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殷天傲离京已半月有余,秋意渐深,京城的天空总似蒙着一层灰蒙蒙的薄纱,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听雪轩坐落于东宫建筑群深处,本应是喧嚣帝宫中难得的静谧之地,此刻却仿佛成了一座被无形之力隔绝的孤岛。
宁殊深居简出,每日里不是看书、抚琴,便是对着棋局沉思,姿态闲适得仿佛对外界的风浪一无所知。然而,那双清隽眼眸深处偶尔掠过的锐光,却昭示着他内心的警醒。
殷天傲留下的十二名东宫精锐护卫,明面上轮班值守,暗地里还有多少“影卫”潜伏,他并不完全清楚,但能感觉到那股守护的力量。只是,这力量正被来自外界的、更庞大系统的压力不断试探、挤压。
杜允谦的第一步,并非硬碰硬的强攻,那太过愚蠢,也容易授人以柄。他的手段,如同蛛网,绵密细致,无处不在。
首先出现异常的是信息与物资通道。以往虽不频繁但总能畅通传递的外界消息,如今几乎完全断绝。送来的邸报内容干瘪,语焉不详;偶尔有东宫属官想来拜访问安,总会在通往听雪轩的层层宫门处被“恰巧”的事务绊住,或受到盘查与拖延,难以入内。
就连日常用度,内务府送往听雪轩的份例也开始出现微妙的“延迟”和“差错”,炭火烟尘大了些,鲜果点心色泽味道略显陈旧。分量依旧,品质却悄然下滑。
负责对接的太监每次都会恭敬地请罪,躬身道:“宁公子,实在是下官失察,库房那边近日清点疏忽,这才耽搁了。”言辞恳切地推脱到流程繁琐、库房清点疏忽等由头上。
宁殊对此只是淡淡一笑,温声道:“无妨,些许小事,不必挂心。这炭火虽次了些,烧起来也还暖和。”他甚至吩咐身边侍候的人,“将这些炭火分给轩中下人们取暖,那些点心也赏赐下去,莫要浪费了。”
这份看似宽和的态度,让那传话的太监额角微汗,连连道:“公子宽厚,公子宽厚。”喏喏退下。
真正的压力,来自于更宏观的掌控。护卫统领赵霆面色凝重地向宁殊汇报:“公子,我们发现相邻官署的几处阁楼,近来常有身份不明之人停留,借助千里镜,足以窥探我听雪轩庭院的大致动向。”
宁殊抬眸看他,赵霆继续道:“东宫通往内廷和外界的几处关键宫门,盘查也骤然严格,我们的人出入极为不便。”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沉重:“杜相这是阳谋。他无需派兵围困,只需让我们知道,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视野之内,与外界的联系也尽在他掌控之中。公子,这是在攻心。”
宁殊平静地听着,指尖轻轻划过书页,淡声道:“他知道殿下留下了硬骨头,所以不用刀剑,用绳索。一点一点收紧,让我们在孤立无援中逐渐窒息。”
他抬眸看向赵霆,目光锐利:“赵统领,外围如铁桶,内部更需警惕。近日轩中下人,可有异常?”
赵霆沉声道:“公子明察。属下也觉有些不对。除了用度和信息受阻,下人中,至少有三人行迹可疑。”
“说来听听。”宁殊放下手中书卷。
“负责庭院洒扫的小宫女小荷,近来总是心神不宁,扫地时也常走神;负责膳食帮厨的刘婆子,与内务府大厨房的人走动过于频繁,据说每隔三日必往大厨房走一趟。”赵霆顿了顿,“以及……公子身边近身伺候茶水的小太监安顺。”
宁殊眸光微闪,轻声道:“安顺?”那是殷天傲离京前,吩咐内务府指派来伺候他起居的,看似机灵懂事。
“是。”赵霆点头,声音压得更低,“安顺出入听雪轩最为方便,接触公子也最多。属下暗中查过,安顺有个兄长,嗜赌如命,欠了一屁股印子钱,近来却突然还清了。”
“哦?”宁殊挑眉。
“而刘婆子的儿子,在京畿卫中当差,上月被无故提拔了一级。”赵霆继续道,“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处。至于小荷,家中似有病母,急需用钱,嫌疑稍轻,但亦可能被利用。”
宁殊沉吟片刻,缓缓道:“杜相果然老辣,专挑人的软肋下手。既然他们想安插眼睛,想收买人手,那我们便让他们看,让他们买。”
赵霆一愣:“公子的意思是?”
“只是,”宁殊嘴角微扬,“要让他们看到我们想让他们看到的,买到我们想让他们买到的。”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纸,提笔蘸墨,一边写一边道:“赵统领,你且附耳过来。”
赵霆依言上前,宁殊低声道:“先从安顺入手。明日起,你让人故意在他面前透露一些消息,就说我近日心神不宁,夜夜难眠,常常独自对着殿下留下的书信发呆。”
“公子是要……”赵霆眼中闪过惊讶。
“让杜相以为我已经乱了方寸。”宁殊继续写着,“再让小荷无意中听到,说我私下里让你们打探外界消息,想方设法要与殿下联络。至于刘婆子,就让她看见我食欲不振,膳食用得极少,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赵霆先是愕然,随即眼中露出钦佩之色,压低声音道:“公子是要以假乱真,让杜相误判形势?”
“不错。”宁殛放下笔,“杜相布下天罗地网,无非是想看我如何应对。若我表现得太过镇定,他反而会起疑心,加大力度试探。倒不如顺着他的心意,让他看到他想看到的——一个年轻人在压力下的惶恐无措。”
“高明!”赵霆由衷赞道。
宁殊淡淡一笑:“但这还不够。你还要安排人,故意让安顺发现一些'机密'——比如我藏在书房暗格里的'密信',内容要写得像是我与殿下的私下通信,透露出我对局势的担忧,以及想要求援的心思。”
“属下明白!”赵霆眼中精光闪烁,“让他们以为得了大功,殊不知看到的都是公子想让他们看的。”
“对。”宁殊点头,“记住,一切都要自然,不能让人察觉是故意为之。这些'证据'要让他们费些力气才能得到,太容易反而不真实。”
赵霆抱拳道:“属下明白,这就去安排!公子此计,当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宁殊摆摆手:“去吧,记得小心行事。”
赵霆再次抱拳,这才退了下去。
宁殊看着赵霆离去的背影,目光落回窗外沉沉的夜色。杜允谦的网正在慢慢收紧,而他,不能只做网中的鱼。他必须在这有限的方寸之地,与那位老谋深算的宰相,下一盘看不见的棋。
第一步,便是要弄清楚,身边这些“眼睛”和“耳朵”,究竟看到了多少,听到了多少,又传递出去了多少。以及,如何利用他们,送出一些“恰到好处”的消息。