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像一柄薄刃,斜斜地切在顾谌脸上。
他几乎是一夜未眠。眼下的淡青在苍白皮肤上格外明显,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门外静悄悄的,那个醉鬼似乎还没醒。
也好。
他快速洗漱,换上熨帖的西装,动作刻意放轻,试图将自己从这里悄无声息地剥离出去。拧开卧室门把时,他屏住了呼吸。
客厅里,晨曦微朦。
林深侧躺在沙发上,薄毯滑落了一半,露出皱巴巴的衬衫,脸埋在沙发靠背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显得身形有些单薄。
顾谌的目光扫过茶几。
那杯水,原封不动。旁边,多了一样东西。
一个深蓝色的、磨损严重的皮质钱包,被随意地扔在那里,钱包口微微敞着,能瞥见里面几张卡片的边缘。
顾谌的脚步顿住。
一种莫名的力量拖住了他的脚步。他的理智尖叫着让他立刻离开,身体却被钉在原地。
他的视线,死死锁在钱包敞开的那道缝隙里。
隐约可见的透明夹层中,似乎塞着什么。
那是一张略显粗糙的纸片边缘。带着一种该死的熟悉感。
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随即疯狂加速。
他几乎能听到血液冲上头顶的声音。
不可能的。
他一定是看错了。
顾谌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抠着掌心。他站在原地,内心天人交战。最终,一种压过理智的冲动,让他一步步走到了茶几前。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碰触到那个冰冷的皮夹。
拿起。
分量很轻,却仿佛重逾千斤。
他垂眸,看向那透明的夹层。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呼吸停滞。
世界褪色。
夹层里,安静地躺着的,不是别的。
是七年前,被他亲手撕成两半,又轻蔑地扔在自己脚边的——那封,蓝色信封的一角。
被撕毁的边缘参差不齐,纸张因年岁久远而微微泛黄。它被人用透明胶带粘贴了起来。
虽然残缺,却依旧能辨认出,那是他当年跑了三家文具店才选中的,带着暗纹的蓝色信纸。上面,甚至还能看到一点点,自己当年因为紧张而写错字,用力划掉时留下的墨点。
它像一道丑陋的伤疤,被珍而重之地收藏在这个最贴身的位置。
七年。
两千多个日夜。
它就躺在这里,贴着林深的体温,见证着他所有的风光与不为人知的痛楚。
顾谌感觉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他猛地扶住了旁边的沙发靠背,才勉强站稳。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留着这个?
这个代表着他麻烦和负担的、被他亲手撕碎的东西?
昨晚林深痛苦的眼神,含混的对不起,还有此刻这如同无声惊雷的物证……像无数碎片,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疯狂冲撞,试图拼凑出一个与他认知截然不同的真相。
咔哒
钥匙转动声从门外传来。
顾谌像被烫到一般将钱包扔回原位,迅速后退几步,拉开了与沙发和那个钱包的距离。
几乎是同时,公寓门被推开,助理提着一袋醒酒药和早餐走了进来。
“顾律,您要的药和……”助理的话音在看到沙发上的人时戛然而止,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了然。
顾谌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冷漠,仿佛刚才那个失态的人不是自己。他整理了一下袖口,声音平静无波:“放桌上吧。我们走。”
他没有再看沙发方向一眼,径直朝门外走去。
助理连忙放下东西,跟上。
门在身后轻轻合拢。
沙发上,一直沉睡的林深,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刚醒的迷蒙,只有一片清明,和深不见底的、浓重的红血丝。
他其实早就醒了。
在顾谌打开卧室门的那一刻,他就醒了。
他听着顾谌放轻的脚步声,感受着那道落在自己身上复杂难辨的视线。他也听到了,那走向茶几的脚步声,和随后那长达几十秒的、死一般的寂静。
他知道顾谌看到了。
看到了他藏在心底七年,见不得光,却又视若珍宝的罪证与念想。
他缓缓坐起身,薄毯自肩头滑落。他伸出手,拿起那个被顾谌仓皇扔下的钱包,指腹一遍遍摩挲着透明夹层下那粗糙的纸片边缘,眼神空洞而疲惫。
一整天,顾谌都心不在焉。
那份蓝色信纸的残片,如同幽灵般在他眼前反复闪现。
下午,因案件取证需要,他不得不再次驱车,返回那座承载了他太多记忆的母校。
熟悉的林荫道,斑驳的红砖墙,喧闹的篮球场……每一处景致,都像一把钥匙,试图开启他锁死的记忆闸门。他绷着脸,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在图书馆档案室,他需要查阅一些与案件相关的、多年前的校刊资料。
管理员是个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的老师,戴着老花镜,慢悠悠地帮他调取着泛黄的合订本。
“顾谌?是建筑系那个顾谌吗?”老教师扶了扶眼镜,打量着他,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的惊喜。
顾谌微微一怔,点了点头。
“是我。老师您还记得我?”
