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鞍走后,承平帝就召了晏清过来。
正好就到了用午膳的时候,父子二人便索性一起用了晚膳。
席间,承平帝看他连吃三碗饭,龙颜大悦,差点忘了正事,直到吃完了才想起来。看到窗外阳光正好,就干脆又带他到御花园走动走动,权当消食。
二人几乎是并排走在一起,只晏清的脚步始终慢上一些。
“清儿,你可知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承平帝望着身侧个子几乎到了自己耳畔的长子,突然开口。
“儿臣不知,儿臣只知弟弟妹妹们的名字多是由礼部和钦天监共同商议拟好了选送上来的,儿臣原以为自己也是,但是父皇既如此一问,想必儿臣的名字另有深意了。”
晏清被突然的发问问的有些懵,但是他知道父皇向来不是无的放矢的性子,所以顺着他的意思继续说。
“你的名字,是先圣德太子、朕的皇兄取的。”
承平帝看着他眼里一闪而过的震惊,继续说道:“当年先帝膝下只有圣德太子和朕两个皇子,我们虽非一母同胞,但我生母早亡,自小就被送到先太后宫中抚养。这些你应该都知道了吧?”
晏清点点头,承平帝又接着道:
“后来没过两年先太后就薨逝了,皇兄就把我接到了他的宫中,说起来我更像是皇兄养大的。”
一行人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湖心亭,照旧例,陛下和大皇子谈话,随行的宫人打点好都自觉的退了下去。
承平帝看着晏清在下首落座,目光透过他清俊的眉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宫中生活本就无趣,皇兄那时已经定下亲事,我便常常打趣他早日给我生个侄儿给我解闷儿,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名字。皇兄说他希望他的第一个孩子无论皇子公主,都取名一个清字,寓意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说到这里时,晏清心下已经了然。他犹记得洵弟刚出生那一年,父皇曾给自己讲过一个故事,那时候不明个中缘由,光是听闻其中种种,他就被吓得做了一夜的噩梦。
不过梦中每到凶险之时,就有一个看不清脸的男子骑着一匹骏马闯入,带他逃离。
后来这几年,虽宫中众人对前朝那桩惨祸都讳莫如深,但他也多少有所耳闻,这才明白父皇当初说的就是他和先圣德太子的故事。
今日父皇旧事重提,想必不仅仅是因为名字的原因。
“那儿臣的名字……”
“你的名字就是朕秉承先圣德太子之遗志,为你取的,我们都希望这天下太平、国泰民安。”
“儿臣定……”
说着晏清就起身要跪下去,承平帝连忙把他拉起来。
“朕和你说这些,并不需要你跟朕表决心,而是希望看到你为之努力而有所作为。”
“儿臣明白!”
“嗯,明白就好,此次出兵北境你知道吧。”
“儿臣略有耳闻。”
承平帝满意的笑了笑。
“‘耳聪目明’这样很好。”
“父皇,儿臣不是……”
“无妨,清儿你记住,这江山迟早是要交给你的,你永远是朕心中唯一的继承人。”
“父皇……”晏清眼中惊疑不定,连忙又要下跪,却被承平帝按在座上。
“朕说过了,无妨。”
熙宁帝眼中满是不容置喙的强势:“你看这称呼:父皇、儿臣,你也知道你我之间先是父子才是君臣。你又何必如此在意礼法而罔顾人伦。”
承平帝又换了副佯装心痛的样子,继续说道:
“看来朕这些年耽于国事,和你相处的不多,一时不慎竟叫许怀安那酸儒给你教成这般憨傻的样子。”
“父皇……儿臣知错了,太傅他教得很好,您不要抹黑太傅。”
晏清终于摒弃了那副“作则”模样,无奈的叹口气:“您说吧,您要儿子做什么?”
