实对我很好的。”
说完,轻轻用指尖碰了碰傅砚辞还停留在他腰间的手背。
那触碰一触即分,带着微凉的体温和一点依赖的意味。
傅砚辞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他低头,看着温明煦仰起的脸,那双总是盛着丰富内心戏的眼睛,此刻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澈真诚,仿佛刚才那句“对我很好”是发自肺腑。
表姑被这无声的互动和温明煦的眼神甜到了,笑着打趣了几句便心满意足地离开。
人一走,温明煦立刻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小声嘀咕:“吓死我了……”
【完美!反应迅速,对答如流,表情到位!今晚的奥斯卡小金人非我莫属!】
傅砚辞听着他内心的洋洋自得,揽在他腰间的手却没有松开。他俯身靠近温明煦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他敏感的耳廓。
温明煦整个人瞬间僵住。
接着,他听到傅砚辞用那把低沉性感的嗓音,带着近乎蛊惑的意味,轻声说:“合约第七条,在外需举止亲密。温先生,”
他顿了顿,满意地看到那白玉般的耳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染上绯色。
“我只是在履行条款。”
温明煦:……
温明煦:死闷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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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砚辞结束视频会议时,墙上的挂钟指针已滑过凌晨一点。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书房里只剩下屏幕幽幽的蓝光和键盘残余的微弱热度。
整栋公寓安静得过分。
这种寂静是他所熟悉的,但今晚,却莫名让人觉得有些空落。
他习惯性地看向门口,那里没有亮着暖黄的灯,空气中也没有熟悉的等待他归家的甜香。
【大概是先睡了。】他想。
毕竟不是每次他加班,温明煦都会等他。
他关掉电脑,起身准备回卧室休息。经过客厅时,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
沙发上蜷着一团模糊的影子。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霓虹光晕,傅砚辞看清了那是温明煦。他抱着那个卡通奶牛抱枕,缩在沙发角落,身上没盖条毯子,看起来睡得并不安稳。
傅砚辞皱了眉。
这么睡,肯定会着凉。
他走过去,正想叫醒他回房去睡,却听到一阵急促而沉重的呼吸声,夹杂着模糊不清的呓语。
“冷……”
声音又轻又软,带着难受的鼻音。
傅砚辞心下一沉,伸手探向他的额头。指尖触碰到一片滚烫的皮肤,那温度高得惊人。
发烧了。
【……妈妈……好难受……】昏沉中的心声带着哭腔。
傅砚辞的呼吸窒了一瞬。他看着温明煦因为高热而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颊,平日里亮晶晶的眼睛紧闭着,长睫毛不安地颤动,嘴唇有些干裂。
夹杂着焦躁的情绪攫住了他,他快步走向浴室,动作因为罕见的急切而显得有些凌乱。他拧了冷水毛巾,又折返回来,小心地敷在温明煦的额头上。
冰凉的触感让沙发上的人舒服了一些,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无意识地用脸颊蹭了蹭毛巾。
【凉凉的……舒服……】
傅砚辞单膝跪在沙发边,保持着这个有些别扭的姿势,用毛巾一遍遍擦拭他滚烫的额头和脖颈,试图用物理方式帮他降温。
他的动作算不上娴熟,甚至带着点生硬的笨拙。
他去翻了医药箱,找出退烧药,又倒了温水。扶起温明煦,对方软绵绵地靠在他怀里,没什么分量,呼出的热气都喷在他的颈窝,带着病中的潮意。
“明煦,醒醒,把药吃了。”他低声唤他,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放缓。
温明煦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神没有焦距,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像是认出了他,委屈地瘪了瘪嘴,声音沙哑:“傅先生……头好痛……”
【是傅砚辞……他回来了……】
“嗯,发烧了,吃完药会好点。”傅砚辞耐心地把药片递到他嘴边,看着他乖乖咽下,又喂他喝了水。
重新躺下时,温明煦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紧紧攥住了他衬衫的袖口,烧得迷迷糊糊,嘴里反复念叨着:“别走……妈妈……别走……”
傅砚辞的身体僵住。
他看着那只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听着那声依赖的“别走”,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而柔软。
他没有抽回手。
反而用另一只空着的手,重新浸湿了毛巾,继续帮他擦拭手臂,进行物理降温。
【是傅砚辞的味道……凉凉的好舒服……别走。】
这一次,心声指向了他。
傅砚辞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他低头,看着温明煦即使在病中,依旧下意识靠近他、寻求他气息的模样,一种强烈的保护欲混合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汹涌地漫上心头。
他就着这个被拽住的别扭姿势,在沙发边的地毯上坐了下来。
夜色深沉,客厅里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声,一个平稳低沉,一个急促灼热。傅砚辞维持着同一个姿势,手臂渐渐发麻,却始终没有动。
他看着温明煦的睡颜,看着他因擦拭而稍微舒缓的眉头,听着他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和那些依赖的梦呓。
这一刻,什么契约,什么条款,什么互不干涉,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只知道,怀里这个发烧的人,需要他。而他,不想放手。
后半夜,温明煦的体温开始下降,攥着他袖口的手也渐渐松开,陷入了更沉熟的睡眠。
傅砚辞这才轻轻活动了一下僵硬发麻的手臂,将温明煦打横抱了起来。