“记得,怎么不记得。”老教师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舒展开,“你那届的优秀毕业生代表嘛,发言稿写得真好。唉,就是后来……”
他的话头忽然顿住,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叹了口气,摇摇头,自顾自地低声念叨了一句:“可惜了……林深那孩子,当时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他爸公司一夜之间……听说欠了天文数字,差点跳楼……他愣是自己扛下来了,谁也没说……”
老教师的声音很轻,像是无意识的感慨。
却如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劈在了顾谌的头顶!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瞬间逆流。
林深家里出事?
公司破产,欠巨债,父亲差点跳楼?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为什么他从来不知道?
毕业典礼前一个月?
不,不可能……那个时候,林深还……
顾谌的脑海里,猛地闪过生日那天晚上,林深在星光下,认真对他说“有重要的话要对你说”时,那眼底深处,确实藏着一丝他当时被幸福冲昏头脑而忽略掉的沉重与挣扎。
所以,那个约定,那个他以为的关于告白的盛大铺垫……
所以,那场突如其来的、残忍至极的公开羞辱……
所以,那沓划清界限的钞票……
所以,他和那个能提供帮助的系花,一起出国……
无数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家庭巨变的这根线串联起来。
一个荒谬、残酷,却又无比合理的可能性,如同狰狞的巨兽,破开迷雾,露出了它冰冷獠牙。
如果……
如果真相,根本不是他恨了七年的那个版本?
如果林深的背叛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将他推离深渊的牺牲?
顾谌的脸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比图书馆雪白的墙壁还要惨白。
他扶住旁边冰冷的书架,指节用力到泛白,才勉强支撑住几乎软倒的身体。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那个蓝色的、被珍藏的碎片……
那个醉后崩溃的、说着“对不起”和“好想你”的林深……
那个被他用最恶毒的语言刺伤,却只是红着眼眶无力辩驳的林深……
原来,他这七年的意难平,他所有的怨怼和痛苦,可能都建立在一個巨大的、由林深独自构筑的谎言之上?
顾谌转过身,甚至来不及对一脸愕然的老教师说声谢谢,便踉跄着冲出了图书馆。
他需要冷静。
他需要立刻找到林深。
他要亲口问他,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熟悉的校道上。
他建立七年的恨意之墙,在真相露出冰山一角的瞬间,已然开始地动山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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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谌没有打电话。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径直驱车冲到了林深下榻的酒店。前台试图阻拦,却被他眼底骇人的赤红与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压迫感慑住,竟忘了例行询问。
他只知道林深在这里,具体房间号,是助理白天无意中提过的。
站在1208房门口,顾谌抬起手,却没有立刻敲下。他的手悬在半空,微微颤抖。
一路疾驰带来的冲动,在抵达终点时,反而化作近乡情怯的恐慌。
他知道,这扇门背后,可能藏着一个会彻底颠覆他过去七年人生的真相。
最终,他用力敲了下去。沉闷的声响,在空旷的走廊回荡。
门几乎是被立刻拉开。
林深站在门后,像是早就等在那里。他换下了昨日的西装,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棉T,头发微湿,软软地搭在额前,少了几分锋芒,多了几分易碎的疲惫。看到顾谌,他眼中闪过一丝预料之中的复杂情绪,侧身让开。
“进来吧。”
他声音沙哑得厉害。
顾谌走了进去,房间里有淡淡的烟味,混合着酒店香薰的气息,并不难闻,却让他心头更加窒闷。
他站在房间中央,背对着林深,开门见山,声音绷得像一根拉到极致的弦:“我今天回了趟学校。”
林深关门的动作一顿。
“在图书馆,遇到了以前的老师。”顾谌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炬,紧紧锁住林深试图躲避的视线,“他跟我说你父亲的公司,在你毕业前,出事了。”
林深的脸色在听到父亲两个字时褪得干干净净。他垂下眼睫,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沉默着。
这沉默,无异于默认。
顾谌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揉捏,疼得他吸了一口气。他向前一步,逼视着他:“所以,毕业典礼上那场戏……”他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发颤,“那束玫瑰,那些话,撕掉的信……还有第二天,你和别人一起出国的消息,那沓钱……所有的这些,都是你早就计划好的,是不是?”