承平帝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朕给你安排好了,半个月后北上的大军开拔,你随军一起出发。”
“?!!?”晏清万万没想到是这件事,他听沈鞍讲过许多他在沙场的经历和见闻,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是好奇的时候,怎么会不心向往之,可是这一切来的猝不及防,他又一时间震惊得无法消化。
“并且此行你不可以暴露你皇子的身份,须和军中将士同吃同住同进同退。且这一课是朕给你安排的,所以你一刻也不能松懈,回来后朕会考校“你在军中的学习和训练。”
承平帝一口气说完,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机会,可是看他这副还没回过神的样子,心想自己是不是过于严苛了,又接着补充道:
“不过此行你沈鞍师父也会去,我也不需要你上场厮杀,你就照常跟着他,名义上做个随军护卫,这样你心中可安稳些了?”
“儿臣明白。”
晏清的脑子直到回到寝殿都没有消化完。
他现在都还在回味临走前,父皇突然叫住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在军中做事一定不要意气用事,遇事多想想朕和你弟弟。”
弟弟,阿洵……
那个白白嫩嫩雪白漂亮的小糯米团子。
弟弟真好看呀。
可是他和弟弟并不经常见面,他也只有在给母后请安时,偶尔能听到母后逗弄弟弟的声音。
他甚至也经常见不到母后,他最常见到的是探梅姐姐她们几个和柳嬷嬷,还有中庭那颗银杏树,以及时常被掀开却时常令他失望的那扇门的门帘。
好在这么多年,他早就不像幼时那般对那扇门后抱有期望,只是偶尔、偶尔那扇门帘掀开时,心里还是会难受罢了。
只为数不多的几次,让他觉得他可以期待另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第一次,糯米团子刚学会走路就爱跑的时候。那时他在中庭里跑的角度刁钻又好笑,他去时就刚好赶上他躲过几个人的严防死守,直直的向自己撞来。
小团子看着丁点儿大,却实在有力气,他在站了三年的马步后的情况下,仍旧被小团子撞了个人仰马翻。
他当了肉垫,整个后脑勺和手肘嗑在地上火辣辣的疼。小团子却趴在他身上咯咯笑,笑的眉眼弯弯。
一群宫人及时上前将他们抱的抱,扶的扶起来。
被动静吸引来的还有他难得一见的母后,印象中总是冷静自持的皇后娘娘,那次难得慌了神,她从宫人手里接过小团子,原本笑得开心的他,竟然变脸哭了出来。
皇后娘娘这才注意到一身尘土的他,也终于对他说了话。
“身为皇子,言行无状成何体统!罚跪抄写弟子规一百遍,什么时候抄完什么再起来!”
探梅姐姐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皇后喝止。
“谁若是求情便逐出宫外!”
那天,他一遍遍的抄写,每抄一遍就问自己一句为什么会受罚。
直到一天一夜过去,他又冷又饿又疼,他感觉先前摔破的地方应该是又凝固了,将衣服和伤口粘在一起,他每每动一下,便能扯着伤口钻心的疼。就在他疼的几欲晕倒时,父皇来了。
父皇将他一把抱起,像她抱弟弟那样。
他隐约间听见父皇厉声问她为何要这样做,他好想好想听到她的回答,可是他实在撑不住了,他还没听到就昏死了过去。
那晚他发了烧,迷迷糊糊间不知是梦是真,他仿佛看见了母后,她坐在自己床前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暗自垂泪。
有一滴泪似乎落在了自己手心,烫的吓人。
连着烧了三日,他才好转,期间父皇每日下了朝都会来看看他。
而第三天柳嬷嬷才带着郑元过来。
“大殿下,皇后娘娘体恤您此次生病,定是因身边之人疏于照料,便特意将我们殿内最是伶俐的郑元给了你。”
说完,郑元就跪倒在他面前。
他看着眼前的人,实在拿不准母后是什么用意,刚要起身谢恩,柳嬷嬷就矮身将他安抚在床上。
“大殿下,您好好休息,养好身体才是重中之重。您不要怪娘娘,娘娘她……”
“嬷嬷不必多言,我都知道的。”晏清并不接话,转过头对着郑元道:“郑元,替我送送嬷嬷。”
此事到此方告一段落,只是打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探梅姐姐了,他问郑元,也问过柳嬷嬷。
郑元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一个字,而柳嬷嬷总是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好言相劝让他以后别再问了。
他便懂了,也就不再问了。
只是后来在自己殿内移来一株寒梅,日日栽培。
他还是照常如往常一般,日日请安,看着面前的银杏又绿渐黄。
许是母后叮嘱过,不让米团子见自己。所以偶尔他会看到那米团子会躲在檐下廊角偷偷瞧他,他偶尔装作不经意扫过去,都能看到他惊慌失措留在外面的衣角。
而这似乎成了他在这中庭内,为数不多能记住的事。
也成了他们兄弟之间唯一的默契。
他以为他看不到,他装作自己看不到。
而在大军开拔之前的半月内,他依旧日日请安,直到出行当日他在中庭跪下,对着门内久违的开了口。
“儿臣此次将随军出征北伐,不知归期何时,期间再不能到母后堂前尽孝,望母后珍重凤体。”
他重重的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然后转身就走,没再回头。
而就在他转身离开后,皇后匆匆掀开帘子出来,胸前还散落一缕尚未梳上的碎发。
柳嬷嬷跟着出来拿着一件衣服为她披上。
她转身握着柳嬷嬷的手,眼里噙泪:“嬷嬷,他是不是在骗我,他才多大,怎会随军出征?”