温明煦比他想象中还要轻,他稳稳地将他抱回主卧,小心地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他在床边站了一会儿,确认他不再难受地呓语,呼吸也变得均匀绵长,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回到书房,窗外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傅砚辞毫无睡意。他站在窗前,看着晨曦微露的城市,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温明煦那句带着哭腔的别走,以及那只紧紧抓住他袖口的滚烫的手。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被攥得有些发皱的衬衫袖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对方的体温和那份全然的依赖。
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知,浮现在他脑海里。
他好像,不仅仅只是想履行那份冰冷的合约了。
他想要与这个人,产生更深的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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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明煦这场病来得快,去得也快。或许是年轻底子好,又或许是傅砚辞那晚笨拙细致的照顾起了作用,第二天下午烧就退了七七八八,只是人还有些蔫,没什么精神。
他恹恹地靠在客厅沙发上,身上裹着那条熟悉的灰黑色羊绒毯,看着傅砚辞难得在非休息时间出现在客厅,处理一些不太紧急的邮件。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柠檬香气。
那是温明煦刚烤好的柠檬玛德琳,说是要“答谢救命恩人”。
小巧的贝壳状蛋糕金黄油润,散发着柠檬皮屑特有的清新和黄油的醇厚焦香。
傅砚辞合上电脑,走到中岛边,很给面子地拿起一块。外壳微脆,内里湿润蓬松,酸甜度平衡得恰到好处,熟悉的伯爵红茶余韵在口腔里蔓延开。
很好吃。
和他第一次在餐厅签完合约后,温明煦递给他的那一块味道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一股难以捕捉的熟悉感,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了一圈涟漪。这味道……他似乎不止在餐厅那次尝过。
他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
某个尘封在记忆深处、几乎被遗忘的角落,因为这熟悉的味道,被撬开了一条缝隙。
那是很多年前,他还只是个半大少年的时候。一场由傅家主办的慈善晚宴,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他因为性格冷僻,不喜应酬,被几个同龄的世家子弟有意无意地排挤在圈子外。他懒得计较,独自一人走到宴会厅外连接花园的露台,靠着冰冷的石栏,看着下面灯火璀璨却与他无关的热闹。
晚风带着凉意,他心里没什么委屈,只是觉得无聊,还有一丝与年龄不符的、看透世情的漠然。
就在那时,一个看起来比他更小、瘦瘦白白的少年,像只灵活的小猫,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手里小心翼翼捧着什么东西。
少年仰着头,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明亮清澈,带着点怯生生,又鼓足勇气的模样,把手里的东西飞快地塞到他手里。
那是一个用干净餐巾纸简单包着的小蛋糕,也是贝壳形状,带着柠檬和黄油的香气。
“给你。”少年的声音细细的,带着点软糯,“吃了甜的,心里就不难过了。”
说完,不等他反应,少年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快地跑掉了,只留下一个仓促的背影,和手里那块尚带余温的小蛋糕。
傅砚辞当时愣了很久。他并不难过,只是觉得这举动莫名其妙。鬼使神差地,他掰开那块看起来朴实无华的小蛋糕,尝了一口。
味道和现在嘴里这块,惊人地相似。
那个少年的模样在记忆里早已模糊,只剩下一个大概的轮廓,和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而此刻,那双眼睛,正带着些许忐忑和期待,望着他。
“怎么样?傅先生,味道还行吗?”温明煦的声音将他从回忆里拉回。
傅砚辞抬眸,目光落在温明煦脸上。那张因为病气未完全散去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渐渐与记忆中那个模糊的、递给他蛋糕的瘦小身影重叠起来。
尤其是那双眼睛,依旧清澈,亮晶晶的,盛着光。
他的心猛地一跳。
一个不可思议,却又合情合理的猜测浮上心头。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吃了一半的玛德琳,状似随意地问道:“你小时候,参加过傅家举办的慈善晚宴吗?”
温明煦显然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随即眼神有些飘忽,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毯子边缘:“啊?好像……好像是有那么一次吧?太久记不清了。”
【他怎么突然问这个?!难道他记得?!不可能啊,那时候他看起来那么酷,根本就没正眼看我!】
果然是他。
那个在他自以为并不需要安慰时,莽撞地塞给他一块甜点,说着“吃了甜的就不难过了”的少年,就是温明煦。
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他们之间就已经有了交集。
他看着温明煦有些心虚又强装镇定的样子,看着他那双和记忆中一般无二的、盛着光亮的眼睛,心里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有惊讶,有恍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宿命般的悸动。
原来那份莫名的熟悉感和容忍度,并非空穴来风。
原来这场看似冰冷的契约婚姻,早在多年前,就已经被一块小小的、带着柠檬清香的蛋糕,悄悄系上了命运的丝线。
他没有戳破温明煦的掩饰,拿起那块没吃完的玛德琳,又咬了一口,细细品味着。
这一次,味道更甜了一些。
“味道很好。”他看着温明煦,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和以前一样。”
温明煦没听出他话里的深意,只当是普通的夸奖,立刻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傅先生喜欢就好!”
【太好了!看来他没想起来!吓死我了!】
傅砚辞看着他如释重负的窃喜模样,唇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
没关系。
他想。
他现在知道了。
这块小蛋糕,和制作它的人,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独属于他的,一份隐秘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