“你是不是觉得……那样做特别伟大?”顾谌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和愤怒,“把我当成一个笑话,当众踩碎我的自尊,用最残忍的方式把我推开……林深,你他妈告诉我,这就是你所谓的……为我好?!”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积压了七年的委屈、愤怒、不解,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林深被他吼得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
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或深沉痛楚的眼睛里,此刻盈满了水光,通红一片。他一直强撑的镇定,在顾谌的质问下,土崩瓦解。
“不然呢?!”他也吼了回去,声音破碎不堪,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绝望,“顾谌,你告诉我还能怎么办?!”
他像是终于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下去,将脸深深埋进掌心。
“我爸……他差点从公司楼顶跳下去……”他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声音从指缝里闷闷地传出,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那么大的窟窿……那么多钱……我拿什么还?我怎么能……怎么能把你拖进来?”
“你那么干净,那么优秀,你应该有最好的人生……你不能……不能跟我一起烂在泥里……”
他抬起头,泪水早已肆意流淌。
“我知道我蠢!我知道我选了个最混蛋的方式!”他看着顾谌,眼神里是铺天盖地的痛苦和悔恨,“我不敢告诉你真相……我怕看到你可怜我,我更怕……更怕你那么傻,真的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一切陪我扛……”
“我宁愿你恨我……我宁愿你觉得我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恨比爱容易放下……我以为你恨着我,就能很快忘了我,就能往前走……”
他的目光落在被顾谌紧紧攥在手里的那个钱包上,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无尽的苍凉。
“这七年……我没有一天不在后悔……后悔用了那种方式伤你。我看着你越来越好……可我不敢靠近……我只能像个变态一样……留着这个……”
他指着那蓝色的碎片,惨然一笑。
“我知道我没资格……可如果我不靠着这点念想……我撑不下去……”
房间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顾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看着眼前这个崩溃哭泣的男人,看着他褪去所有光环后,露出的最真实的脆弱和痛苦。
那些曾经如同跗骨之蛆的恨意,在这一刻,突然失去了支撑的根基,轰然倒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沉的,几乎要将他溺毙的疼痛。
原来,真相远比背叛,更加残忍。
他恨了七年,怨了七年。却从未想过,那个被他恨着的人,在这七年里,背负着更深重的枷锁,活在自我谴责的地狱里。
他一步步,慢慢地,走到林深面前。
他蹲下来,视线与坐在地上的林深平行,伸出手的指尖带着剧烈的颤抖,轻轻碰触到林深湿漉漉的脸颊,替他擦去那滚烫的泪水。
动作生涩,却带着一种迟来的温柔。
林深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抬起泪眼看向他。
顾谌看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很久。
仿佛要通过这双布满血丝、盛满痛苦的眼睛,看穿这七年的时光,看到那个在绝境中,独自做出最艰难抉择的、二十一岁的林深。
他的喉咙哽咽得厉害,试了几次,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很轻,很哑。
带着一种历经浩劫后的疲惫,与一丝如释重负的叹息。
“林深……”
他叫了他的名字。
不再是冰冷的林先生。
然后,他说出了那句跨越了七年误解与伤痛的话:“好久不见。”
“……别来无恙。”
话音落下的瞬间,林深瞳孔骤缩,像是被巨大的、不敢置信的浪潮击中。
他猛地伸出手,将蹲在面前的顾谌,狠狠地拥进了怀里。
他把脸深深埋在顾谌的颈窝,滚烫的泪水浸湿了那昂贵的西装面料。他抱得那么紧,紧得几乎要将顾谌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仿佛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再次消失。
顾谌没有挣扎。
他闭上了眼睛,感受着这个迟到了七年的拥抱,感受着怀中身体剧烈的颤抖,感受着颈间那片灼人的湿意。
他抬起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地回抱住了林深颤抖的背脊。
窗外的夕阳彻底沉了下去,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房间里没有开灯,城市的光晕透过窗户,朦胧地勾勒着两个紧紧相拥、试图从彼此身上汲取温暖和力量的身影。
他们之间,横亘着七年的误会与伤痕。
那一地的碎片,或许终其一生,也无法完全拼回原状。
但至少在此刻,在真相大白的废墟之上,在泪水洗净过往之后。
他们终于可以,对着彼此,说一句——好久不见。
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