柳嬷嬷也红了眼睛,不回她,只是一味的安抚。
而就在众人关注点都在皇后身上时,却无人注意一个小小的身影灵活的跑了出去。
“喂!喂!你给我站住!”
距离开拔的时间还为时尚早,是以晏清走得并不快,但又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当他没走一会儿,就听见身后有人在叫谁,待听清是个孩子的声音时,他蓦地转过头。
只看见一个穿着月白色衣服的米团子,直直的冲自己跑过来。
跑的太快,似乎控制不住快要跌倒。
他连忙上前蹲下,一把抱住米团子。
入怀果然人如其名,软软糯糯。
“方才你是在叫我?”
“是!”
“我可不叫喂。”
“我又不知道你叫什么,只是我经常看见你,我还听说,你是我哥哥,可是真的?”
“你想我是你哥哥吗?”
米团子小小的眉头皱在一起,似乎在面对一个艰难的抉择。
过了一会儿,他亮亮的眼睛定定的看着晏清:“我想!”
“哦?为什么?”
“我之前有一次在御花园玩,看到你在练剑,我觉得你很厉害!”
晏清笑出声,随后将他抱起来:“我的确是你哥哥。不过你要记住,不论我会不会练剑、是否厉害,我都是你哥哥。而且,也不是所有会练剑厉害的人,都有资格做你的哥哥的,知道吗?”
米团子被这绕口令似的话搅得头晕,直接一句话定了乾坤。
“反正你是我哥哥就行了。你是我哥哥了,你就要教我练剑!”
“嚯,谁的弟弟这么霸道啊!哦~原来是我弟弟啊!”晏清故意面露凝重的道:
“可是这次不行了,这次哥哥要去很远的地方打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可能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忘了我这个哥哥了。”
“我不会的,我非常记得你!我看过你很多次的……”米团子说完突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又连忙将嘴捂住。
晏清失笑,捏了捏他肥嫩的小胳膊:“那你等我回来,如果我回来你还记得我,我就教你。”
“那你不许耍赖!”
“哥哥绝不耍赖!”
“不过这事是你我的秘密,你不能和任何人说,母后也不行,不然你就学不成咯!”晏清看向他身后,母后的宫人已经找了过来,他站起身说:“快回去吧,别让母后担心,等我回来,我送你一把这世上最好的剑!”
说完他看到宫人已近至跟前儿,转身快步朝宫门离去。
宫人连忙上前查看晏洵身上是否有磕碰,而晏洵则是一直望着晏清离开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宫道尽头。
他问身旁的人,打仗是什么意思。
宫人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回他时,柳嬷嬷这时姗姗来迟,她牵过他的手,放软了语气告诉他:
“打仗就是为我们曾经被欺负过的亲人,狠狠的出气!去将那些欺负过我们的人,统统都打趴下,打得他们再也不敢欺负我们。”
“那哥哥他是去为谁出气?”
“哥哥他啊,是为自己出气,也是为殿下你、为我、为许多再也不会回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